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青石县还在沉睡。
唐峻已经醒了。窗外天色朦胧,山城的清晨来得比燕京晚些,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湿气。他快速洗漱完毕,换上从家里带来的旧军装——父亲年轻时穿过的,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昨晚写到凌晨一点才睡,茶叶产业发展方案的提纲刚有了雏形。但唐峻知道,光在办公室查资料远远不够,必须亲眼看看青石的茶园,亲耳听听茶农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招待所值班的老张头正在院子里打太极。
“小唐同志,起这么早?”
“想去茶山看看。”
老张头收住招式,打量着他:“一个人去?不认识路吧?”
“我问问当地人。”
“那我给你指条道。”老张头走回值班室,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青石最好的茶在云雾山,离县城三十里。现在去,能在中午前到山脚下的茶园村。”
唐峻接过地图,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山路、村庄、溪流。
“谢谢张大爷。”
“甭客气。”老张头顿了顿,“不过小唐,我得提醒你。茶园村那地方穷,人也倔。这些年县里、乡里没少去人说要发展茶叶,最后都不了了之。老百姓不信这些了。”
“我明白,我就是去看看情况。”
走出县委大院,街面上空无一人。唐峻按照地图的指引,沿着县城唯一的主街向西走,出了城就是山路。
晨雾笼罩着山峦,远处的峰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路是土路,雨后还有些泥泞。唐峻走得很快,军装很快就汗湿了后背。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天完全亮了。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茶园,茶树稀稀拉拉地长在坡地上,叶片发黄,显然缺乏管理。
“同志,去哪啊?”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农从岔路走出来,担子里装着刚采的茶叶。茶叶很嫩,但量很少,大概只有两三斤。
“大爷,我去茶园村。请问还有多远?”
“茶园村?”老农放下担子,用毛巾擦了擦汗,“顺着这条路再走七八里。你是县里来的干部?”
“我是县计委的,姓唐。”
老农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带着警惕:“又来看茶叶?前年农业局来人,说要在我们这儿搞茶园基地,让我们把地都种上茶。结果呢?茶种了,没人收,全烂在地里。”
“这次不一样。”唐峻诚恳地说,“县里是真的想发展茶叶产业。”
“这话我听得耳朵起茧了。”老农重新挑起担子,“你们当干部的,坐在办公室里想一出是一出。我们农民种地吃饭,折腾不起。”
说完,老农径自走了。唐峻站在原地,心里不是滋味。但他理解老农的戒备——这些年,基层确实存在“拍脑袋决策”的问题,受伤的往往是农民。
继续往前走,茶园逐渐多了起来。但情况都不乐观:茶树老化严重,杂草丛生,有些甚至被砍了当柴烧。唐峻一边走一边记录,还在笔记本上画了简单的示意图。
上午九点,他终于看到山坳里的村庄——几十栋土坯房依山而建,屋顶盖着黑瓦,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这就是茶园村。
村口有棵大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在抽旱烟聊天。看见唐峻这个陌生人,都停下了话头。
“老人家们好,我是县计委的唐峻,来村里了解茶叶生产情况。”
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老汉问:“有介绍信吗?”
唐峻从包里拿出工作证。老汉接过去,眯着眼看了半天,又传给其他人。
“还真是县里的。”老汉把工作证还给唐峻,“唐同志,你想了解啥?”
“咱们村的茶园、茶农、茶叶销路,什么都想了解。”
老汉站起身:“那跟我来吧,我是村支书,姓陈。”
陈支书六十多岁,背有点驼,但走路很快。他带着唐峻在村里转,边走边介绍:“茶园村一百二十七户,五百多口人。祖祖辈辈种茶,最高峰时全村有八百亩茶园。”
“现在呢?”
“现在?”陈支书苦笑,“不到三百亩,还都是老茶园,产量低,品质差。”
“为什么萎缩这么严重?”
