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阴冷的午后,在图书馆掷出冰冷石块般的警告后,苏晚意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与人对抗的力气。随之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解脱或畅快,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脱。
冬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彻底占领了S市。北风像粗糙的砂纸,日夜打磨着城市的皮肤。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很少放晴,即使有阳光,也淡得像兑了水的牛奶,毫无温度。苏晚意的内心,似乎也与这外在的气候同步,进入了漫长的、坚硬的冻土期。
她变得更加沉默。在寝室,除非必要,几乎不开口说话。室友们起初还试图关心,但得到的永远是简短到近乎敷衍的“嗯”、“没事”、“谢谢”,久而久之,她们也识趣地不再打扰。她们开始习惯她的存在——像一个安静的、移动的布景板,每天规律地出现、消失,不参与她们关于明星、恋爱、美食的热烈讨论,也不会在她们吐槽教授或分享八卦时附和一笑。
她的世界收缩到了一个极致小的范围:床铺、书桌、教室、图书馆、食堂、操场。在这些点与点之间,她像一台设定好路线的自动导航车,精准、沉默、不带任何情绪地移动着。
学业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锚点。她开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投入其中。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复杂理论、艰深公式、枯燥数据,现在成了她最好的避难所。当大脑被这些冰冷、客观、毫无情感色彩的符号和逻辑完全占据时,她才能暂时忘记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忘记那个名为“沉舟”或“一叶舟”的幽灵带来的、持续不断的、隐性的刺痛。
她的成绩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在最近一次难度极高的专业考试中,她拿到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排名从之前的中游一跃成为年级前三。教授在课堂上点名表扬她,同学们投来惊讶和些许羡慕的目光。但苏晚意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表扬的是另一个人。她只是低头,用笔在笔记本的角落里,无意识地划着毫无意义的、交错的直线。
她知道,这种“好成绩”毫无意义。它不过是她用全部的情感能量和精神健康,强行置换来的、苍白的数据。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用自己最后的血肉,去交换一堆无法下咽的黄金。
但她停不下来。除了学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抓住什么。
她对人际关系的恐惧和排斥,达到了顶峰。她注销了所有非必要的社交账号,包括那个曾承载了她无数欢乐与痛苦记忆的软件。手机通讯录里,除了家人和两三个因为小组作业不得不联系的、备注了全名加“(课)”的同学,再无他人。她甚至开始回避与食堂阿姨、便利店店员的眼神接触,仿佛任何一丝人类之间的连接,都可能成为刺穿她脆弱外壳的利刃。
她唯一还保留的“活动”,是夜跑。但频率降低了,因为S市的冬天实在湿冷得令人难以忍受。偶尔天气稍好,她还是会戴上耳机,播放那些更加极端、更加工业化的、充满失真和咆哮的音乐,在空旷的操场上跑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肺部因为吸入冷空气而刺痛,但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肉体上的、清晰的、可掌控的痛苦。它能暂时覆盖掉心底那片更混沌、更无从下手的钝痛。
身体的预警信号开始变得更加明显。长期的睡眠不足和高度精神压力,导致她偏头痛频繁发作,有时痛到眼前发黑,不得不躲到厕所的隔间里,蹲在地上,等待那一阵撕扯般的疼痛过去。胃也变得极其脆弱,稍微吃得不合适,或者仅仅是情绪有细微波动,就会痉挛、反酸。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即使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手脚也总是冰凉的。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出警报,但她选择无视。或者说,她甚至有些自虐般地享受着这种消耗。仿佛身体越痛苦,越能证明她“活着”,证明她正在为那段荒唐的过去“赎罪”,证明她不再是那个轻易被人操控、情绪化的傻瓜。
十二月初,学校组织了一次强制性的心理普测。苏晚意坐在电脑前,机械地勾选着那些关于情绪、睡眠、兴趣、人际关系的选项。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她试图掩盖的伤口。她看着屏幕,眼前偶尔会闪过那个咖啡厅的下午,闪过他冰冷的脸,闪过自己蜷缩在桥边的夜晚。
测试结果很快出来,她被辅导员私下约谈。辅导员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委婉地询问她最近是否遇到什么困难,是否需要帮助,学校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室,可以免费预约。
苏晚意坐在辅导员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她抬起头,看着辅导员关切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极其生硬、几乎可以称之为诡异的微笑。
“老师,我没事。”她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可能就是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大,睡得不太好。我会调整的。谢谢老师关心。”
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完美地符合一个“努力上进但暂时遇到瓶颈的好学生”形象。辅导员又劝说了几句,见她态度坚决,眼神里虽然仍有疑虑,但也不好再强求,只是叮嘱她一定要关注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有问题随时来办公室。
