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那句“需要空间”和随之而来的头像灰暗,像一扇沉重的铁门,在苏晚意面前轰然关闭,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最初的二十四小时,是纯粹的麻木和空白。她不吃不喝,蜷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手机被她扔到了床脚,屏幕朝下,仿佛那是个会噬人的怪物。窗外雨停又下,天色明暗交替,于她而言都失去了意义。整个世界缩成了一个没有回声的真空球体,她被困在里面,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第二天,钝痛开始苏醒,缓慢而持久地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像被抽掉了骨头,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室友们察觉到异常,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声音嘶哑地说“没事,有点感冒”。她们给她带了饭,放在桌上,直到晚上冷透了,也原封不动。
她开始机械性地、一遍又一遍地点亮手机屏幕,查看那个灰色的头像。期待它重新亮起,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没有任何消息。但每一次,都是失望。那片深蓝的漩涡,凝固成了她心头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需要空间”。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什么意思?是暂时冷静?是委婉的拒绝?还是永久性的隔离?她试图解读每一个可能的含义,每一种解读都通向更深的绝望。
她后悔了。后悔发了那条卑微到尘土里的消息,后悔暴露了自己全部的脆弱和需求,后悔用最不堪的方式,亲手将可能残存的一点美好和神秘感彻底撕碎。她现在在他眼里,一定是个情绪不稳定、缺乏边界感、令人窒息的麻烦精。他一定烦透了她。
羞耻感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甚至不敢再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那些她曾视若珍宝的、充满默契和温暖的对话,此刻都变成了讽刺的证据,证明她多么愚蠢,多么轻易地将一片虚影当成了整个天空。
第三天,焦虑和恐惧达到顶峰。她开始出现生理性的反应:心悸,手抖,呼吸困难,胃部一阵阵抽搐。她害怕他就此永远消失,害怕那个已经成为她精神世界支柱的人,彻底抽离,留下她在一片废墟中崩塌。
她忍不住了。在深夜,她再次点开对话框,颤抖着打下:“对不起。是我太失控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聊天吗?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
发送。
消息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下面有一行系统提示:消息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
苏晚意盯着那行字,足足愣了一分钟,大脑才处理完这个信息。
他……把她删了?
不,可能只是拉黑了。但结果是一样的。他切断了所有单向的联系渠道。
那一刻,苏晚意感觉心脏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狠狠一拧。剧痛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冰冷。比之前任何一次冷淡、任何一次沉默,都要冰冷彻骨。
删除(或拉黑)。这是一个清晰、决绝、不留任何余地的动作。它宣告的不仅是“需要空间”,更是“请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被这个红色感叹号击得粉碎。
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眼泪却流不出来了,仿佛所有的液体都在一瞬间冻结在了体内。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抵御的寒冷。
原来,她连乞求一个“空间”的资格,都没有。他直接收回了她站立的那片土地。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意进入了行尸走肉般的状态。她强迫自己起床,上课,吃饭,完成最基本的作业。但一切都像是在梦游,感官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别人的欢声笑语传进耳朵里是模糊的噪音,书本上的字迹像一群毫无意义的黑色蚂蚁。她的味觉好像也失灵了,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她开始频繁地走神,在课堂上,在图书馆,在食堂。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脑海里反反复复闪现的,是过去几个月和沉舟相处的片段。那些抽象的玩笑,那些深夜的分享,那通救命的电话……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尖锐,像一把把回旋镖,一次次扎回她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做错了什么?是他一开始就在骗她吗?那些理解和共鸣都是假的吗?