“原因多了。”陈支书在一处山坡前停下,指着坡上稀稀拉拉的茶树,“集体的时候,茶园归大队,统一管理,统一销售。包产到户后,一家一户,谁还费那个劲?年轻人出去打工,一天能挣十块八块,种茶呢?一斤茶才卖几毛钱。”
唐峻爬上坡,仔细查看茶树。确实如陈支书所说,这些茶树至少有二三十年树龄,主干粗壮但枝条稀疏,叶片小而黄。
“这是老品种‘青石种’,抗病强,但产量低。”陈支书跟上来,“省里专家来看过,说要换新品种,可一亩茶园改造要投两百多块。谁拿得出这笔钱?”
“县里不能支持吗?”
“支持?”陈支书摇头,“八五年时县农业局确实给过一批茶苗,免费发。可发下来没人会种,也没技术指导,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三成。”
两人回到村里,陈支书请唐峻到家里坐。房子很旧,堂屋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和几张奖状。陈支书的妻子端来两碗茶,茶水浑浊,有股涩味。
“唐同志,你别嫌弃,这就是我们自家喝的茶。”陈支书说。
唐峻喝了一口,确实又苦又涩,和他在燕京茶庄喝过的“青石毛尖”完全不是一回事。
“陈支书,我记得青石茶叶历史上很有名,怎么现在...”
“工艺失传了。”陈支书叹气,“炒茶、揉茶、烘干,每个环节都有讲究。老手艺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村里会全套工艺的,不超过五个人,还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正说着,门外传来争吵声。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进来,后面跟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
“陈支书,你给评评理!”妇女嗓门很大,“这死娃子非要退学去广东打工!他爹不让,就吵起来了!”
男孩梗着脖子:“上学有啥用?考上大学又咋样?还不是分配回这穷山沟!我去打工,一个月能挣一百多!”
男人一巴掌拍在桌上:“没出息的东西!你爷爷你爹都是种茶的,你就不能好好种茶?”
“种茶?种茶能挣几个钱?”男孩眼睛红了,“咱家三亩茶园,一年到头挣不到两百块!我去广东,两个月就能挣回来!”
陈支书赶紧劝架,好不容易把一家人劝走。他坐回椅子,长叹一声:“唐同志,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村的现状——年轻人想走,老人守不住,手艺传不下去。再过十年,青石茶可能真就绝了。”
唐峻沉默了。来之前,他想的是产业发展、品牌打造、市场开拓这些宏观问题。但现在他明白了,最根本的是人——如果连种茶的人都留不住,谈什么产业发展?
“陈支书,如果县里真下决心发展茶叶产业,你们愿意配合吗?”
陈支书盯着唐峻看了很久:“唐同志,我当村支书二十三年,县里来的干部见过不少。有真心实意的,也有走马观花的。我看你像是真心想做事的,但光有真心不够,得有实招。”
“您说。”
“第一,得有钱。改造茶园要钱,更新设备要钱,技术培训要钱。”
“第二,得有技术。光发茶苗不行,得有人教怎么种、怎么管。”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得有销路。茶种出来了,得卖得出去,卖得上价。”
陈支书掰着手指:“这三条,缺一条都不行。你们县里能做到吗?”
唐峻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系统性问题。但他还是说:“陈支书,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力去推动。但我也需要您的帮助——帮我摸清底数,全村还有多少茶园,多少茶农,多少老手艺人。”
“这个好办。”陈支书站起身,“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几个人。”
接下来的时间,唐峻跟着陈支书走访了村里七八户茶农。情况大同小异:茶园抛荒,茶农老龄化,工艺失传。但在七十三岁的李大爷家,唐峻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李大爷家很穷,土坯墙裂了几道缝,屋里除了床、桌、灶,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但院子里的炒茶工具却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口用了五十年的铁锅,几个竹编的簸箕,还有一套手工揉茶的石板。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我爹传给我的。”李大爷抚摸着那口锅,“那时候,青石毛尖可是贡茶,一斤能换一袋白面。”
“大爷,您还会炒茶吗?”
