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里面那个萦绕着爵士乐、咖啡香和冰冷宣判的空间隔绝开来。盛夏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街道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晚意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灭顶的寒冷。
她没有擦眼泪,任由它们无声地滑落,在过分明亮的日光下迅速蒸发,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又像深陷泥沼。周围车水马龙,人声喧嚣,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噪音和麻木的钝痛。
原来,极致的绝望,是这样的。连愤怒和悲伤都失去了形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她机械地掏出来看,是室友发来的消息,问她晚上回不回去吃饭。还有一个是母亲发来的,问她生活费够不够。这些日常的、琐碎的关切,此刻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已然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她谁也没回。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塞回口袋。
她走过了繁华的商业街,走过了熙攘的公园,走过了安静的住宅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以一种虚假的繁华姿态降临。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酸痛不堪,但身体上的疲惫,似乎能稍微缓解一点心里那片死寂的荒芜。
最后,她在一座横跨城市河流的大桥中央停了下来。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向下望去。漆黑的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连绵的灯火,像一条缀满碎钻的黑色绸带,美丽,却深不见底。
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干了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她看着河水中那些破碎摇曳的光影,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个人的脸,他的声音,他说的每一句话,却无比清晰地回放着,一遍又一遍,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留声机。
“普通网友。”
“不恰当的期待。”
“我对你,并没有超出朋友范畴的感觉。”
“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没有义务为你的全部情感投射负责。”
“希望你以后能遇到真正适合你的人。”
每一句,都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冰刀,切割着她曾经珍视的一切,也切割着她对人性、对感情最后残存的一点幻想。
她曾经以为的那些默契、理解、救赎,原来在他那里,只是一场“可能越界”的消遣,是“交流偏差”,是她单方面的“情感投射”和“不健康”的依赖。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栏杆、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样子:失眠、厌食、体重骤降、精神恍惚、学业滑坡、人际关系紧张……她几乎毁掉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只为了一段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感情,为一个从未真正在意过她的人。
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不值得。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心底那片废墟的深处,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定地响了起来。
她慢慢松开紧握栏杆的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她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仰起头,看向墨蓝色的夜空。城市的灯光污染严重,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片浑浊的暗红。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噤,抱紧了双臂。身上这条为了见他而精心挑选的米白色连衣裙,在夜风里显得单薄而可笑。
她开始往回走。脚步依旧沉重,但似乎找回了一点方向——回学校,回那个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能提供一个栖身之所的寝室。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每一步都带着回忆的碎片,扎得她生疼。路过那家咖啡厅所在的街区时,她远远地绕开了,仿佛那里是一片辐射区。
回到寝室时,已经快十点了。室友们有的在看剧,有的在打电话,看到她推门进来,苍白的脸和红肿未消的眼睛,都愣了一下。
“晚意,你回来了?吃饭了吗?”一个室友关心地问。
苏晚意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盯着桌面上摊开的、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专业书。
“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另一个室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苏晚意沉默了很久,久到室友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极轻地、嘶哑地开口:“没事。结束了。”
说完这两个字,她感觉心里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仅仅是承认“结束”,就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没有解释“什么”结束了,室友们面面相觑,也没有再追问。她们大概能猜到与感情有关,但具体是什么,苏晚意不说,她们也不好深究。只是帮她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然后各自默默做自己的事,尽量不打扰她。
那一晚,苏晚意没有洗漱,直接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住。黑暗中,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已经在今天下午流干了。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片虚无的黑暗,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她和“沉舟”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从最初的惊喜,到逐渐的依赖,到电话救赎后的狂喜,再到被冷落时的焦虑,卑微乞求时的羞耻,被删除时的绝望,以及今天……被当面、得体地、彻底地“处理”掉。
