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16:24:47

全国中学生健美操决赛的战鼓已然擂响。经过层层激烈的角逐,最终仅有十支队伍脱颖而出,获得了在武汉大学宏伟篮球馆内一决高下的资格。黄冈中学代表队凭借其扎实的基础和稳定的临场发挥,毫无悬念地跻身这顶尖十强的行列。领队老师在最后一次动员会上,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对队员们说:“同学们,我们学校在此项赛事的历史最佳成绩是第五名。但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对手情况和你们自身的状态,今年,我们有极大的希望冲击领奖台,甚至触摸前三的荣耀!”

这股昂扬的斗志,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上午。武汉大学篮球馆内,气氛如同即将拉满的弓弦,紧张而充满张力。十支决赛队伍正在进行最后的场地适应与流程彩排。炫目的灯光在场馆顶棚流转,激昂的备用音乐在场内回荡,身着各式鲜艳队服的少年少女们如同彩色的溪流,在场馆内穿梭、走位,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热力与竞争的硝烟。

就在一次队形变换的间隙,夏宁宁调整着呼吸,目光无意间扫过观众席的入口处。一个极其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刻在她潜意识里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一闪而过。她的心猛地一跳,视线下意识地追过去,可那个身影已然被人潮吞没,仿佛只是灯光晃动下的错觉。是太紧张看花眼了吗?还是……真的会是他?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疑惑的涟漪,但她迅速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彩排上,此刻,比赛才是重中之重。

彩排终于在指导老师的点评声中结束。夏宁宁感到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赛前的兴奋。她和身旁的队友低声交流了几句动作细节,便匆匆赶往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她沿着连接场馆与外部区域的宽阔走廊低头快步走着,脑子里还在复盘着几个关键节拍下的表情管理——领队老师强调过,笑容要发自内心,要富有感染力。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她的前方通道上。夏宁宁下意识地侧身想绕行,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抬起,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

颜胜钧。

竟然真的是颜胜钧!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武汉?在即将举行全国决赛的武大篮球馆?这概率简直比中彩票还低!是出现了幻觉,还是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

震惊过后,夏宁宁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逃避。她迅速低下头,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脚下加速,企图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与他擦肩而过,装作素不相识。

然而,一个她无法忽略的、清冷中带着独特磁性的声音,精准地穿透了走廊略显嘈杂的背景音,在她耳边清晰响起:

“夏宁宁。”

这三个字,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她脚步一滞,不得不抬起头,直面这个她曾极力想要避开的人。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甚至带着点意外惊喜的笑容,尽管心脏早已不受控制地擂鼓般狂跳起来。

“嗨!好……好巧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也来比赛吗?是篮球赛?”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的简直是明知故问,他分明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专业篮球服,臂膀肌肉线条流畅,额发微湿,周身还散发着运动后特有的热气,不是来参加篮球比赛还能是做什么?

颜胜钧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紧紧锁住她,似乎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最初的震惊,到闪躲,再到此刻强装的镇定。他微微抿了抿唇,开口道:“不巧。”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我在等你。能在这里,恰好遇到你的比赛,才是真正的巧合。” 他顿了顿,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发出邀请,“一起吃个午饭?”

“不了吧,”夏宁宁几乎是脱口而出,拒绝得又快又急。她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队友的身影作为合理的借口,“我队友们……她们应该还在等我一起。”

“她们已经先去食堂了。”颜胜钧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瞬间击碎了她临时构筑的脆弱防线。

“你怎么知道?”夏宁宁猛地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一种所有心思都被对方了然于胸的慌乱感攫住了她。

“我刚才过来没看到你,问了几个和你穿着同样队服的同学,”他解释道,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她们说你去了卫生间,让我转告你一声,她们先去食堂占位了。” 所以,他并非偶遇,而是特意在这里等她。

“……去、去哪里吃?这边我不太熟。”夏宁宁感觉到自己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只好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低下头,盯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尖,声音也低了下去。

颜胜钧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窘迫的少女情态,心中微微一动。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不过四个月不见,她的变化清晰可见。脸庞褪去了些许稚气,五官愈发显得清秀立体,肤色在黄冈的水土滋养下白皙细腻了许多,身高似乎也蹿高了一些,即使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也能看出身形不再是以往的单薄瘦削,而是增添了少女特有的柔韧与活力,想必是长期训练的结果。看来,她在黄冈的生活虽然紧张,却让她像一株得到充分光照的植物,蓬勃地生长起来。一句话,她比在家乡时,更漂亮,也更夺目了。

“就在武大食堂吧?方便些。”夏宁宁提议道,她记得下午还有紧张的化妆和最后的赛前准备,时间并不宽裕。

“在这里吃饭,”颜胜钧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甚至是一点点的揶揄,“不怕被可能存在的熟人看到吗?”

