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中军大帐内的空气,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让人窒息。
三十六盏牛油大灯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李牧之端坐在虎皮帅椅上,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那股刚从修罗场上带回来的血煞之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没出鞘的凶兵。
在大帐中央,站着一行格格不入的人。
清一色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头戴无翅乌纱。这种华丽而阴柔的装束,在粗犷的军营里显得格外刺眼。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面容白净,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里透着股目中无人的傲气。他便是绣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赵无极。
在他身后,那个之前还嚣张跋扈的监军刘瑾年,此刻正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样躲在角落里,拼命地给赵无极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可惜赵无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李牧之,接旨吧。”
赵无极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轴卷,下巴抬得老高,语气里没有半点对这位镇北将军的敬意,“咱家这趟差事赶得急,宣完旨还得回京复命,没工夫跟你在这儿耗着。”
大帐两旁,几十位北境将领的手全都按在了刀柄上,指节发白,眼神若是有实质,赵无极早就被捅成筛子了。
李牧之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念。”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赵无极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好大的架子!不过也罢,听完这道旨意,我看你这架子还端不端得住!”
唰。
圣旨展开。
赵无极清了清嗓子,那尖细却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大帐内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李牧之,受命御边,然其拥兵自重,畏敌如虎。月余以来,坐视蛮族寇边而不敢战,致使北境粮道受阻,百姓流离。朕心甚痛!着即革去李牧之镇北将军之职,收回兵符,押解回京受审!钦此!”
死寂。
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声,那是愤怒到了极点的征兆。
畏敌如虎?
不敢战?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昨晚才刚刚在黑水河把金帐王庭的主力杀了个精光!这帮京城的官老爷,眼睛都瞎了吗?
“怎么?还不接旨?”
赵无极看着无动于衷的李牧之,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意,“李将军,抗旨不遵,可是夷三族的大罪。咱家这次带来的绣衣卫虽然不多,但这圣旨的分量,你掂量得清吗?”
李牧之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赵无极,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赵千户,这道旨意,是什么时候拟的?”
“半个月前。”赵无极冷笑道,“怎么,嫌太晚了?那是陛下仁慈,给了你半个月的时间反省,可惜啊,你太让陛下失望了。”
“半个月前......”李牧之喃喃自语,随即轻轻摇了摇头,“难怪。”
“难怪什么?”赵无极一愣。
“难怪一股子馊味儿。”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赵无极猛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不合身青色官袍的年轻人,正倚在帐篷门口的柱子上。他手里拿着一把从刘瑾年帐篷里顺来的瓜子,一边嗑一边往里走,瓜子皮撒了一地。
“你是何人?敢在御前失仪!”赵无极厉声喝道,手按在了绣春刀上。
“我是谁不重要。”
江鼎走到大帐中央,看都没看赵无极一眼,而是先冲着李牧之拱了拱手,也没行礼,只是随意地说道:“将军,这瓜子有点潮了,下次让后勤处炒干点。”
然后,他才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赵无极,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某种稀奇的动物。
“飞鱼服,绣春刀......啧啧,真威风。就是这脑子,好像不太好使。”
“放肆!”
赵无极身后的两个绣衣卫大怒,拔刀就要冲上来。
铮——!
哑巴手中的陌刀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水泥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大坑。那如山般的体型挡在江鼎身前,一股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杀气瞬间将那两个绣衣卫逼退了三步。
“赵千户是吧?”
江鼎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一脸无辜地指了指赵无极手里的圣旨,“你刚才念的那玩意儿,要是放在半个月前,或许还有那么点道理。但现在嘛......我建议你最好把它吃了,免得拿回京城去丢人现眼。”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圣旨!”赵无极气极反笑,“李牧之畏敌不战是事实!北境粮道被断是事实!怎么,你们还想造反不成?”
“事实?”
江鼎笑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来人啊。”江鼎突然冲着帐外喊了一嗓子。
“在!”瞎子一瘸一拐地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还在渗血的木盒子。
“赵千户既然这么喜欢讲事实,那咱们就摆事实。”
江鼎指了指那个木盒子,“瞎子,打开,给咱们这位千里迢迢来问罪的千户大人开开眼。让他看看,咱们李将军到底是怎么个‘畏敌如虎’法。”
瞎子嘿嘿一笑,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掀开了盒盖。
咕噜噜。
一颗狰狞的人头滚了出来,正好停在赵无极那双擦得锃亮的官靴旁边。
人头虽然经过了石灰的处理,但那标志性的发辫,还有那死不瞑目的双眼,依然清晰可辨。尤其是那脖子上挂着的金镶玉项链,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赵无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微变:“这是......”
“金帐王庭,左贤王,阿史那·隼。”
江鼎的声音变得平淡而冷漠,“昨晚,他在黑水河想要过河吃夜宵,结果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顺便陪葬的,还有他麾下的三万精锐铁骑。”
“不可能!”