“会!咋不会?”李大爷眼睛亮了,当即生火演示。虽然手有些抖,但动作依然娴熟——抖、翻、揉、压,每一个动作都有讲究。
炒好的茶叶香气扑鼻,完全不是之前喝的那种苦涩味道。
“这才是真正的青石毛尖。”李大爷捧着一把茶叶,眼中闪着光,“可惜啊,现在没人喝了。我儿子说,这手艺不挣钱,不如去打工。”
唐峻小心地包起一些茶叶:“大爷,我能带回去吗?”
“带吧带吧。”李大爷摆摆手,“难得有人还识货。”
走访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唐峻谢绝了陈支书留饭的好意,准备赶回县城。临走时,陈支书递过来一个小布包:“这是我老伴做的茶叶,虽然不好,但是一片心意。”
“陈支书,谢谢您。我会尽快拿出方案。”
“我等你消息。”
回县城的路上,唐峻走得很慢。他心里沉甸甸的,那些茶农期盼的眼神,那些荒废的茶园,那些濒临失传的工艺...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走到半路,天空突然阴沉下来,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唐峻没带雨具,只好跑到路边的土地庙里躲雨。
庙很小,供着土地公土地婆。唐峻靠在墙边,望着外面的雨幕。这时他才注意到,军装已经湿透,笔记本也淋湿了几页。
“小伙子,躲雨啊?”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峻回头,看见庙里还有个老人,正在烧香。老人七八十岁,穿着打补丁的中山装,但洗得很干净。
“是啊,大爷。”
“看你像是干部?”
“县计委的。”
老人点点头,在唐峻旁边坐下:“这么大雨还下乡,是个好干部。”
“应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忽然问:“你觉得,青石还能发展起来吗?”
“能。”唐峻斩钉截铁,“只要找对路子。”
“路子...”老人望着庙外的雨,“我年轻时候,青石茶可是贡品,皇帝都喝过。那时候,茶商排队来收,一斤上等毛尖能换一袋白面。”
“那后来怎么没落了?”
“战乱,运动,政策变来变去。”老人缓缓说道,“但这些都不是根本。根本是人心散了。集体的时候,大家一条心,想把茶做好。后来各顾各的,谁还管茶好不好?能卖钱就行。”
雨渐渐小了。老人站起身:“小伙子,我送你句话——治产业先治人心。人心齐了,什么事都能成。”
说完,老人拄着拐杖走进细雨中。唐峻想追上去问姓名,老人却已消失在雨幕里。
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唐峻浑身湿透,又冷又饿。他在街边小店吃了碗热汤面,才感觉缓过来。
回到招待所,老张头看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小唐,你怎么淋成这样?快换衣服,别感冒了!”
“没事,张大爷。”
“什么没事!”老张头从值班室拿来干毛巾和热水瓶,“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身体。身体垮了,还怎么工作?”
唐峻心里一暖。在燕京时,父母也常这样唠叨。如今离家千里,能听到这样关切的话,竟有些鼻酸。
换上干衣服,唐峻立刻开始整理今天的调研记录。笔记本虽然湿了,但字迹还能辨认。他一笔一划地写着:
“茶园村现状:茶园面积严重萎缩,茶树老化,管理粗放。茶农年龄结构老化,年轻人外流严重。传统工艺濒临失传。根本问题:比较效益低,缺乏产业链支撑...”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土地庙里那位老人的话:“治产业先治人心。”
是啊,如果不能让茶农看到希望,不能让年轻人留下来,再好的规划也是空中楼阁。
夜深了,唐峻推开窗户。雨后的山城格外清新,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远处有零星灯火,那是还在为生活奔波的人们。
唐峻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很朴素的一句话,但要做到,何其艰难。
他关上台灯,躺在床上。明天还要继续完善方案,还要向刘主任汇报调研情况。
闭上眼睛,茶园村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荒废的茶园,期盼的眼神,李大爷炒茶时专注的表情...
路还很长,但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