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感,将她曾经的幻想和滤镜剥落得一干二净。她像个旁观者,冷冷地审视着自己这几个月荒唐又可悲的独角戏。
原来,从头到尾,动心的、认真的、痛苦的、卑微的,都只有她自己。
而他,始终站在岸边,偶尔投喂,偶尔安抚,兴致来了逗弄两下,感到麻烦时,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从水里捞起,扔回岸上,甚至懒得再看一眼。
想明白了这一点,痛苦并没有减少,反而以一种更清晰、更尖锐的方式存在着。但与此同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清明感,也开始从废墟的缝隙里,慢慢渗出来。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她已经赔上了太多。她的健康,她的学业,她的生活,甚至差点……赔上她对自己存在的信心。
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不肯熄灭。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意进入了一种机械的、近乎自我惩罚式的“修复”状态。
她强迫自己按时起床,即使整夜无眠,眼睛干涩刺痛,也逼自己离开床铺。她去上课,尽管根本听不进去,只能强迫自己盯着黑板,抄写笔记,让那些毫无意义的符号填满大脑,挤占回忆的空间。
她强迫自己吃饭。即使闻到食物味道就想吐,也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有时吃着吃着,眼泪会毫无预兆地掉进碗里,她就混着咸涩的泪水一起吞下去。体重依旧在缓慢下降,但至少,她在摄入维持生命的基本能量。
她开始尝试运动。每天晚上,戴上耳机,调到最大音量,播放最激烈、最嘈杂的摇滚乐或电子音乐,然后去操场一圈一圈地奔跑。跑到肺部像要炸开,跑到双腿麻木,跑到汗水浸透衣服,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那些积压的、无处宣泄的痛苦,通过体力耗尽的方式,强行排出体外。
她不再碰那个社交软件。甚至卸载了它。那个深蓝色的漩涡头像,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被她强行从手机里清除。虽然她知道,删除软件删不掉记忆,但这至少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我要开始清理你了。
她也不再写那些永远不会被看到的电子日记。她买了一个厚厚的、带锁的笔记本。每当痛苦、愤怒、自我怀疑的情绪翻涌上来,快要将她淹没时,她就打开笔记本,用最潦草、最不加修饰的笔迹,将那些肮脏的、不堪的、脆弱的念头,全部倾倒进去。写完,锁上,仿佛就将那个不堪一击的自己,也一并锁了进去。
她开始尝试与室友进行最基础的交流。帮忙带个饭,借个东西,偶尔附和一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聊。尽管内心依然一片荒芜,但至少表面上,她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这个过程,艰难得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可能因为一个熟悉的场景、一段相似的旋律、甚至只是天气的变化,而瞬间倒退,被打回原形。无数个深夜,她依旧会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无数个瞬间,她依旧会忍不住翻出记忆的碎片,反复切割自己;无数次,她依旧会想,如果当初不那么做,会不会不一样?
但她没有再试图联系他。一次也没有。那场最后的、冰冷的“当面说明”,已经彻底斩断了她所有回头或纠缠的念头。她知道,那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和廉价。
自尊,是她最后还能紧紧抓住的、摇摇欲坠的东西。尽管它已经被践踏得千疮百孔。
时间,在这种自我强迫的“修复”中,缓慢地流逝。盛夏的酷热逐渐被初秋的凉意取代。
苏晚意的外表,在室友们眼中,似乎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转。至少,她不再那么形销骨立得吓人,眼神里偶尔能有一点焦距。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的创伤远未愈合,只是被一层薄薄的、名为“日常”的冰壳暂时封住了。冰壳之下,依旧是沸腾的岩浆和凛冽的寒风。
她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异性。网络上的任何示好,都会被她直接无视或拉黑。现实中对她的善意,她也总是保持着过分警惕的距离。她像一个受过重伤的动物,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充满了防备。
她对“爱情”、“理解”、“救赎”这些词汇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听到别人谈论甜蜜的恋情,看到影视剧里感人的情节,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虚假和可笑。她开始用最冷静、甚至最 cynical 的眼光,去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感。
她知道自己变了。变得冷漠,变得坚硬,变得不再那么容易付出真心,也不再相信什么“灵魂共鸣”。
但她不后悔。或者说,她没有资格后悔。这是她为自己曾经的愚蠢和轻信,必须付出的代价。
十月,S市下了第一场寒流带来的小雨。天气骤然转冷。
苏晚意站在寝室的阳台上,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和灰蒙蒙的天空,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掉的白开水。
手机在旁边震动,是母亲打来的。她接起来,母亲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生活的怨气和疲惫,但这次,苏晚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被那些话语轻易地带入情绪的深渊。
她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然后在母亲又一次开始长篇大论的抱怨时,平静地打断:“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你自己注意身体。”
挂掉电话,她看着窗外。雨丝在玻璃上划出纵横交错的水痕。
她想起很久以前,“沉舟”说,雨是世界的眼泪。
现在她觉得,或许是吧。但这眼泪,不是为了任何具体的悲伤,只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潮湿、冰冷、且无动于衷。
她喝掉杯中最后一口凉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
然后,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了那本厚重的专业书。
路还很长。废墟之上,重建生活的第一铲土,或许就从此刻,从这个冰冷的、下着小雨的秋日开始。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内心依旧荒芜。
但至少,她不再期待任何人,来为她点亮一盏灯。
她要学着,自己,在黑暗中,摸清方向。哪怕每一步,都踩在尚未冷却的灰烬和破碎的幻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