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唐峻提前来到办公室。
他要把调研情况向刘长山汇报，同时继续完善方案。昨晚整理到凌晨，现在思路清晰多了。
刘长山听完汇报，沉默了很久。
“情况比我想的还糟。”刘长山点了支烟，“小唐，你知道县财政现在什么状况吗？”
“听说很困难。”
“不是困难，是极度困难。”刘长山吐出一口烟，“全县干部职工工资拖欠两个月了，医院连最基本的药品都缺，学校危房没钱修...在这种时候，要拿出钱来发展茶叶，难啊。”
“但茶叶可能是青石未来的希望。”
“希望？”刘长山苦笑，“远水解不了近渴。赵县长现在最头疼的是发工资，是稳定。茶叶产业三年才能见效，他能等三年吗？”
唐峻的心往下沉。他知道刘长山说的是实情，在基层，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不过，”刘长山话锋一转，“你的思路是对的。青石要发展，必须走特色产业的路子。这样吧，你把方案做扎实，我去跟赵县长争取。成不成，看天意。”
“谢谢刘主任！”
“先别谢。”刘长山摆摆手，“方案要做细，尤其是投资估算和效益分析。赵县长是省计委下来的，看数字很准，糊弄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唐峻几乎住在办公室。他查阅了大量资料，请教了省农科院的专家，甚至还给燕京的教授写了信。方案越做越厚，问题也越来越清晰。
最大的难题还是钱。初步测算，第一期改造五百亩茶园、培训一百名茶农、建立初加工点，至少需要八十万。而青石县全年可支配财力只有三百万...
“可以分期实施。”张建军建议，“先搞一百亩示范园，成功了再推广。”
“但示范效应需要规模支撑。”唐峻摇头，“太少了，茶农看不到前景。”
就在唐峻为资金发愁时，一个意外消息传来了。
周五下午，刘长山把唐峻叫到办公室，神色严肃：“小唐，省计委下周一要来调研，重点是贫困地区产业发展。赵县长决定，把你的茶叶方案作为重点汇报内容。”
唐峻一愣：“可方案还没完成...”
“还有两天时间，加班加点也要完成。”刘长山盯着他，“这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方案做好了，省里可能支持；做不好，以后就别想再提了。”
“我明白了。”
那个周末，唐峻几乎没合眼。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引得值班的门卫老李头几次过来查看。
“小唐，你这样熬，身体吃不消的。”老李头端来一碗热粥，“喝点，暖暖胃。”
“谢谢李大爷。”
“谢啥。”老李头在对面坐下，“我在这县委大院看了二十年，来来往往的干部多了。像你这样拼命的，不多见。”
唐峻喝了口粥，胃里暖和了些：“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好。”
“难啊。”老李头叹气，“青石这地方，多少任领导都想改变，可改变哪那么容易？山多地少，交通不便，要啥没啥。有时候我想，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不信命。”唐峻放下碗，“我相信事在人为。”
老李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二十年前，有个下放干部也住过这间办公室。他也常说‘事在人为’，也常常熬夜写材料。后来他回燕京了，听说现在是大领导了。”
唐峻心中一动：“他叫什么名字？”
“记不清了，只记得姓唐。”老李头站起身，“不早了，你早点休息。粥碗放那儿就行，我明天来收。”
姓唐...难道是父亲？唐峻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就算真是父亲，现在也不能认。
周日下午，一份五十页的《青石县茶叶产业发展可行性研究报告》终于完成。里面有详实的数据、科学的分析、可行的规划，还有茶园村茶农的访谈记录。
刘长山审阅后，只说了一句话：“走，去见赵县长。”
县长办公室里，赵天民正在批阅文件。看到厚厚的报告，他放下笔，仔细翻阅。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终于，赵天民抬起头：“方案做得不错。但小唐，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如果省里不给钱，怎么办？”
唐峻早有准备：“那就从小处做起。用县里能挤出的二十万，先搞一百亩示范园，把样板树起来。同时想办法吸引社会资本，哪怕少一点，先动起来。”
“示范园选在哪里？”
“茶园村。那里的茶农有积极性，有老手艺，基础好。”
赵天民点点头，转向刘长山：“老刘，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行。”刘长山说，“茶叶产业虽然见效慢，但一旦做起来，就是长久的财源。而且能解决就业，留住年轻人，意义重大。”
“好。”赵天民拍了板，“周一汇报，就以这个方案为主。但要做好两手准备——省里支持最好，不支持也要干。”
周一上午九点，省计委调研组准时到达。
带队的是省计委副主任孙卫国，五十多岁，神情严肃，目光如炬。同行的还有省农业厅、财政厅的几位处长。
汇报会在县政府会议室举行。赵天民亲自汇报全县情况，讲到茶叶产业时，他让唐峻做详细说明。
唐峻第一次在省级领导面前汇报，难免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
“...青石茶叶有三百多年历史，曾是朝廷贡品。但八十年代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产业急剧萎缩。目前全县茶园面积不足高峰期的三分之一，传统工艺濒临失传...”
