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潮湿泥土与腐朽草木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带着呛人的土腥味,林晚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像是被揉皱的破风箱,每一次拉扯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不是晚年栖身的农村土炕那熏得发黑、结着蛛网的屋顶,也不是临终前医院那惨白得晃眼、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天花板。
是熟悉的木头椽子,带着岁月沉淀的微黄,木纹里还嵌着几粒未清理干净的木屑,却氤氲着一种久远而温暖的、独属于“家”的味道。
视线下移,床头的旧木箱上,静静躺着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杯,杯口边缘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暗沉的铁胚,杯壁上还留着他小时候不小心摔出的凹痕。墙壁糊着泛黄的旧报纸,边角已经卷起,上面用浆糊粘着一张崭新的奖状——“红星机械厂先进生产者林建国”,父亲的名字用苍劲的毛笔字书写,红底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眼。
奖状旁边,挂着一本巴掌大的红色塑料皮日历,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毛。
林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日历上的数字,像是要将那几行字刻进骨髓里。
1975年,3月17日。
下面一行小字:农历乙卯年,二月初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沉闷的“咚咚”声震得他耳膜发疼,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是梦?
一定是梦!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最后是在那间漏风漏雨的土屋里,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咳尽了最后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身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记得妹妹晚晴临终前那张苍白浮肿的脸,记得她枯瘦的手紧紧拉着他,气若游丝地说:“哥,我冷……我想回家……”
几十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被大伯一家当牛做马,受尽街坊邻里的白眼和嘲讽,最后孤零零死在异乡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疼得他浑身颤抖。
怎么会……回到这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没有后来被岁月和劳碌刻下的深深皱纹。他抬起手臂,虽然瘦削,却充满了年轻的力量,不是晚年那枯瘦如柴、连抬手都费劲的模样。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改变他和妹妹一生命运的这一天!
屋外,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节奏铿锵有力,刺破了清晨的宁静。随即,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充满力量的女声穿透了薄薄的窗户纸,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伟大舵手的号召,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广大青年要积极响应号召,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炼红心,铸忠魂,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青春和力量……”
上山下乡!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晚舟记忆的闸门,前世那些痛苦、绝望、悔恨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就是今天!
1975年3月17日,就是这一天!奶奶和大伯母会闯进这间属于他父亲的屋子,用所谓的“孝道”和“家族大义”,逼他顶替那个被奶奶宠上天的堂哥林耀东,去遥远而苦寒的北大荒下乡!
前世的他,懦弱、胆怯,畏惧奶奶的威严,也念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亲情。他想着都是一家人,总要有人牺牲,于是哭着答应了。他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妹妹的安稳生活,能换来奶奶的一点怜惜和大伯一家的善待。
结果呢?
奶奶转头就侵吞了父亲因公殉职的三百块抚恤金,用父亲的工作名额给大伯换了厂里最轻松的岗位,还把这间父亲用命换来的房子霸占给了堂哥林耀东当婚房!
而他的妹妹晚晴,那个才十三岁、怯生生的小姑娘,在他走后不到一年,就被为了两百块彩礼的奶奶,强行嫁给了隔壁街道那个打死过老婆的老光棍。听说,妹妹过门后天天被打骂,最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怀着身孕的她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一尸两命!
他自己,则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里蹉跎了十几年,干最苦最累的活,受最冷最寒的冻,落下一身病根。等到政策松动可以回城时,早已物是人非,家没了,亲人没了,他一无所有,只能靠打零工糊口,最终在无尽的悔恨和贫病交加中,结束了卑微的一生。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喷发的岩浆,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仿佛都被点燃,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的嫩肉里,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不甘在疯狂叫嚣。
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一世,他林晚舟,绝不再做那个任人宰割的懦夫!他要护住妹妹,夺回属于他们兄妹的一切!那些吸他父亲血、害他兄妹俩家破人亡的蛆虫,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要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吱呀——”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门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林晚舟的思绪。
奶奶那张刻薄的脸出现在门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黑色的发簪固定着,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带着常年累月积攒的威严和算计。她身后跟着大伯母,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贪婪和幸灾乐祸。
“舟娃子,醒了就赶紧起来!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奶奶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鞭子般抽在空气里,“广播你也听到了,上山下乡是伟大号召,是光荣的任务!你堂哥身子弱,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吃不了那个苦。你年纪小,皮实,去锻炼锻炼是好事,将来也能有出息!”
来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一模一样的嘴脸。
林晚舟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奶奶。那双曾经充满畏惧和顺从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翻涌着奶奶看不懂的冰寒冷光和彻骨恨意。
他没有像前世那样立刻哭着求饶,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懦,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太过陌生,太过沉静,看得奶奶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奶奶,”林晚舟开口,声音因为刚刚重生时的激动和咳嗽,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既然是光荣的任务,是能有出息的好事,为什么不让耀东哥去?他比我还大两岁,按理说,更应该响应号召,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才对。”
奶奶一愣,显然没料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懦弱胆小的孙子会突然反驳,脸上的威严瞬间僵了一下。
大伯母见状,立刻尖着嗓子插话,声音又高又细,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哎哟晚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耀东那孩子打小身体就不好,风一吹就感冒,哪像你,皮糙肉厚的,怎么折腾都没事?你去顶替他,那是帮家里分担困难,是孝顺长辈,将来街坊邻居都会夸你的!”
“孝顺?”林晚舟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浓的嘲讽,“用我的人生,我的未来,去换堂哥的安逸生活,去满足你们的私心,这就是奶奶和大伯母定义的孝顺?”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慢慢站起身。十七岁的少年,身形还有些单薄,肩膀却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顽强生长的青松,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我去可以。”
听到这句话,奶奶和大伯母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林晚舟乖乖听话,踏上前往北大荒的火车的画面。
但下一秒,他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听见少年清晰而冷静地继续说:
“但是,我要带着晚晴一起走。”
“什么?!”奶奶猛地拔高了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的嗓音几乎要刺破耳膜,“你疯了?带那个赔钱货去干什么?她一个女娃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去了能干什么?除了添乱还能干嘛!不行!绝对不行!”
“她是我妹妹。”林晚舟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奶奶闪烁不定的眼睛,“我爸走了,我妈也不在了,这个世界上,我就这么一个亲人。我必须带着她,走到哪带到哪。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奶奶和大伯母那两张写满贪婪和自私的脸,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谁也别想逼我踏上那辆火车。”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被冻结成了冰块。
窗外高音喇叭里激昂的口号声还在继续,铿锵有力的旋律与屋内这无声的、激烈的对峙形成了诡异而讽刺的交响。
奶奶和大伯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少年,他们不敢相信,那个曾经任由他们打骂、拿捏的软柿子,竟然敢这样跟他们说话,竟然敢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林晚舟知道,战斗,从这一刻,已经正式打响。
而他,绝不会再退让半步。
他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脑海里,一个更大胆、更决绝的计划,正在飞速成型——他要去找父亲生前最敬重的领导,劳资科的李卫东主任。
工作名额?抚恤金?房子?
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他前世等到死也没等到。
这一世,他不要等待别人的施舍,他要主动出击,将这些东西全部变现,换成他和妹妹在北大荒活下去的资本!那些欠了他们兄妹的,他要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