走出辅导员办公室,苏晚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恢复了一片冰封的漠然。心理咨询?向陌生人剖白自己是如何愚蠢地被一个网恋渣男玩弄,然后一蹶不振?不,她宁可把那些腐烂的伤口捂到发臭、溃烂,也绝不会展示给任何人看。
那是她最后的、可悲的尊严。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极致的寂静和隐忍中,一天天滑向深冬。苏晚意感觉自己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缩的蝉,紧紧抱住最后一点枯枝,用全部的生命力抵抗着内外交加的严寒,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十二月中旬,一个罕见的晴朗冬日。下午没课,苏晚意照例去了图书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灰尘。暖意融融,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强打精神,翻开一本厚重的专业年鉴,准备查找一些数据。就在她低头专注时,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
苏晚意起初并未在意。图书馆座位紧张,拼桌是常事。
但一股极淡的、有些熟悉的气息,混在图书馆特有的纸张和灰尘味道里,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那是一种冷冽的、带着点距离感的木质香气,像是雪松,又混合了一点……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布料的味道?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不敢抬头,握着笔的手指捏得死紧,指关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着,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和荒谬感的冰冷战栗,从脊椎底部急速窜升。
不可能是他。绝对不可能。S市这么大,学校这么多,图书馆更是无数,怎么可能……
可那气息……太像了。咖啡厅那天,他坐下时,带来的就是这种味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她能感觉到对面人的存在,他甚至可能也摊开了书,或许在写字,或许只是在安静地阅读。但她不敢确认,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那边瞥一下。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年鉴,但上面的数字和图表全都扭曲、模糊,失去了意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尖锐的警报在疯狂嘶鸣。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对面传来了轻微的动静。是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然后是纸张被收拢的窸窣声,接着,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朝着远离她的方向,渐渐消失在图书馆深处。
直到那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又过了好一会儿,苏晚意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垮塌下来。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对面。
座位已经空了。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坐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让她心悸的冷冽气息。
是错觉吗?还是她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和自我封闭,出现了幻嗅?
她无法确定。
但那种被窥视、被侵入安全领地的惊悚感,却真实地刻在了她的身体记忆里。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赶紧捂住嘴,匆匆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
外面阳光灿烂,但她却觉得比之前更加寒冷。她快步走回寝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又快又乱。
不,不可能。一定是错觉。她不能再这样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她走到洗手池边,用冰冷的水扑了扑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惊惶的脸。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这个因为一点熟悉的气息,就如此不堪一击、惊慌失措的自己。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强迫自己恢复了那副冰冷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只是一个错觉。或者,就算真的是他,那又怎样?他们早已是陌生人,比陌生人更不如。她没有任何理由,再为他耗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她走到书桌前,重新摊开书本。
但那个下午,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那缕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的记忆里,时不时地,就会吐一下信子,提醒她那段尚未真正埋葬的过去,以及那个或许并未真正远离的、冰冷的阴影。
冬天还很长。
冻土之下,某些东西似乎并未真正死去,只是在严寒中,蛰伏着,等待着,连她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