元旦假期,我和男友早早就约好,要去哈尔滨赴一场冰雕之约,在漫天寒意里一起倒数跨年。
出发前一小时,他斜倚在玄关的衣帽架旁,指尖在订票软件界面凝滞了半分钟,尾音却裹着藏不住的慌乱:
“宝宝,对不起,欣宜她一个人去三亚看海,情绪一直不好,我得过去陪她、哄她。我已经把高铁票改去三亚了,你先去哈尔滨好不好?委屈你一个人跨年了,等我哄好欣宜,明天就马上去找你。”
我望着他刻意飘开、不敢与我对视的目光,没有争执,也没有追问,只轻轻应了一声“嗯”,声音淡得像窗外的寒风。
我指尖快速退掉去哈尔滨的高铁票,然后订了张飞往港城的机票——
那里没有凛冽寒风,没有落空的约定,只有热气腾腾的烟火美食,还有等了我七年的竹马谢泽宇。
我知道,他一定会提着我最爱的葡挞,揣着温温热热的珍珠奶茶,在机场出口等我。
这一次奔赴,是告别,也是新生。
玄关的衣帽架旁,叶燊斜倚着,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打在他脸上,那光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犹豫不决的心。
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一下,两下,吞咽的动作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宝宝,抱歉。”
声音软得像棉花糖,那种在东北零下二十度的街头会迅速冻硬的棉花糖。
他叫我“宝宝”,这个称呼在我们恋爱的两年里出现过无数次,在耳边,在电话里,在微信语音中,每一次都裹着糖霜般的甜。
可这次不一样。
尾音带着慌,那种想掩饰却从骨缝里渗出来的慌。
“我青梅蒋欣宜她一个人去三亚看海情绪不好,我得去哄。”
嗯,蒋欣宜。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两年里,像是我们关系里一根永远拔不掉的细刺。
不致命,但总会突然扎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她是叶燊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会在深夜给他打电话说“睡不着”的女孩,会在他生日那天“恰好”也飞到我们在的城市,会在他朋友圈下评论“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的女孩。
“我把我的高铁票改去三亚了,”他继续说,视线从屏幕上抬起来,终于对上我的眼睛,但只一秒,又飘开了,落在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你先去哈尔滨,只能委屈你自己一个人去倒数跨年了,等欣宜明天我一定赶到。”
我看着他飘忽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曾专注凝视我的眼睛此刻像迷路的小鹿,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我听见自己轻轻“嗯”了声。
只有一个音节,轻得几乎要融化在北方干燥的暖气里。
叶燊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考试。“我就知道宝宝最懂事了,”他走过来,伸手想摸我的头发,那个他习惯性做的动作。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回。
“那我得赶紧去机场了,欣宜在三亚情绪真的很糟,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我实在不放心。”
他边说边穿上外套,动作匆忙,像在逃离什么。
“叶燊。”我叫住他。
他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或许还有一丝不耐烦。
机场、航班、另一个需要他的女孩,这些都在拉扯他的注意力。
“我们约好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一起去哈尔滨看冰雕跨年,这是我们的第二个新年。”
他愣了一下,随即表情软化下来,那是一种混合了歉意和理所当然的复杂表情。
“我知道,宝宝,我知道。但特殊情况嘛,欣宜她真的需要人陪,就一天,我明天一定赶到,我们一起在哈尔滨跨年,我保证。”
保证。这个词他说过很多次。保证不会再因为蒋欣宜的突然来电而离开我们的约会,保证会处理好和她之间的界限,保证在他心里我永远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两年的男人,看着他那张在冬日晨光里依然好看的脸,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的、有些陌生的自己。
“去吧,”我说,转身调整行李箱的把手,“别让她等太久。”
他如获大赦,匆忙上前在我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冰凉而匆忙。
“我爱你,等我。”说完这句话,他拉开门,冷风灌进来,然后门关上了。
脚步声渐远,电梯“叮”的一声,然后是下降的嗡鸣。
玄关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两个并排的行李箱——
一个我的,一个原本应该是他的。
墙上的时钟滴答走着,离我们原计划出发去高铁站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哈尔滨的冰雕,中央大街的鹅毛大雪,松花江畔的烟火倒数,所有这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我们反复想象、期待的场景,此刻像被戳破的泡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动,站在原地,直到双腿发麻。
然后我拿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哈尔滨到港城的航班信息一条条跳出来。
我选了最近的一班,支付,收到确认短信。
退掉他那张早已被改签的高铁票,退掉我们在哈尔滨预订的民宿。
房东发来询问消息,我简单回复“计划有变”,没有解释。
解释什么呢?
