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04:20:27

第15章

镇北军大营的辕门外,今天的风雪似乎格外安静。

负责守门的校尉正缩在岗亭里烤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旁边的士兵聊着天。

“哎,你说那江参军带着那五百个死囚去哪了?都失踪三天了。这大雪封山的,该不会是死在外面了吧?”

“难说。”士兵搓了搓手,“虽然上次黑水河一战他们立了功,但那毕竟是取巧。这次听说他们往阴山那个鬼地方去了,那可是‘死人沟’,神仙去了都得脱层皮。”

“可惜了。”校尉叹了口气,“那江参军虽然人有点......那个,但好歹也是个能打胜仗的主儿。要是真折了,这北境又少了个狠人。”

就在两人感慨的时候,远处的雪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有情况!戒备!”

校尉猛地跳起来,抓起长枪,警报声瞬间响彻辕门。

城墙上的弓弩手立刻就位

但很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蛮族的骑兵,也不是正规的行军队列。

那是一支......怎么形容呢?一支像是由乞丐、土匪和暴发户组成的奇怪队伍。

五百个穿着破烂羊皮袄、脸上蒙着白布的人,脚下踩着奇怪的木板,身后拖着各式各样的雪橇。

雪橇上堆满了东西。有的用油布盖着,有的直接露在外面——那是金灿灿的器皿、成捆的狐皮,甚至还有整扇整扇的冻牛肉。

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副巨大的雪橇。

上面躺着一个人,裹着那件标志性的白狐裘,手里还拿着一根像权杖一样的棍子(其实是赶马用的鞭子),正在指挥着那个如铁塔般的巨汉拉车。

“那是......江参军?”

校尉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这哪里像是去打仗的,这分明就是去草原上进货回来的奸商啊!

“开门!快开门!”

瞎子滑着雪橇冲在最前面,那破锣嗓子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没看见咱们参军回来了吗?赶紧的!准备热汤!准备好酒!这一路把老子冻得不行了!”

......

中军大帐内。

李牧之正坐在帅案后,面沉似水。

在他对面,绣衣卫千户赵无极正阴阳怪气地喝着茶。

“李将军,这都三天了。”

赵无极放下茶盏,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那个江鼎,擅自带着五百人离开大营,去向不明。咱家听说,他是往北边去了?该不会是......畏罪潜逃,投了蛮子吧?”

“赵千户慎言。”

李牧之连头都没抬,手中的笔依然稳稳地批阅着公文,“江参军是去执行秘密任务。是我派去的。”

“秘密任务?”

赵无极冷笑一声,“什么任务需要去三天?而且连个信儿都没有?李将军,咱家敬你是条汉子,但这包庇属下、纵容逃兵的罪名,你可担不起。这大雪封山的,就算没逃,怕是也早就喂了狼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飞鱼服。

“依我看,也不用等了。咱家这就写折子,把江鼎‘失踪’的事儿报上去。至于他是死了还是叛了,让绣衣卫去查便是。”

就在赵无极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哗啦!

大帐的门帘被人极其粗暴地掀开了。

一股夹杂着血腥味和风雪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直接把赵无极吹了个哆嗦。

“谁说我喂了狼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江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白狐裘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满是油污和血渍,那张脸被冻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手里还拎着半只冻得硬邦邦的烤羊腿,一边啃一边往里走。

“赵千户,您这嘴是开过光的吧?怎么就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呢?”

“你......”

赵无极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野人般的江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这是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体统?”

江鼎把啃了一半的羊腿往桌上一扔,正好砸在赵无极那杯刚泡好的茶旁边,溅了他一身茶水。

“老子在阴山那个鬼地方趴了三天三夜,喝的是雪水,吃的是冻肉,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就是为了给咱们大乾挣点‘体统’。”

江鼎走到李牧之面前,也没有行礼,只是累极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将军,幸不辱命。”

李牧之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回来了就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这六个字。但其中的信任和关切,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

“哼!回来有什么用?”

