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14:32:49

暮色四合,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将灰扑扑的巷弄、低矮的屋檐都吞噬进一片朦胧的暗蓝里。初春的晚风带着料峭寒意,钻进衣领袖口,林晚舟下意识地将妹妹林晚晴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两人的影子在尚未完全亮起的、昏黄的路灯下拉长,交叠,仿佛相依为命的藤蔓。

“哥,东北……真的那么冷吗?听说冬天吐口唾沫都能冻成冰碴子?”林晚晴仰起头,呼出的白气在微光中一闪而逝,她眼睛里少了前几日的惊惶,多了几分对未知远方的怯怯好奇。

林晚舟低头,看着妹妹被风吹得微红的小脸,心头软了一下,声音放得格外温和:“是冷,但咱不怕。哥给你买了最厚实的棉花袄,里外三新的,还有狗皮帽子和棉手闷子(东北话,棉手套),到时候把你裹成个小棉花包,保准冻不着。”他顿了顿,前世妹妹在破屋里冻得瑟瑟发抖、最后浑身冰冷僵硬的画面刺痛了他的神经,语气不由得更沉、更郑重,“晚晴,以前是哥没用,没立起来,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以后……绝不会了。”

林晚晴虽然不懂哥哥眼底那深沉的痛楚从何而来,却能感受到那股斩钉截铁的决心。她用力回握哥哥的手,小声却坚定地说:“哥,我信你。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去了东北,好好过日子。”

“嗯,好好过日子。”林晚舟重复着,像是立下誓言,“到了那儿,哥挣工分,你……有机会哥一定让你继续上学。咱们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谁也不能再摆布我们。”

兄妹俩说着话,拐进了回家的那条窄巷。离家门还有十几步远,林晚舟的脚步猛地一顿,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家门口那斑驳的木门旁,或蹲或站,堵着几个黑影。黑暗中,几点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如同蛰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即使隔着一截巷子,也精准地扑面而来——是他们!阴魂不散!

林晚舟能清晰地感觉到,牵着的妹妹的手瞬间变得冰凉,细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整个小身子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就要往他背后缩。

“别怕。”林晚舟将妹妹往身后带了带,用自己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完全挡住她,声音低沉而稳定,“跟紧我。”

他不再犹豫,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家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嗬!两个小讨债鬼还知道回来?!”奶奶第一个发现他们,猛地从门槛上站起身,手里的老榆木拐杖“咚”地一声重重杵在泥地上,溅起几点尘土。她枯瘦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刻薄,三角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躲了一天,把建国用命换来的钱藏哪儿了?说!是不是都糟践光了?!”

大伯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起来,双手叉着水桶腰,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晚舟脸上:“肯定是拿去胡吃海喝了!看看你们今天买的那堆东西!败家玩意儿!那都是老林家的钱!赶紧给我吐出来!”

林建业沉着脸堵在门中央,而脸上还贴着纱布的林耀东,则躲在父母身后,眼神里混杂着畏惧和怨愤,死死盯着林晚舟。

“老林家的钱?”林晚舟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将妹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抚恤金白纸黑字,是厂里发给我和晚晴的生活费、抚养费!跟你们林家有半毛钱关系?”

“放你娘的狗屁!”奶奶气得浑身乱颤,举起拐杖就劈头盖脸朝林晚舟打来,“我是他娘!他的钱就是我的钱!你个小畜生纂在手里想反天不成?!”

林晚舟眼神一厉,不闪不避,右手快如闪电,精准地一把攥住呼啸而下的拐杖头!那力道之大,让奶奶一个趔趄,差点扑倒。“你……你敢还手?!”奶奶又惊又怒,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

“还手?”林晚舟猛地甩开拐杖,奶奶踉跄着被大伯母扶住。他踏前一步,积压了两世的恨意如同岩浆喷发,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眼前这所谓的“至亲”,“我不止想还手,我还想问问你们,你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啃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我爹尸骨未寒!你们就算计他的抚恤金,算计他的工作,算计他留下的这间破房!逼我顶替你那废物儿子下乡还不够,连我十四岁的妹妹你们都不放过,盘算着卖了她换彩礼!”