唐峻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他讲到茶园村的现状，讲到李大爷的手艺，讲到茶农的期盼。当他展示从李大爷那里带回来的茶叶样品时，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综上所述，发展茶叶产业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文化传承和民生问题。如果我们不抓住时机，青石茶可能真的会成为历史。”
汇报完毕，会议室一片安静。孙卫国低头翻看报告，许久没有说话。
“唐峻同志，你是燕大毕业的？”孙卫国忽然问。
“是。”
“报告写得不错，有数据、有分析、有情怀。”孙卫国合上报告，“但我想问一个实际问题——八十万投资，青石县能拿出多少？”
赵天民接话：“县里最多能挤二十万。”
“剩下六十万呢？”
“希望省里支持。”赵天民实话实说。
孙卫国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青山：“六十万对省里来说不算大数目，但全省像青石这样的县有几十个，都给吗？给谁不给谁？要有依据。”
他转过身：“这样吧，我们下午去茶园村实地看看。如果情况确实如报告所说，省里会考虑支持。”
下午，两辆吉普车开往茶园村。山路崎岖，颠簸得厉害。孙卫国坐在前排，一直望着窗外。
“这条路该修了。”他说。
“县里一直在争取资金，但...”赵天民没说完，但意思都懂。
到了村里，陈支书已经带着茶农在等候。孙卫国没有听汇报，而是直接走进茶园，走进茶农家里。
在李大爷家，孙卫国看到了那口用了五十年的炒茶锅。李大爷现场演示炒茶工艺，虽然手有些抖，但动作依然娴熟。
“老同志，您这手艺真好。”孙卫国赞叹。
“好有啥用？”李大爷苦笑，“没人学，要失传喽。”
“如果县里发展茶叶产业，您愿意教年轻人吗？”
“愿意！咋不愿意？”李大爷眼睛亮了，“只要年轻人愿意学，我这条老命搭上都行！”
走访了几户茶农后，孙卫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问陈支书：“如果县里真发展茶叶产业，你们愿意干吗？”
“愿意！”陈支书斩钉截铁，“只要有一条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我们村现在四十岁以下的，走了七成。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这村子都快成空壳了。”
孙卫国沉默了一会儿，对随行人员说：“都看到了吧？这就是贫困地区的现实。不是老百姓不想干，是没条件干，没路子干。”
回县城的路上，孙卫国一直没说话。快到县城时，他才开口：“天民啊，你们这个小唐不错。能沉到基层，能发现问题，还能拿出方案。是棵好苗子。”
“孙主任过奖了，他还需要锻炼。”
“锻炼是要的，但也要给机会。”孙卫国顿了顿，“茶叶项目，省里原则上同意支持。但有几个条件。”
赵天民精神一振：“您说。”
“第一，资金必须专款专用，省里会派人监督。”
“第二，要有详细实施计划，分阶段、分步骤。”
“第三，要建立责任机制，谁主管谁负责。”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要见实效。三年后，我要看到成果。”
“孙主任放心，我们一定做到！”
晚上，县委为调研组举行便宴。说是便宴，其实也就是食堂加了几个菜。孙卫国却不介意，反而说：“这就对了。贫困县就要有过紧日子的样子。”
席间，孙卫国特意把唐峻叫到身边：“小唐，好好干。基层是最锻炼人的地方，也是最能出成绩的地方。”
“谢谢孙主任鼓励。”
“不是鼓励，是期望。”孙卫国认真地说，“中国的发展，最终要靠你们这一代人。多了解基层，多联系群众，将来才能担大任。”
送走调研组，已经是晚上九点。赵天民把唐峻叫到办公室，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小唐，今天你为青石立了一功。省里原则上同意支持茶叶项目，具体资金下周下达。”
唐峻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但是，”赵天民话锋一转，“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八十万资金交到你手上，全县的眼睛都盯着。做好了，你是功臣；做砸了，你是罪人。”
“县长，我会尽全力。”
“光尽全力不够，要确保成功。”赵天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县里决定成立茶叶产业发展领导小组，我任组长，刘主任任副组长。你任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项目实施。”