说我的男朋友在出发前一小时决定去温暖的三亚安慰他情绪低落的青梅,留下我一个人去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等待一个孤零零的跨年?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
原本精心搭配的厚羽绒服、雪地靴、毛线帽和手套被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
取而代之的是轻薄的毛衣、长裙、一件风衣。
港城的十二月,平均温度23度。
行李箱被重新整理,从冬日的厚重变成南方的轻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叶燊发来的微信:「已到机场,宝宝记得穿暖,哈尔滨冷。」
我没有回复。
另一条消息进来,来自谢泽宇:「航班号发我,机场等你。葡挞买刚出炉的,还是老规矩?」
我看着这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谢泽宇,那个从我五岁起就住在我家隔壁的男孩,那个陪我度过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竹马,那个在我和叶燊在一起后主动退到朋友位置的男人。
他等我七年了。
从我第一次说“我只把你当哥哥”,到我和叶燊确定关系的那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幸福就好”,再到后来每一次我和叶燊吵架后,他默默地听我哭诉,从未说过“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回复:「航班号CAxxxx,预计下午四点二十抵达。葡挞要刚出炉的,奶茶三分糖。」
几乎是秒回:「收到。一路平安。」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追问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没有问叶燊在哪里。他只是说“收到”和“一路平安”。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公寓,门在身后锁上。电梯镜面里映出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围着浅灰色围巾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种近乎决绝的亮。
去机场的路上,我关掉了手机。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不需要看叶燊可能发来的关于蒋欣宜的更多消息,不需要想象此刻他在飞往三亚的航班上是怎样的心情——
是焦急,是不安,还是对那个需要他的女孩的温柔牵挂?
机场里人潮涌动,元旦假期的氛围浓郁。
成群结队的情侣,兴奋的家庭,拖着行李奔向各自目的地的旅人。
我办理值机,过安检,在登机口附近的咖啡店坐下,点了一杯美式。
苦,但清醒。
手机重新开机,一连串的提示音。叶燊的未接来电三个,微信消息十几条。
「宝宝登机了吗?」
「哈尔滨下雪了吗?拍给我看看。」
「欣宜刚才又哭了,她失恋了,男朋友劈腿,我都不敢想她一个人在三亚海边有多难过。」
「我会尽快处理好,明天最早一班飞机去哈尔滨。」
「宝宝你怎么不理我?生气了吗?」
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办法放下欣宜不管,她就像我妹妹一样。你理解的,对吧?」
我看着这些消息,一条条,字里行间写满了他的为难、他的选择、他的理所当然。
蒋欣宜像他妹妹一样,所以他必须在我们的跨年之旅前一刻飞往三亚。
蒋欣宜情绪不好,所以我可以被留在计划里,等待一个“明天一定赶到”的承诺。
我没有回复,只是截了图,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叶燊的名字,手指在“删除联系人”上停留了数秒,最终没有按下去。
不是不舍,只是觉得,这个动作应该在更合适的时刻完成。
广播响起登机通知,我收起手机,拉起行李箱。
穿过廊桥,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飞机缓缓滑行,加速,抬升,城市在脚下越来越小,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云层之上,阳光刺眼。我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七年前谢泽宇在高考结束那晚对我说的话。我们坐在学校天台上,夏夜的风温热,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海。
“慕鱼,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回头看看,我一直在。”
那时的我笑着拍他的肩:“说什么呢,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哥哥。”
他当时没有笑,只是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我不想当你哥哥。”
后来,我遇见了叶燊,一见钟情的浪漫,轰轰烈烈的追求,所有偶像剧般的桥段。
谢泽宇参加了我们的订婚宴,举杯祝福时笑容完美。
再后来,他申请了港城的工作,离开我们共同长大的城市。
“那里有海,有美食,适合重新开始。”他走前对我说。
飞机轻微颠簸,空姐温柔的提示音响起。我睁开眼,望着头顶阅读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
两年。
我和叶燊在一起的两年,有多少次因为蒋欣宜的“特殊情况”而改变计划?
第一次是我生日那晚,他接到蒋欣宜的电话说她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他匆忙离开,留下我和未吹熄的蜡烛。
最后一次,是现在。
每一次,他都用那双写满歉意的眼睛看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她就像我妹妹”,“宝宝你最懂事了”。
懂事的女孩会得到奖励吗?不,懂事的女孩只会得到更多的“懂事”要求。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港城的海岸线在视野中逐渐清晰。碧蓝的海,白色的浪,沿着海岸线延伸的城市建筑,与哈尔滨的冰雪世界截然不同。
落地,开机。
叶燊的来电第一时间跳进来,我按了静音。
谢泽宇的消息:「到了吗?我在出口C。」
我拉着行李箱走向出口,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速。穿过人群,视线在接机的人群中搜寻,然后定格。
他站在那里,简单的白衬衫,卡其色长裤,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七年过去,谢泽宇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站在人群中,安静而挺拔。
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相遇。
他笑了,那个我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容,温暖,直达眼底。
我走向他,一步一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周围是重逢的拥抱,热烈的对话,机场广播,所有这些声音都渐渐退去,成为背景。
直到我停在他面前。
“慕鱼。”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温和。
“泽宇哥。”我听见自己说,这个称呼有七年没有叫出口了。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热气透过纸袋传出,带着甜香。
“葡挞,刚出炉的。”又从另一边拿出奶茶,“三分糖,珍珠加倍,对吧?”
我接过,指尖触到温暖的纸袋,突然眼眶发热。“你还记得。”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他轻声说,然后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车在外面,先送你回住处?还是想先逛逛?”
我深吸一口气,港城温暖湿润的空气充满肺腑,带着海的味道。
“先逛逛吧,”我说,“我想看看这里的海。”
谢泽宇点点头,没有多问,拉着行李箱转身带路。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宽阔的肩膀,稳定的步伐。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叶燊的名字在屏幕上执着地闪烁。
我看了一眼,然后按下关机键。
这一次奔赴,我不用再转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