赵无极在旁边冷哼道,“江鼎,你擅离职守三天,空手而归,把军纪当儿戏吗?你说是去执行任务,那你的任务完成了?战果呢?”

“空手而归?”

江鼎斜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

“赵千户,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出门不捡点东西回来,就觉得亏得慌。这次也不例外。”

他拍了拍手。

“哑巴,把咱们的‘年货’带上来给千户大人掌掌眼!”

帐外一阵骚动。

紧接着,哑巴大步走了进来。他肩膀上扛着一个麻袋,就像扛着一袋米一样轻松。

走到大帐中央,哑巴把麻袋往地上一扔。

砰!

麻袋口松开,里面滚出来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小男孩。

这孩子虽然狼狈不堪,满脸污泥,但他身上那件即使在泥水里依然闪闪发光的金丝皮裘,还有脖子上那一串硕大的东珠,无不彰显着他身份的尊贵。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像狼崽子一样凶狠、充满了仇恨和桀骜的眼睛。即使被扔在地上,他依然昂着头,死死地盯着帐内的每一个人。

“这......这是......”

赵无极愣住了。

李牧之也猛地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那个孩子脖子上的那串东珠。

那是......九珠!

在草原上,只有汗王的直系血脉,才有资格佩戴九颗东珠!

“介绍一下。”

江鼎慢悠悠地走过去,一脚踩在那个想挣扎着爬起来的小男孩背上,把他重新踩回地上。

“这位,是金帐汗王最疼爱的儿子,未来的草原之主,阿史那·必勒格王子殿下。”

轰——!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在大帐内炸响。

赵无极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金帐王子?!

这江鼎......这疯子......他是去把金帐汗王的祖坟给刨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无极尖叫道,“金帐王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肯定是你随便抓个蛮族小孩来冒充的!”

“呜呜呜!”

地上的小男孩拼命挣扎,嘴里的破布被他吐了出来。

“我是阿史那·必勒格!我是长生天的子孙!”

小男孩用稚嫩却纯正的蛮语咆哮着,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你们这些卑贱的南人!我要让父汗把你们碎尸万段!我要把你们的头骨做成酒杯!”

大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只有七八岁、却凶悍得像头小野兽的孩子。没人再怀疑他的身份了。这种骨子里的疯狂和高傲,只有那个统治了草原几百年的黄金家族才能养得出来。

“听听,听听。”

江鼎掏了掏耳朵,一脸无奈,“多有精神的小伙子。赵千户,您还要验验真假吗?要不我让老黄给他放点血,您尝尝是不是皇族的味儿?”

赵无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看着那个被江鼎踩在脚下的王子,只觉得嗓子眼发干。

这已经不是功劳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筹码!

如果说之前灭了左贤王是断了蛮子的一条胳膊,那抓了这个必勒格,就是掐住了蛮子的咽喉!

“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李牧之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沉声问道。

“处置?”

江鼎笑了笑,弯下腰,像是拎小猫一样把必勒格拎起来,随手扔给旁边的哑巴。

“这可是个摇钱树。杀了他太可惜,放了他太亏。当然是......”

江鼎的目光扫过赵无极,最后落在李牧之身上,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当然是养着。”

“将军,蛮子这次南下,损失了左贤王的三万人,后方的牧场又被我烧了个干净。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抢。但如果我们手里有这张牌......”

江鼎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金帐王庭的位置上。

“我们就可以跟那位汗王坐下来,好好谈谈‘生意’了。”

“比如,让他退兵三十里。比如,让他拿战马和牛羊来换儿子的命。再比如......”

江鼎转头看着赵无极,笑容灿烂。

“赵千户,您这次回京,要是带上这份‘停战协议’,那是不是比带一颗死人脑袋更有面子?”

赵无极愣住了。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停战协议!

如果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蛮族退兵,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圣人功绩啊!这可是文官集团最喜欢的调调!如果这份功劳能算在他绣衣卫的头上......

