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14:49:27

日子在一次次失望的面试和顾母日渐不满的嘀咕声中滑入深秋。北方的秋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敲在林晚星日益焦灼的心上。那台老旧的电脑屏幕上,招聘网站的信息几乎被她翻烂了,能投的简历都已石沉大海,偶尔弹出的新岗位,不是要求匪夷所思,就是薪资低得令人绝望。

家里的气氛也愈发沉闷。顾辰下班回家后,话越来越少,常常是吃完饭就钻进书房,美其名曰备课,但晚星偶尔经过,却能听到里面传来游戏背景音或是刷短视频的声音。顾母则把对她的不满,更加直白地表现在了行动上。餐桌上肉菜明显减少,言语间总是夹枪带棒。

“现在这物价啊,真是涨得吓人,小辰那点工资,也就刚够还房贷和生活费。”顾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气,“要是两个人挣钱,日子就松快多了。”

晚星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粒粒都像是硌在喉咙里。

“晚星啊,我看小区门口那家连锁超市在招理货员,一天三班倒,一个月好像也能有两千多呢?要不你去试试?总比在家闲着强。”顾母状似随意地提议。

理货员?晚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让她一个江大文学硕士,去超市整理货架?她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她抬起头,看向顾辰,希望他能说句话。顾辰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道:“妈,晚星有她自己的打算。”

“打算?这都打算多久了?”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高手低!我们小辰当初毕业,不也是从基层干起的?现在这社会,有份工作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

“我不是挑肥拣瘦!”晚星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发挥我所长的工作!”

“所长?你那些诗词歌赋能当饭吃吗?”顾母嗤笑一声,“能换成房贷还是能换成柴米油盐?过日子要实际点!”

晚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冲回房间,砰地关上门,将顾母后续的唠叨隔绝在外。她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家里,她和她所珍视的知识与理想,是如此地不被理解,甚至被鄙夷。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本地的固定电话号码。她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喂,您好。”

“是林晚星女士吗?我这里是市第七中学人事处。”

第七中学?晚星想起来了,那是她之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投递的一所普通区属中学,位置偏远,口碑很一般,当时招聘的是语文教师岗位。

“是的,我是。”

“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初步筛选。请问你明天下午两点有空来学校面试吗?”

挂了电话,晚星的心情复杂难言。第七中学,显然无法与她曾经向往的省重点、市重点相比,甚至可能还不如她当初拒绝的那所民办中学。但此刻,这通电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至少,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与她的专业勉强对口,能够堵住顾母的嘴,也能稍微缓解一点经济上的压力和她内心的焦虑。

第二天,她辗转倒了两趟公交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位于城市边缘的第七中学。学校的大门有些陈旧,围墙上的标语褪了色,操场的塑胶跑道也磨损得厉害。面试在一个堆满杂物的会议室进行,面试官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两位都是面色严肃的中年人。

过程很简单,甚至有些草率。看了她的学历证书,让她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问了几个诸如“能否胜任班主任工作”、“对问题学生有什么办法”之类的问题,然后就直接谈到了待遇。

“林老师,你的学历在我们学校算是很高的了。”校长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欣赏,“我们学校的情况你可能也了解,生源一般,教学压力不小。待遇方面,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三千二,转正后四千,班主任津贴另算,课时费看带班情况。有五险一金,但都是按最低标准缴纳。能接受的话,下周一来报到,带初一(五)班语文,兼班主任。”

四千。转正后四千。这个数字,依旧低得可怜,甚至比不上一些技术工种的学徒工资。但比起之前那些两三千的工资,似乎又好了一点。而且,这至少是一份体制内的、相对稳定的工作,是“老师”,听起来还算体面。

晚星几乎没有犹豫太久。现实的窘迫和家庭的压力,已经让她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我接受。”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好,那欢迎加入七中。”校长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

走出第七中学的大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晚星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眼前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一丝找到工作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的疲惫和屈辱感。

她,林晚星,江大中文系的才女,曾经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与导师探讨深奥的文学理论,如今却要在这所城市边缘的普通中学里,面对一群可能对文学毫无兴趣的青春期孩子,为了一个月四千块的薪水,耗费自己的才华和生命。

这是屈就。是向现实低头,是理想向生存的妥协。

回到家,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顾辰和顾母。

顾母的反应是立刻算了一笔账:“四千?还行!虽然不多,但够你自个儿零花了,也能补贴点家用。班主任还有津贴是吧?那不错!以后家里买菜的钱你就出吧。”

顾辰则似乎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挺好的,七中虽然远了点,但毕竟是公立学校,稳定。先干着吧,以后有机会再调动。”

没有人为她感到惋惜,没有人觉得这份工作配不上她的才华。在他们看来,她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就已经是谢天谢地,是结束了“在家吃闲饭”的状态。

周一,林晚星正式入职第七中学。

她被分配到的初一(五)班,是年级里有名的“问题班级”。学生大多来自附近的城中村或外来务工人员家庭,基础薄弱,纪律散漫。第一堂课,她就遭遇了当头棒喝。

她在讲台上介绍自己,试图用她认为优美的、富有文学性的语言来吸引学生,台下却是一片嗡嗡的嘈杂声。有学生在传纸条,有学生在偷偷吃零食,后排几个高个子男生甚至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当她试图维持纪律时,一个剃着板寸的男生吊儿郎当地说:“老师,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声?跟蚊子似的,听不见!”

全班哄堂大笑。

晚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攫住了她。她所熟悉的那个由逻辑、思辨和文字美感构成的世界,在这里完全失效。这里需要的是嗓门、是威严、是管束学生的技巧,甚至是对骂和动手的魄力——而这些,恰恰是她最缺乏的。

办公桌被安排在年级组大办公室一个靠墙的角落,堆满了前任老师留下的废旧试卷和作业本。同事大多是一些本地师范毕业的中年老师,她们谈论的话题永远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以及如何对付不听话的学生。当她们得知晚星是江大硕士时,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敬佩,而是一种混合着好奇、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挤。

“哟,江大的高材生啊,怎么到我们这小庙来了?”

“硕士教初中,可惜了哦。”

“现在的学生可不好教,光有学问不行,得会管。”

晚星试图融入,却发现她和她们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她们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对一首诗的意境分析得那么细致,她也无法融入她们关于打折商品和婆媳矛盾的闲聊。

工作的压力远超她的想象。除了每天两到三节课,还有堆积如山的作业要批改,各种会议要参加,班主任工作更是琐碎得让人崩溃——处理学生打架、追缴拖欠的班费、接待对学校管理不满的家长、填写无穷无尽的表格……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学校,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常常已经是七八点钟。顾母早已吃完晚饭,留给她的往往是些残羹冷炙。顾辰则抱怨她回家太晚,家里冷锅冷灶。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机械地旋转,没有片刻停歇,也没有任何方向。曾经那个灵动、充满书卷气的林晚星,正在被繁琐、粗粝的现实一点点抹去光彩。

深夜,当她终于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看着上面学生们幼稚甚至不通顺的语句,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会将她淹没。这就是她放弃一切所换来的生活吗?屈就于一份并不热爱的工作,困守在一段并不如意的婚姻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独地挣扎?

她打开那个已经蒙尘的文档,里面存着她研究生时期写的一篇关于“当代文学中女性意识”的论文草稿。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观点,那些精心雕琢的语句,此刻看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屈就现实,不仅仅意味着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更意味着她精神世界的全面沦陷和个人价值的彻底迷失。她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伴随着窗外呼啸而过的货车声,清脆地、彻底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