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二日,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
唐峻悄悄起身,怕吵醒隔壁房间的父母。他的行李昨夜已经收拾好——一个半旧的棕色皮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那些跟了他四年的书:《资本论》《经济学原理》《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还有那个爷爷给的牛皮纸信封,他把它藏在箱子最底层。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唐峻走过去,看见母亲沈玉梅正在煮面条。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
“给你做碗送行面。”沈玉梅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发哽,“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唐峻鼻子一酸。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在北京长大,最远只去过天津。这次要去千里之外的青石县,母亲心里的不舍,他懂。
“妈,我会常写信的。”
“嗯。”沈玉梅把面条盛出来,又卧了两个荷包蛋,“多吃点,路上要坐两天火车呢。”
父亲唐振邦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站在厨房门口:“东西都带齐了?”
“齐了。”
“那封信...”唐振邦压低声音,“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你爷爷虽然写了,但更希望你能靠自己站稳脚跟。”
“我明白。”
唐振邦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上海牌手表:“这是我参加工作那年,你爷爷送的。现在给你。”
“爸,这...”
“拿着。”唐振邦把手表戴在儿子腕上,“记住,在基层,守时很重要。答应群众的事,一定要按时做到。”
晨光渐亮,胡同里传来送奶工的铃声。唐家这个小院,唐峻生活了二十二年,今天就要离开了。
“走吧,我送你去车站。”唐振邦提起皮箱。
“爸,妈,你们别送了...”
“要送的。”沈玉梅擦了擦眼角,“走吧。”
胡同里很安静,偶尔有晨练的老人经过。唐峻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门牌号——东城区雨儿胡同七号。这里承载了他全部的少年记忆,而现在,他要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公交车上,乘客稀稀拉拉。沈玉梅一直握着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什么。
“小峻,到了地方,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吃饭别省...”
“妈,我都记着呢。”
唐振邦望着窗外,忽然开口:“到了县里,少说多看。现在全国都在搞治理整顿,经济形势复杂,基层矛盾也多。你年轻,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法。”
“爸,您当年在县里工作时,最难的是什么?”
“最难...”唐振邦沉思片刻,“最难的是平衡。发展要快,但步子不能乱;改革要深,但稳定不能丢。尤其是贫困地区,群众期待高,财政能力弱,这个矛盾最突出。”
北京站到了。七月的车站广场,人头攒动。知青返城、学生分配、民工流动...改革开放十年,中国的人口迁徙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唐峻接过皮箱:“爸,妈,你们回去吧。”
沈玉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定常写信...”
“我会的。”
唐振邦拍拍儿子的肩膀:“记住,你不仅是唐家的孩子,更是党的干部。到了基层,要把自己当成普通一员,不要有任何特殊思想。”
“我记住了。”
广播里响起列车进站的通知。唐峻拎起皮箱,汇入涌动的人流。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父母还站在原地,母亲在抹眼泪,父亲则挺直腰杆,朝他挥了挥手。
那一瞬间,唐峻忽然理解了爷爷那句话的含义——“不了解基层,就当不好这个家、治不好这个国。”
家是小家,国是大家。而要治大家,必须从小处做起。
绿皮火车缓缓驶离北京站。唐峻坐在靠窗位置,看着熟悉的城市天际线渐渐远去。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将进入一个全新阶段。
对面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孙子。
“小伙子,去哪儿啊?”老者问。
“江阳省南州市。”
“南州?”老者眼睛一亮,“那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是南州人,在北京工作三十年,今年退休,带孙子回老家看看。”
“您对南州很了解?”
“太了解了!”老者的话匣子打开了,“南州有‘三宝’——茶叶、竹编、青石雕。可惜啊,这些年都没落喽。”
“为什么?”
“原因多了。”老者叹气,“交通不便,技术落后,市场打不开。我有个侄子在南州轻工局,他说现在乡镇企业难搞,国营企业更困难。难啊...”
唐峻认真听着。这些情况,他在学校也了解过,但听亲历者讲述,感受完全不同。
“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到家?”小男孩问。
“快了快了,明天晚上就到。”老者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头,又对唐峻说,“小伙子,你去南州工作?”
“分配到青石县。”
老者的表情变得复杂:“青石...那可是南州最穷的县。不过,”他话锋一转,“穷则思变。我听说新去的赵县长是省里派下来的能人,说不定能闯出一条路。”
列车在华北平原上飞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偶尔能看到村庄和工厂。改革开放十年,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区域差距也在拉大。这一点,唐峻在毕业论文中专门分析过。
夜幕降临时,列车员开始供应晚餐。唐峻要了份盒饭——米饭、白菜炒肉片、半个咸鸭蛋,两块钱。这在当时不算便宜,但对大学生来说还能承受。
吃饭时,他翻开父亲给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
“1978年9月,我到河北平山县任副县长。第一天,办公室主任问我住县招待所还是县委宿舍。我说住宿舍。他说宿舍条件差,我说群众能住我就能住...”