“你......你愿意把这功劳......”赵无极试探着问道。

“哎,赵千户这话说的。”

江鼎走过去,亲热地揽住赵无极的肩膀,哪怕对方一脸嫌弃地躲闪着他身上的油污。

“咱们都是为陛下办事,分什么你我?这人是我抓的,但这‘劝降’的功劳,那肯定是赵千户您口才好,威慑力大,才把蛮子吓退的嘛。”

“不过嘛......”

江鼎搓了搓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这抓人的路费,还有我手下那五百个兄弟的辛苦钱......”

赵无极是个人精,瞬间秒懂。

这小子是在要好处!而且是在用泼天大功换实实在在的利益!

“好说!好说!”

赵无极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哪怕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江参军劳苦功高,咱家回京之后,定会在陛下面前美言!至于兄弟们的赏赐......咱家这次带来的内帑,可以先拨给你两万两!”

“两万两?”

江鼎撇了撇嘴,“赵千户打发叫花子呢?那可是王子!未来的汗王!怎么也得五万两吧?而且我要现银,不要银票。”

“你......”赵无极肉疼得直抽抽,但看着那个还在咆哮的小王子,最后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行!五万两!但人必须交给咱家带走!”

“那可不行。”

江鼎一口回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人,必须留在镇北军大营。这是底线。”

“为什么?!”赵无极急了。

“因为只有在他李牧之的手里,他才是必勒格王子,才是蛮子投鼠忌器的筹码。”

江鼎指了指李牧之,又指了指自己。

“要是交给你带回京城?路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蛮子的刺客就能把你剁成肉泥。或者到了京城,被那帮文官当成祥瑞养在笼子里?那他就不值钱了。”

“赵千户,你要的是功劳,我要的是实惠,将军要的是边境安宁。咱们各取所需,何必非要争那一颗人头呢?”

赵无极看着江鼎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明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贪财,好色,无赖,流氓。

但每一步棋,都走在最关键的点上。

“好。”

赵无极深吸了一口气,“人留下。但那份停战协议,必须有咱家的名字。”

“没问题。”江鼎打了个响指,“成交。”

等到赵无极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大帐,李牧之才缓缓开口。

“你真的要跟蛮子谈和?”

李牧之看着江鼎,眼神有些不解,“以现在的局势,我们完全可以乘胜追击......”

“将军,穷寇莫追。”

江鼎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根没啃完的羊腿,“蛮子这次是被打疼了,但骨架还在。咱们镇北军虽然赢了,但也是强弩之末。粮草不足,冬衣不够,再打下去,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去填。”

“而且......”

江鼎咬了一口肉,声音变得有些含糊。

“那个赵无极回去,肯定会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朝廷对您的忌惮就会少几分。毕竟,一个‘能打仗’的将军可怕,但一个‘能和谈’的将军,在皇帝眼里就没那么大威胁了。”

“我们要的是时间。”

江鼎抬起头,看着帐顶的牛油灯。

“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用这五万两银子,还有这个小王子,把这北境养成咱们自己的铁桶。”

“到时候,不管是蛮子,还是京城的那位......”

江鼎冷笑一声,没有把话说完。

但李牧之听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油污、毫无坐相的年轻人,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慨。

这就是他捡回来的那把刀。

脏,但是真的快。

“江参军。”李牧之突然开口。

“咋了将军?”

“以后这种生意,少做点。容易折寿。”

“嘿,折寿怕什么。”

江鼎擦了擦嘴上的油,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只要能让咱们这帮兄弟活着,能让我以后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这寿,折了就折了吧。”

“行了将军,人给您带回来了,我也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对了,那五万两银子到了,记得让人给我送过来啊,少一两我可跟您急。”

说完,江鼎摆了摆手,带着哑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李牧之一个人坐在帅案后,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口,良久,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欣慰的笑意。

“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