没有答案。只有一片死寂。和被删除后,再也无法抵达对方的虚空。
她试图在其他地方寻找他的痕迹。反复刷新那个“深夜唱片店”小组,但“沉舟”这个ID再也没有发过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点赞或评论的痕迹。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互联网的海洋里,了无踪迹。
这种彻底的“消失”,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或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毁灭性。它否定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否定了她投入的所有真实情感,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对着空气演了一出深情戏码的小丑,观众早已离场,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被无声的嘲笑淹没。
她的睡眠变成了灾难。要么整夜失眠,眼睁睁看着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要么被混乱的噩梦惊醒,梦里有时是沉舟温柔的笑脸,下一秒就变成冷漠的转身,有时是那个红色的感叹号无限放大,将她吞噬。醒来后,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
食欲持续低迷,体重迅速下降,原本合身的衣服变得空荡荡。照镜子时,她看到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眼神涣散,找不到焦点。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最可怕的是情绪的极端不稳定。有时她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攻击:“都是我不好,是我太黏人,太情绪化,把他逼走了。”“我这种人,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和善待。”有时又会迸发出强烈的愤怒和怨恨:“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从头到尾他给过任何承诺吗?是我自己傻,自己往上贴!”但愤怒过后,又是更汹涌的悲伤和失落,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巨大的羞耻感将她牢牢禁锢。她无法向朋友解释,自己是如何为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网友,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这太荒唐,太难以启齿。她只能将所有的痛苦都闷在心里,任由它们发酵、溃烂。
唯一宣泄的途径,是那个已经无法发送消息的对话框。她开始把它当作电子日记本,每天写下大段大段的话。有时是痛苦的质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有时是卑微的哀求:“求你了,加回来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有时是愤怒的控诉:“你就是个骗子!冷血的混蛋!”更多的时候,是漫无边际的悲伤和怀念:“今天下雨了,想起你说雨是世界的眼泪……”“听到那首歌了,心好痛……”
这些永远不会被接收到的文字,成了她唯一的情感出口。她像个被困在孤岛的落难者,向着茫茫大海投放着没有回音的漂流瓶,明知徒劳,却无法停止。
现实生活也开始出现更多问题。因为精神恍惚,她在一次重要的课堂展示中严重失误,前言不搭后语,被老师当众批评。小组作业因为她拖延和完成质量低下,差点连累整个小组。室友们看她的眼神从关心逐渐变成了疑惑和隐隐的不耐烦,她们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仿佛她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的乌云。
苏晚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却无力抓住任何东西。家庭依旧是冰冷的压力源,母亲偶尔打来的电话,内容无非是抱怨和期待,字字句句都加重她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学业亮起红灯,人际关系变得紧张。而曾经那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一切的避风港,如今变成了将她推入更深深渊的罪魁祸首。
她开始出现一些危险的念头。站在教学楼高层阳台边时,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过马路时,看到疾驰而来的车,会有种松开脚步迎上去的冲动。这些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但她控制不住它们在某些极度脆弱的时刻钻入脑海。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很不对劲。但她拒绝承认,更拒绝寻求帮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用沉默和日渐消瘦的身体,筑起一道与外界隔绝的高墙。
偶尔,在极度疲惫和崩溃的边缘,她会拿起手机,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点开那个社交软件,点开搜索框,输入“沉舟”两个拼音。当然,什么也搜不到。他彻底消失了,连同他带来的所有光和热,以及随之而来的、毁灭性的黑暗与寒冷。
她像是得了一场漫长的、原因不明的高烧,烧退了,却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经损伤和一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跳动如初的心脏。
六月下旬,梅雨季即将结束。某天下午,苏晚意独自在图书馆,对着摊开的专业书,目光却涣散在窗外明亮的阳光里。经过近三周的折磨,最初的剧痛似乎稍稍麻木了一些,转化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隐性的钝痛,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于她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忽然想起沉舟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在他们还轻松聊着抽象梗的时候。他说:“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大多时候是自我投射的幻影,破灭是迟早的事。”
当时她觉得这话太过悲观,带着他惯有的冷感哲学味。如今再回想,却觉得那是一句精准到残忍的预言。
她所有关于理解、共鸣、救赎的美好感受,不过是她将内心对理想关系的全部渴望,投射到了他那片由“抽象”、“绅士”、“幽默”、“伤痕”精心构筑的幕布上。她爱上的,从来都是自己编织的幻影。而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熟练的幕布操纵者,甚至懒得去扮演幕前的角色。
只是,当她终于看清幕布后的虚无时,已经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桌面上,明亮得有些刺眼。苏晚意抬手遮了遮眼睛,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场始于春末、盛于初夏、终于梅雨的荒唐网恋,或者说,她一个人的盛大独角戏,已经彻底落幕了。
观众早已离席。
而她,还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学会如何从这片自己亲手参与构筑、又亲手被摧毁的情感废墟里,站起来,走出去。
尽管每一步,都可能踩到尚未冷却的灰烬,和破碎的、曾经闪闪发光的幻梦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