“你……”夏宁宁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冰窟。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那些小心翼翼的经营,知道她处心积虑的躲避,知道她拼命考来黄冈,内心深处那个难以启齿的、想要彻底切断与他和那个复杂家庭关系牵连的秘密!

“你不是因为怕别人知道我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才拼了命也要考来黄冈读书的吗?”颜胜钧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夏宁宁心底那个被层层包裹、上了重锁的盒子。

一直努力压抑、试图用繁重学业和艰苦训练来麻痹、来淡化的所有情绪——那份被流言蜚语中伤的委屈,那种害怕秘密曝光的惶惑,那种面对重组家庭关系的无措,甚至还有一丝对他或许存在的怨怼……所有复杂的、黏稠的情感,在这一刻,随着这句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诘问,轰然决堤。

夏宁宁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涩。她抬起头,想要辩解,想要否认,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迅速滑过她温热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来黄冈这四个月,学习节奏快得如同高速列车,最近两个月又叠加了高强度的健美操训练,她每天都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忙得连静静想家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更不曾允许自己掉过一滴软弱的眼泪。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独立,足以面对一切。可他倒好,一出现,就用这样一句话,如此轻易地揭穿了她所有精心伪装的铠甲,把她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心思,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是她内心戏的唯一观众,她所有隐秘的挣扎,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这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巨大的委屈。

颜胜钧完全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看着她突然涌出的泪水,他一下子慌了神,先前那点故作镇定的冷静瞬间瓦解。他原本……原本只是想告诉她,他明白她的所有顾虑和小心翼翼,她想隐瞒的,他都懂,所以她不必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着他了。天知道,今天在彩排现场,当他意外地在舞台上看到那个随着音乐跳跃、笑容灿烂、浑身散发着自信光芒的她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失控,仿佛整个喧嚣的场馆都瞬间安静,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清晰而滚烫的、如同战鼓般轰鸣的“咚咚”声。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平复了内心那陌生的、汹涌的骚动,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主动来找她,却发现她不见了踪影。询问她的队友才知道她在洗手间,于是他便选择了这条她返回的必经之路,像个傻瓜一样等待着,只是想单纯地、郑重地邀请她一起吃顿午饭。

在他简单直接的思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特殊(尽管这特殊带着复杂的底色),能在千里之外的他乡意外相遇,已是难得的缘分,一起吃顿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他怎么会……笨拙地把她弄哭了呢?在他的印象里,夏宁宁一直是倔强的、隐忍的,像一株石缝里生长的小草,他从未见她流露过如此脆弱的一面,甚至从未见她流过眼泪。相比之下,他的妹妹颜心悦才是个动不动就眼圈泛红的小哭包。

此刻,看着夏宁宁在冬日走廊清冷的空气里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颜胜钧心里涌起一阵阵陌生的揪痛和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掏纸巾,慌乱地摸了摸运动裤的口袋,才猛地想起纸巾放在场边自己的背包里了。情急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解下自己颈间那条柔软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灰色羊绒围巾,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低下头,想用围巾干净的一角去擦拭她脸上纵横的泪痕。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且易碎的珍宝。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带着罕见的慌乱,“我……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感性。” 这个词用得并不准确,但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表达他此刻的歉疚和意外。

“走吧!”夏宁宁却突然伸出手,带着点赌气似的意味,一把从他手里扯过了那条柔软的围巾,胡乱地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将冰凉的泪水和些许不受控制流出的鼻涕都毫不客气地蹭在了上面。然后,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瞪着他,瓮声瓮气地说:“洗干净了再还你。” 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一点刚才失态丢掉的颜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要吃什么?”

看到她终于止住了眼泪,虽然样子狼狈却强装凶狠,颜胜钧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心底深处却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他迅速收敛了慌乱的神色,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仔细听,却能品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极细微的温柔:“你想吃什么?听你的。”

夏宁宁吸了吸堵塞的鼻子,闷声说:“椰子鸡吧。我来之前查过,听说武大门口有家店是海南老乡开的,味道挺正宗。我……我好久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 不知为何,在异地他乡突然见到他,这个与她的人生有着深刻交集的“熟人”,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依赖感,格外想念起家乡菜那熟悉而温暖的味道。或许,在潜意识里,咀嚼家乡的食物,也能稍稍慰藉那份深藏心底、不曾言说的乡愁,以及与“家”这个概念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情愫。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却也奇异地生出几分安定感。

颜胜钧看着她哭过后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就去吃椰子鸡。”

两人并肩走出体育馆,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那条沾了泪痕的围巾被夏宁宁紧紧攥在手里,像是一个秘密的信物,标记着这个意外、尴尬却又在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