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记录着那个年代基层干部的朴素情怀。唐峻一页页翻看,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父亲——同样年轻,同样充满理想,同样要去改变一方水土。
“1979年3月,春旱严重。我带队下乡抗旱,连续七天睡在田埂上。老农王大爷说:‘唐县长,你比我们农民还能吃苦。’我说:‘我不是来当官的,是来干事的。’”
“1981年5月,社队企业改革遇到阻力。部分老干部认为这是‘走资本主义’,我连夜写报告,用事实和数据说话。县委书记支持了我,改革得以推进...”
夜深了,车厢里安静下来。有人打鼾,有人小声聊天,有人望着窗外发呆。唐峻合上笔记本,心中涌起一股力量。
父亲能做到的,他也能。
不,他要做得更好。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不同了——改革开放进入第十一个年头,农村改革取得突破,城市改革正在推进,市场经济元素越来越多。但同时,问题也层出不穷:物价上涨、腐败滋生、思想混乱...
治理整顿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的。作为经济学专业的学生,唐峻理解中央的决策——经济过热需要降温,改革需要巩固,思想需要统一。但他更知道,在基层,这些大政方针需要具体化、本地化。
如何结合青石县的实际落实治理整顿?如何在控制通胀的同时保持发展?如何在坚持计划经济为主的前提下搞活经济?
这些问题,书本上没有现成答案。
凌晨三点,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唐峻睡不着,走到车厢连接处透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在那里抽烟。
“睡不着?”男人递过来一支烟。
“谢谢,不会。”唐峻摆摆手。
“大学生?”男人打量着他。
“刚毕业。”
“分配工作?”
“嗯,去青石县。”
男人笑了:“巧了,我是青石人,在武汉做生意,回家看看。”
唐峻来了兴趣:“您觉得青石发展经济有什么路子?”
“路子?”男人深吸一口烟,“难!要啥没啥。我在武汉做服装生意,想回老家开个厂,可一打听,电都不稳,三天两头停。路更差,从县里到市里八十公里,要颠三个多小时。这条件,谁敢投资?”
“县里没想办法改善吗?”
“想啊,可没钱。”男人掐灭烟头,“赵县长来了后倒是想干事,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次回去,就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毕竟,谁不想家乡好啊。”
天渐渐亮了。列车驶过长江,进入江南水乡。窗外景色为之一变——稻田、鱼塘、白墙黑瓦的民居,与北方的粗犷形成鲜明对比。
第二天下午,列车抵达南州站。
唐峻拎着皮箱走下火车,热浪扑面而来。南方的湿热与北方的干热完全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和煤烟的味道。
车站广场上挤满了人。拉客的、接站的、卖小吃的,喧闹而杂乱。唐峻按照指示牌找到去市委组织部的公交车。
车上人很多,唐峻站着,皮箱抵在腿边。透过车窗,他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街道不宽,但很干净;楼房不高,但很整齐;人们的衣着比北京朴素,但脸色红润。
这就是他要工作的省份,这就是他未来可能长期生活的地方。
市委组织部在一栋五层的灰色建筑里。唐峻走进干部科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干事正在打字机前忙碌。
“同志,我来报到。”
女干事抬起头,接过派遣证看了看:“唐峻...青石县计委。等着,我找陈科长。”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稀疏、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这就是陈科长。
“燕京来的大学生?”陈科长上下打量着唐峻,“怎么想到来南州了?”
“组织分配,我服从安排。”
陈科长点点头,这个回答让他满意:“青石县条件艰苦,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过赵天民县长是省里派下来的得力干将,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他拿出一张表格让唐峻填写,又开了张介绍信:“明天早上七点,运输公司有班车去青石。到了直接去县委组织部报到。”
走出组织部,已是傍晚。唐峻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房间很简陋,但还算干净。他放下行李,洗了把脸,然后出门熟悉环境。
南州市区不大,两条主要街道呈十字交叉。唐峻沿着人民路走,看到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局、电影院...虽然比不上北京的繁华,但也设施齐全。
在一家小面馆吃了晚饭后,唐峻回到招待所。他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第一天的观察:
“南州城市规模中等,街道整洁,商业氛围尚可。但工业企业不多,从烟囱数量判断,工业基础薄弱。市民衣着朴素,但精神面貌较好...”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是啊,他才刚到南州,对青石县更是一无所知。现在做的任何判断都为时过早。
窗外,南州的夜晚很宁静。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悠长而辽远。
唐峻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明天,他将前往那个只在文件上看到过的青石县,开始真正的基层工作。
兴奋?紧张?期待?不安?
都有。
但他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不仅是为了家族的期望,不仅是为了个人的成长,更是为了那个在毕业论文中写下的理想——“探寻华夏区域协调发展的可行路径”。
而青石县,就是他的第一个试验田。
夜深了,唐峻渐渐入睡。梦里,他看见一片连绵的青山,山脚下是错落的村庄,村民们正忙着采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