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的是日复一日的、粗糙的现实。那套租来的婚纱被退还,照片上定格的笑容被塞进抽屉深处,仿佛那场仪式只是一场短暂而混乱的梦。梦醒之后,林晚星必须面对她作为“顾家媳妇”的新身份,以及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工作。
蜜月?是不存在的。顾辰以“刚工作请假不好”和“买房压力大要省钱”为由,将原本计划的短途旅行也取消了。对此,顾母深表赞同:“就是,玩那些虚的干什么?过日子要紧!晚星早点找到工作才是正理。”
于是,在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林晚星就坐到了顾辰家那台有些年头的台式电脑前,开始浏览本地的招聘网站。顾辰所在的这个北方省城,虽然算得上是区域中心,但与她长大的沿海开放城市相比,经济活力、产业结构,尤其是文化氛围,都有着不小的差距。
她满怀信心地打开招聘网站,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编辑”、“文案”、“策划”、“教师”等关键词。她拥有江大现当代文学硕士的学历,这在她的同学圈里,是进入知名出版社、文化传媒公司或者重点中学的敲门砖。她想象着自己能够进入一家文化单位,从事与文字相关的工作,延续她的学术理想和文学热情。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第一记闷棍。
弹出的招聘信息寥寥无几,且大多要求“本地户口”、“有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熟悉本地方言及市场”。一些看起来稍微对口一点的岗位,比如某区级文联的内刊编辑,或者某个不知名民营教育机构的语文老师,点进去一看,薪资待遇低得让她咋舌——月薪普遍在三千到五千元区间,甚至不如顾辰在重点高中当老师的起薪。
“这……薪资是不是太低了点?”晚星忍不住回头,问正在沙发上玩手机的顾辰。
顾辰头也没抬,随口道:“我们这儿就这水平,不能跟你们那边比。刚毕业都这样,先干着积累点经验再说。”
晚星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刚毕业,是硕士学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继续浏览,越看心越凉。偶尔有几个待遇稍好的岗位,要么是要求极强的销售能力(如某图书公司的渠道经理),要么就是需要频繁出差应酬(如某广告公司的客户主任),都与她内向、喜静的性格格格不入。
她尝试着给几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单位投递了简历,精心修饰了求职信,附上了她在校期间发表的论文和获奖证书。石沉大海。大部分连个自动回复都没有。
几天后,她终于接到了一家本地民营出版社的面试通知。她欣喜若狂,翻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职业装,仔细熨烫,还化了个淡妆。
出版社在一栋陈旧的写字楼里,办公室狭小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面试她的是一个戴着厚眼镜、神情疲惫的中年主编。
“林晚星?江大硕士,学历不错。”主编翻着她的简历,语气平淡,“为什么想来我们这里?我们这可是小庙。”
“我热爱出版事业,希望能从事与文学相关的工作……”晚星努力表达着自己的热情和专业。
主编打断了她,直接问:“能接受加班吗?没有加班费。能独立策划选题吗?我们人手紧。对教辅图书有了解吗?这是我们社的主要利润来源。”
一连串现实的问题砸过来,晚星有些措手不及。她谈文学理想,对方谈码洋利润;她谈学术规范,对方谈市场需求。最后,主编推了推眼镜,给出了一个数字:“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两千八,转正后三千五,交五险没一金。能接受的话,下周一来上班。”
两千八?晚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数字,在她以前的城市,可能连租房都不够。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我考虑一下。”
“嗯,尽快回复。”主编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不再多看她一眼,低头处理起其他文件。
走出那栋陈旧的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晚星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行色匆匆、面容模糊的人群,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涌上心头。她寒窗苦读近二十年,顶着名校硕士的光环,最终就只值这区区两千八百块吗?她所珍视的文学和学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似乎廉价得可笑。
回到家,顾母正在厨房准备晚饭。见她回来,立刻问道:“面试怎么样?成了吗?多少钱一个月?”
晚星疲惫地脱下外套,低声道:“没成,薪资太低了,才两千八。”
“两千八?”顾母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明显的不满,“两千八还低?你一个刚出来的学生,还想挣多少?我们小区门口超市的收银员,一天站八个小时,也才两千五!你坐办公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两千八不错了!”
“妈,晚星是硕士……”顾辰刚好进门,听到对话,插了一句。
“硕士怎么了?硕士就不吃饭了?”顾母的炮火立刻转向儿子,“现在硕士满地都是!心比天高有什么用?得踏实!先找个工作干着,总比在家待着强!这房贷一个月就好几千,光靠你一个人怎么行?”
晚星默默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将顾母的唠叨隔绝在外。她靠在门板上,感觉浑身冰凉。在这个家里,她的价值似乎直接被简化成了每个月能拿回家多少钱。她的理想,她的专业,在沉重的房贷和琐碎的生计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她不死心,又陆续面试了几家单位。有一家号称文化传媒的公司,去了才发现主要是做保健品软文和低俗八卦公众号的;有一所郊区的民办中学,位置偏僻,待遇一般,还要求当班主任,管理一群难以管束的青春期学生;还有一个政府文化部门的临时岗位,没有编制,工作内容是整理档案,枯燥至极,而且竞争激烈,她最终还是没能选上。
每一次面试失败,或者对岗位不满意而放弃,回家后都要面对顾母明里暗里的询问和不满。顾辰起初还会安慰几句,后来也逐渐变得不耐烦。
“晚星,你是不是眼光太高了?”一次晚饭后,他皱着眉说,“咱们这小地方,就这条件。你先找个工作干着,别太挑三拣四了。妈说得对,总在家待着不像话,邻居问起来也不好听。”
“我不是挑三拣四!”晚星忍不住反驳,声音带着委屈,“我只是想找一个稍微对口一点、有点发展前景的工作!难道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去写保健品软文或者当个整理档案的临时工吗?”
“那你想怎么样?”顾辰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高不成低不就的!现实就是这样!你当初……”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但晚星清楚地知道他那未尽的言语——你当初非要跟我来这儿,就得接受这儿的现实。
晚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混着洗碗的水流,一起淌下。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当初的选择。如果她留在父母身边,凭借她的学历和父母的人脉,找一份体面、对口的工作绝非难事。她可以继续在她熟悉的文学世界里徜徉,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交流,可以过着有品质、有尊严的生活。
而现在,她被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被困在逼仄的婆家,被困在一次次求职失败的挫败感和来自家庭的经济压力与精神轻视中。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被困在笼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却无法飞翔。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现实困境,让她开始失眠,食欲越来越差,人也越发沉默。她甚至不敢再打开招聘网站,害怕看到那些要么低薪、要么不对口的岗位,害怕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失望。
一天下午,她无意间在顾辰的书架上看到一本她研究生时期非常喜欢的、一位当代作家的签名本随笔集。那是她和顾辰刚恋爱时,他“碰巧”淘来送给她的。当时她觉得这是灵魂相通的证明。此刻,她拿起那本书,抚摸着扉页上作者的签名,却只觉得讽刺。
她为了这份“灵魂相通”的幻觉,放弃了所有,换来的却是如今求职无门、价值被贬低、理想被嘲笑的境地。她所珍视的一切,在这里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廉价。
她将书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窗外,是这个城市千篇一律的、毫无特色的楼房轮廓。林晚星站在窗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的人生道路,已经彻底偏离了预想的轨道,滑向了一个充满艰辛和不确定的、灰暗的远方。求职的接连碰壁,不仅仅是工作的难找,更是她个人价值在这个新环境里的全面崩塌,是她幻灭之后,必须直面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第一课。这堂课,没有温情,只有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