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海风温和湿润,与哈尔滨凛冽的干冷是两种极端。
谢泽宇的车沿着海岸线行驶,窗外是午后波光粼粼的海面,几艘白色游艇点缀其间,悠闲得像这个城市本身的节奏。
“累了可以先睡会儿,”谢泽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什么,“到市区还要半小时。”
我摇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手机在口袋里沉默如石,关机的决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与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一切暂时隔绝。
“伯母知道你过来吗?”他问,语气随意。
“还没说。”我顿了顿,“不想让妈妈担心。”
谢泽宇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短暂而克制。“明白。”
车里流淌着低柔的爵士乐,钢琴声像水滴落在心湖,一圈圈涟漪扩散。我靠着车窗,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港城?”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谢泽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节奏与音乐契合。“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如果我不想说呢?”
“那就不说。”绿灯亮起,车重新启动,“你来了,这就够了。”
简单一句话,却让我喉咙发紧。
这些年,叶燊总是追问,迫切地想要解释,想要我理解,想要我接受那些一次次因蒋欣宜而改变的计划。
而谢泽宇只是安静地等待,给予空间,不问缘由。
“我和叶燊...”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本来要去哈尔滨跨年。”
“嗯。”
“出发前一小时,他改签去了三亚。蒋欣宜失恋了,一个人在三亚,情绪不好。”
我说得很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谢泽宇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偶尔从后视镜投来一瞥,目光里有种深沉的关切。
“他让我先去哈尔滨等他,说明天一定赶到。”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我没去。退了票,买了来港城的机票。”
车驶入一条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谢泽宇将车停在一家临海咖啡馆前,熄了火。
“到了,”他说,转身看我,“这家店露台看海角度最好,他家的海盐焦糖拿铁你会喜欢。”
没有评价,没有安慰,没有对叶燊的指责。他只是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不要下车,喝杯咖啡,看看海。
我解开安全带。“好。”
露台确实如他所说,视野开阔。蔚蓝海面延伸至天际,与淡蓝色的天空在远处交融。我们选了靠栏杆的位置,海风拂面,带着淡淡的咸味。
谢泽宇点了两杯海盐焦糖拿铁,又加了份提拉米苏。“你中午在飞机上肯定没吃好。”
等待咖啡的间隙,我终于打开手机。开机画面亮起,随后是连续不断的震动。三十七个未接来电,五十二条微信消息,全部来自叶燊。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慕鱼,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关机?我很担心,回复我好吗?」
往上翻,消息从最初的解释,逐渐变成困惑,最后是焦急。
「哈尔滨民宿老板说你退房了,为什么?」
「我打电话到高铁站,你的票也退了,你去哪儿了?」
「接电话,求你了。」
「是不是因为我改签去三亚你生气了?我可以解释,欣宜她真的需要人...」
「慕鱼,别这样,我很害怕。」
我看着这些消息,指尖冰凉。曾几何时,他每一次的焦急和担忧都会让我心软,让我觉得至少他是在乎我的。可现在,那些字句像隔着毛玻璃观看,模糊而遥远。
“要回吗?”谢泽宇问,声音平静。
我摇摇头,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下。“不知道回什么。”
“那就先不回。”他将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推到我面前,“尝尝看。”
我抿了一口,海盐的微咸与焦糖的甜在舌尖交融,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咖啡的苦。温暖从喉咙滑入胃里,奇异地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好喝。”我说。
谢泽宇笑了,眼角有细纹,那是岁月赠予的温和印记。“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咸甜搭配,薯条要蘸冰淇淋,月饼只吃蛋黄莲蓉。”
那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像被珍藏已久的照片,微微泛黄但清晰。“你还记得。”
“都记得。”他轻声重复了机场的那句话,然后望向海面,“港城的冬天很温和,但海风大。明天带你去南丫岛?那里有不错的海鲜,还有一家手工姜糖店,你一定会喜欢。”
“你明天不用工作吗?”
“我休了年假,”他转头看我,目光坦然,“从今天开始,到元旦结束。”
我一怔。“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他摇头,“但我希望你会来。”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涟漪。我低头搅动咖啡,奶泡在杯中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电话。叶燊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执着得令人窒息。
谢泽宇没有看手机,只是望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震动停了,然后又响起。一遍,两遍,三遍。
在第四遍响起时,我按下了接听键。
“慕鱼!”叶燊的声音几乎是冲出来的,焦急,慌乱,带着喘息,“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里?为什么退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很担心你!”
背景音里有海浪声,风声,还有隐约的女声呼唤:“叶燊哥哥,帮我涂下防晒好吗?”
我握紧手机,指节泛白。“我在港城。”
“港城?”叶燊显然愣住了,“你去港城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去哈尔滨吗?”
“你改签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我是改签了,但我说明天就会赶到哈尔滨!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为什么一声不响就去港城?你和谁在一起?一个人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我能想象他在三亚的海滩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可能还握着防晒霜,眉头紧锁,表情是混合了担忧与不解的焦躁。
“我和谢泽宇在一起。”我说。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只有海浪声和风声。长久的沉默,长得我以为信号断了。
“谢泽宇?”叶燊的声音再响起时,变了调,从焦急转为某种压抑的冷硬,“你去找他了?在我们要一起跨年的时候,你去找另一个男人?”
“你在陪另一个女人。”我轻声说。
“那不一样!欣宜她情绪崩溃了,她需要我!谢泽宇呢?他为什么在港城?你们约好的?”