赵无极尖叫出声,声音都变了调,“三万精锐?!就凭你们这缺粮少马的镇北军?简直是满口胡言!这肯定是你从哪找来的死囚冒充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他出发前,京城得到的情报是镇北军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哗变。怎么才过了半个月,这帮人就把蛮族主力给灭了?
“冒充?”
江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刘公公,您别躲在那儿装死了。您是监军,这左贤王的脑袋长什么样,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吧?这可是昨晚刚用您的好酒换来的,您不出来验验货?”
躲在角落里的刘瑾年被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赵无极那张铁青的脸,又看了看坐在上面似笑非笑的李牧之,最后咬了咬牙,尖声说道:“赵千户......这......这确实是左贤王的首级。咱家......咱家昨晚亲自验看过的。”
轰!
赵无极只觉得脑子里一声炸响。
真的是左贤王?
灭了三万主力?
那他手里这道圣旨算什么?
指责一个刚刚立下泼天大功、全歼敌军主力的统帅“畏敌如虎”?这要是传出去,这道圣旨就不再是问罪的利剑,而是打在皇帝脸上的耳光!
“这......这......”赵无极的手开始发抖,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此刻变得烫手无比。
“赵千户。”
一直沉默的李牧之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站起身,身高八尺的他此刻在大帐中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压迫感十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一道基于错误情报、被奸人蒙蔽的乱命。”
李牧之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赵无极面前。
“我镇北军十万儿女,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奋战,吃的是黑面,喝的是雪水。昨晚一战,我军将士把命都填进了黑水河,才换来这北境的安宁。”
“结果,京城没送来一粒粮食,没送来一件棉衣,反而送来了这道要杀我头的圣旨。”
李牧之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赵千户,你觉得,这道旨意,我该接吗?这满营的将士,会答应吗?”
仓啷!
大帐两侧,数十名将领同时拔刀出鞘半寸。
那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就像是死神的磨牙声。
赵无极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把这里当成了京城的官场,以为靠着皇权就能压死一切。但他忘了,这里是边疆,是只认刀子不认人的死人堆。
只要李牧之一个眼神,这帮兵痞真的敢把他剁成肉泥,然后报一个“蛮族刺客袭营”的理由报上去。
“李......李将军息怒!”
赵无极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色厉内荏地说道,“咱家......咱家也是奉旨行事!既然......既然军情有变,那咱家自然会回京如实禀报!但这圣旨......”
“圣旨?”
江鼎走过来,伸手从赵无极手里“拿”过了那卷轴卷。
动作很轻,但赵无极竟然没敢反抗。
江鼎展开圣旨看了看,随手一扔,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
呼——
明黄色的绸缎遇火即燃,瞬间化为灰烬。
“哎呀,手滑了。”
江鼎拍了拍手,一脸歉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赵无极,“赵千户,实在不好意思。这天太冷,手冻僵了。不过既然这圣旨是错的,烧了也就烧了,免得拿回去让陛下看了心烦。您说是不是?”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赵无极看着火盆里化为灰烬的圣旨,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但他不敢发作。因为他看到了江鼎身后的那个哑巴,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的脖子。
“好......好!”
赵无极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李将军治军有方,咱家佩服!今日之事,咱家定会‘一五一十’地回禀陛下!”
“不送。”李牧之转过身,重新坐回帅位。
赵无极恨恨地瞪了一眼江鼎,一挥袖子:“走!”
带着那群灰头土脸的绣衣卫,赵无极狼狈地逃出了大帐。
等他们一走,大帐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哄笑声。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看那个姓赵的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
“多亏了江参军啊!要不是把那个蛮子脑袋留着,今天还真不好收场!”
众将领围着江鼎,一个个竖起大拇指。
但江鼎并没有笑。
他看着火盆里尚未燃尽的灰烬,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参军,怎么了?”瞎子凑过来问道,“把这帮瘟神送走了,不高兴?”
“送走?”
江鼎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瞎子,你太天真了。这种人,一旦让他活着回去,他嘴里喷出来的毒汁,能把整个镇北军淹死。”
“那......”瞎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急。”
江鼎转头看向李牧之。
“将军,赵无极回去还要半个月。这半个月,足够咱们做很多事了。比如......把这‘抗旨’的罪名,变成‘将在外不得不战’的捷报。再比如......”
江鼎的目光投向了南方。
“咱们得让京城的那位陛下知道,这北境,离了李牧之,马上就会变成蛮子的牧场。只有让他怕,他才不敢动咱们。”
李牧之点了点头,眼中精光一闪。
“传令!全军修整一日,明日渡河!我要在赵无极回到京城之前,把金帐王庭的汗旗,送到陛下的御案上!”
江鼎伸了个懒腰,重新拿出一把瓜子。
“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对了,刘公公帐篷里好像还有几件不错的狐裘,我去帮将军‘借’来御寒。”
说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帐。
风雪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但在所有人的眼里,这个背影,已经重得像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