唐峻愣住了。他才来青石不到一个月，就担此重任...
“怎么，怕了？”
“不是...是我资历太浅...”
“我要的是能干事的人，不是论资排辈。”赵天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别让我失望，别让青石的老百姓失望。”
走出县政府，唐峻没有立即回宿舍。他走到县城外的山坡上，找块石头坐下。
夜色中的青石县，灯火稀疏。但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成片的茶园，忙碌的茶农，现代化的加工厂...
手机械表的指针指向十点。这是父亲送的手表，现在陪他在基层奋斗。
唐峻想起离京前爷爷的话：“不了解基层，就当不好这个家、治不好这个国。”
他现在明白了，基层不仅是了解国情的地方，更是实现理想的地方。在这里，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每一分努力都能改变一方水土。
山风吹来，带着茶树的清香。唐峻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向县城走去。
明天，茶叶项目就要正式启动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去茶园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支书和李大爷。
路还很长，困难还很多。资金到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选茶园、购茶苗、培训茶农、建加工点...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但唐峻心里充满信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赵县长的支持，有刘主任的指导，有茶园村茶农的期盼。
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在基层工作的意义——不是为了一官半职，而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里的人。
回到招待所，老张头还在值班。
“小唐，这么晚才回来？”
“省里领导来了，刚送走。”
“听说茶叶项目批了？”
唐峻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县委大院就这么大，什么事传不开。”老张头笑了，“这是好事。青石要是能把茶叶做起来，老百姓就有盼头了。”
“我会努力的。”
“我相信你。”老张头认真地说，“我看了这么多年干部，谁是真心为民，谁是走过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干部。”
这话让唐峻鼻子一酸。来自普通群众的认可，比任何荣誉都珍贵。
夜深了，唐峻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起身，继续完善项目实施计划。
八十万资金怎么分配？二十万用于茶园改造，二十万用于茶苗采购，十万用于技术培训，十万用于初加工设备，二十万留作流动资金...
茶农怎么组织？可以成立合作社，统一技术、统一标准、统一销售...
市场怎么开拓？可以先从省内做起，再逐步向外拓展...
写着写着，天渐渐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征程也开始了。
唐峻推开窗户，晨光洒进房间。远处的山峦在朝阳下泛起金色，新的一天充满希望。
他简单洗漱，吃了两个馒头，就匆匆赶往办公室。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向刘主任汇报详细计划，去茶园村开动员会，联系省农科院专家...
走在县委大院里，唐峻脚步坚定。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真正参与到青石县的发展建设中，用自己的知识和汗水，为这片土地带来改变。
也许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也许会遇到很多挫折。但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够成功。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