我看着对面的谢泽宇,他正安静地喝着咖啡,目光投向远方的大海,给我充分的隐私空间。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腕上一块低调的机械表,是我很多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
那时我们还只是青梅竹马,礼物价值不过几百块,他却戴到现在。
“没有约好,”我说,“临时决定的。”
“所以你就这样跑去找他?”叶燊的声音提高了,“江慕鱼,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正在三亚安慰一个失恋痛苦的朋友,而你却跑去港城见一个对你别有居心的男人?”
别有居心。这个词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某个我一直回避的痛点。
“叶燊,”我深吸一口气,“蒋欣宜每一次‘情绪不好’,你都会去陪她。去年我发烧到39度,你在陪她过生日。半年前我们的纪念日,你在机场接从国外回来的她。现在,我们的跨年之旅,你在三亚陪她看海。”
“这些情况不一样!”他辩解,“欣宜她...她在国内没有亲人,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不能不管她。”
“那我呢?”我问,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透过话筒传递,“我是你的什么人?一个永远排在蒋欣宜之后的选项?”
“你不是选项,你是我的女朋友!”叶燊急切地说,“你和欣宜不一样,你比她坚强,比她独立,你能理解我...”
“所以我的理解和独立,就成了你一次次选择她的理由?”我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叶燊,我累了。”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慕鱼,别这样,”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恳求,“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但欣宜她真的很难过,她男朋友出轨,骗走了她所有积蓄,她站在海边跟我说想跳下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能理解的对吗?”
又是“你能理解的对吗”。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在过去两年里无数次出现,而我每次都中了咒,点头说“我理解”。
“我不理解。”我说。
叶燊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住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的每一次危机,都要你来解救。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要为她让步。我不理解,叶燊,真的不理解。”
“因为她只有我!”叶燊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慕鱼,你不能这么自私!欣宜她...”
“我自私?”我打断他,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对,我自私。自私到不想在跨年夜一个人去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等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自私到想被人放在第一位,哪怕只有一次。自私到...累了,不想再理解了。”
“慕鱼...”
“叶燊,你好好陪蒋欣宜吧。”我看着远处海面上飞翔的海鸥,它们自由地盘旋,不受任何牵绊,“不用担心我,我在港城很好。”
“你和谢泽宇在一起,这叫我怎么不担心?”他的声音里有了怒意,“他知道你有男朋友吗?他知道我们本来要一起跨年吗?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他没有计划,”我说,“是我来找他的。”
“所以你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不是报复。”我闭上眼睛,海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润的凉意,“只是选择。”
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叶燊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蒋欣宜隐约的呼唤:“叶燊哥哥,我脚被贝壳划伤了...”
“欣宜受伤了,我得去看看。”叶燊说,语气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匆忙,“慕鱼,我们晚点再谈。你...你在港城注意安全,我明天,明天就飞过去找你,我们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说。
“什么?”
“不用来找我。”我睁开眼睛,海面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叶燊,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你什么意思?江慕鱼,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变得尖锐。
“我的意思是,”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次,我想先为自己考虑。”
挂断电话,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海浪声,风声,咖啡馆里低低的交谈声,和远处孩童的笑声。
我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下去,像一声叹息。
谢泽宇这时才转回目光,轻声问:“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微凉,苦涩更明显。
“他明天要来找我。”我说。
“你会见他吗?”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然后看向谢泽宇,“你会觉得我这样很糟糕吗?和男朋友吵架,跑到另一个城市,找另一个男人...”
“你不是来找我的。”谢泽宇平静地打断我,“你是来港城的。而我只是恰好在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他。
“慕鱼,”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温和而坚定,“你不需要为自己的任何决定向我解释或道歉。你来了,我很高兴。仅此而已。”
眼泪突然涌上来,毫无预兆。我慌忙低头,但已经来不及,一滴泪落在咖啡杯里,激起微小的涟漪。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嘘。”谢泽宇递过来一张纸巾,没有多问,没有安慰,只是安静地陪伴。
我擦掉眼泪,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再抬头时,谢泽宇正望向大海,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提拉米苏要化了。”他说,将甜品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甜,微苦,醇厚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美食真的有治愈的力量,哪怕只是暂时的。
“明天真的去南丫岛吗?”我问,声音还有些哑。
“如果你想去的话。”谢泽宇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那里有全港城最好吃的蒜蓉蒸虾,还有一家豆腐花店,老板娘说自己做的姜糖能治百病。”
“我想去。”我说。
“好,那明天一早我去接你。”他顿了顿,“你住哪里?酒店订了吗?”
我这才想起,匆忙之间只买了机票,完全没考虑住宿问题。
谢泽宇看出了我的窘迫,自然地接过话:“我公寓有空房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者我帮你订酒店,看你更习惯哪种。”
我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试探或暧昧,只有坦然的关心。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他说,“公寓有两个卧室,平时就我一个人,很安静。而且离海边近,早上可以看日出。”
我想了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谢泽宇微笑,那笑容让人安心,“走吧,带你去买点日用品,然后回家。”
“家”。他说得很自然,而我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买单时,我注意到谢泽宇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来自“李医生”,内容是提醒他下周复诊。我瞥了一眼,没有多问。
走出咖啡馆,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将海面染成金红色。我们沿着海岸线散步,谢泽宇推着我的行李箱,我走在他身边,手里还捧着那杯没喝完的咖啡。
“港城的日落很美,”他说,“但日出更美。明天如果起得早,可以看。”
“好。”我点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叶燊的消息:「慕鱼,我们得谈谈。等我处理好欣宜的事,我会去找你。我爱你,别做傻事。」
我没有回复,将手机调成静音。
远处的天空,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最后的光芒洒向人间。而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可见深蓝色的夜幕和第一颗星。
这一天,漫长得像一个季节。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落日一样,一旦沉下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