“这就是我爹掏心掏肺对待的亲人?!这就是你们嘴里口口声声的‘为我们好’?!”

“前世……不,以前我就是太信了你们的鬼话,才落得家破人亡!这一世,你们休想再碰我和晚晴一根手指头!那三百块抚恤金,每一分都是我和晚晴的活命钱!我们用它置办行装,天经地义!交给你们?拿去喂你们那窝囊废儿子吗?!”

他言辞犀利,字字诛心,将这家人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大伯母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扑上来就要撕扯林晚舟的衣领:“你个小杂种!敢这么骂长辈!我撕烂你的嘴!”她的指甲尖利,直戳林晚舟的脸,带着一股狠劲。

林晚舟早有防备,左手死死护住身后的妹妹,右手闪电般探出,攥住大伯母的手腕,用力一拧!“啊——!”大伯母发出一声惨叫,手腕像是要被拧断一般,疼得浑身发抖,眼泪都飙了出来。“放开我!你个杀千刀的!”

“滚!”林晚舟低吼一声,手腕用力一甩,大伯母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林建业身上。

林建业见状,脸色愈发铁青,再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体面,上前一步就想抓住林晚舟的胳膊:“你太无法无天了!今天必须给你点教训!”他的大手带着蛮力,直抓林晚舟的肩膀,想要将他按倒。

林晚舟侧身避开,同时抬脚顶住林建业的膝盖,手肘狠狠撞向他的胸口!林建业闷哼一声,被撞得后退半步,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还有谁想上来试试?!”林晚舟屹立当场,如同战神,身上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躲在父母身后的林耀东,见父母都被击退,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单独上前,只能色厉内荏地叫嚣:“把钱交出来!不然别想走!”他仗着体型优势,猛地朝林晚舟扑过来,目标直指他可能放钱的胸口口袋,想要趁机抢夺。

林晚舟早有防备!他侧身巧妙一让,林耀东扑了个空,重心不稳,往前踉跄了几步。与此同时,林晚舟的膝盖如同铁锤,狠狠顶向他的腹部!

“呕——!”林耀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像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着瘫倒在地,捂着肚子干呕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点酸水,狼狈不堪。

“耀东!”大伯母尖叫着扑过去扶起儿子,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疼得直哭,却又不敢再冲上去,只能对着林晚舟破口大骂,“你个丧门星!不得好死!”

奶奶吓得倒退两步,手里的拐杖都掉在了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这个曾经任他们打骂的软柿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凶狠?

周围邻居的窗户后,隐约传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还有人悄悄拉开了门,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场闹剧,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建业一家身上,让他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怒。

“好……好!林晚舟!你够狠!”林建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铁青地扶起瘫软的儿子,又弯腰捡起奶奶的拐杖,拽了拽还在发懵的奶奶和哭闹的大伯母,“我们走!”

一家人如同斗败的公鸡,在邻居们无声的鄙夷和林晚舟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搀扶着,拖拽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巷口的黑暗中,只留下几句含混不清的咒骂声,很快被晚风吞没。

直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彻底远去,林晚舟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后背的单衣已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冰凉刺骨。他的手腕因为刚才的拉扯,隐隐有些发红,掌心也被拐杖硌出了几道红痕,但他毫不在意,转过身,将吓得小脸惨白、浑身还在微微发抖的妹妹紧紧搂进怀里。

“没事了,晚晴,都过去了。”他轻声安抚,声音带着激荡后的微哑,手掌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哥在呢,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林晚晴把脸埋在哥哥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用力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浸湿了林晚舟的衣襟。

林晚舟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几颗寒星顽强地闪烁着。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胸中的愤懑和戾气渐渐消散,只剩下对未来的坚定。

最后的障碍,终于清除了。

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便是他们新生的开始。北大荒的风雪再酷烈,也酷烈不过人心的狠毒。而他和妹妹,将带着用决绝和智慧换来的资本,去搏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充满希望的未来。他抬手擦干妹妹的眼泪,牵着她的手,推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