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用新铁锅煮的玉米糊糊,就着剩下的酸菜和白面馒头,兄妹俩吃得暖乎乎的。刚收拾完碗筷,林晚舟看了看日头,估摸着队部那边该忙活完上午的活计,有人在了,便嘱咐晚晴:“你在家接着收拾东西,把新买回来的碗筷洗干净,衣服被褥归置好,哥去队部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晚晴正拿着新针线包摆弄,闻言乖巧点头:“哥你去吧,我在家乖乖的,不出去。”
林晚舟应声出门,沿着屯子里的土路往中心走去。午后的阳光难得透出几分暖意,洒在积雪未消的地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路边的土坯房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犬吠,还有社员们隔着院墙闲聊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质朴的生活气息。
大队部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传来大队长李有财洪亮的嗓音,正和人说着什么,像是在安排明天的农活计。林晚舟抬手敲了敲门,等里面传来“进”的声音,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烟雾缭绕,弥漫着烟草的味道。除了李有财,还有两个扛着锄头的社员正低着头听吩咐,脸上带着憨厚的神情。李有财看见林晚舟进来,挥了挥手对那两个社员说:“行了,就按我说的办,明天一早到东坡地集合,别迟到了。”
两个社员应了声“好”,拿起锄头,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路过林晚舟身边时,还好奇地看了他两眼。
“车还了?东西都拉回去了?”李有财往炕沿上坐了坐,掏出烟荷包,慢悠悠地卷着烟,问道。
“还了,谢谢李队长。东西都搬屋里了,多亏了崔大爷帮忙。”林晚舟笑着道谢,顿了顿,才说明来意,“李队长,今天来,还有个事想麻烦队里。我和妹妹刚安顿下来,家里一点口粮都没有,连下锅的米都凑不齐。能不能先从队里借点米面?等我们开始上工挣了工分,再从工分里扣回来,绝不拖欠。”
借粮在靠山屯不算稀罕事,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有家底薄的人家会来队里开口。但像林晚舟这样刚落户、一天工没上、一个工分没挣就来借粮的,确实不多见。
李有财卷着烟的手顿了顿,抬眼上下打量了林晚舟一番,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却没立刻拒绝。他知道这兄妹俩的情况,无依无靠,住的房子又是那样破败,确实不容易。而且早上林晚舟借马车时,五毛钱说掏就掏,没有半点含糊;今天去公社采购,听老崔头说也是出手大方,买了不少家当,看着不像那种好吃懒做、赖账不还的人。
“你想借多少?”李有财点燃卷好的烟,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问道。
林晚舟心里早就算好了账。他和晚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是晚晴,底子薄,得吃点饱饭才能扛住北大荒的寒冷。就算省着吃,两个人一个月也得消耗几十斤粮食。但他也知道,借粮不能狮子大开口,不然容易引起反感,还会让人觉得他贪心、不会过日子。
“粗粮五十斤,细粮五十斤。”林晚舟斟酌着报出数字,语气诚恳,“粗粮就玉米碴子、高粱米这类顶饿的就行,细粮要些白面。这些粮食省着点吃,加上我们自己带的一点饼干,应该能支撑到我们挣到第一批工分。到时候工分下来,立马就扣还。”
李有财沉吟了片刻,手指在炕沿上轻轻敲着。一百斤粮,对队里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任何一户社员家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不过转念一想,这兄妹俩确实是赤手空拳来的,连个做饭的锅都是刚买的,借点粮让他们周转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这小子办事干脆利落,看着就靠谱,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行吧。”李有财终于点了头,把烟蒂在炕沿上摁灭,“你去隔壁找会计王建国,就说我同意的,让他给你称粮。借多少,他那边都会记在账本上,一笔一笔记清楚,秋后算总工分的时候一起扣,到时候可别嫌多。”
“谢谢李队长!太感谢您了!”林晚舟心里一松,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连忙道谢。
“去吧,隔壁那屋,门上钉着会计室的牌子。”李有财挥了挥手。
林晚舟转身出了大队长办公室,来到旁边一间更小、更昏暗的屋子。门框上果然钉着个巴掌大的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会计室”三个字,漆已经掉了不少,有些模糊。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干涩的“进”。推开门进去,一股混杂着墨汁、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还要冷,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只从窗纸破损的缝隙里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屋里的陈设。
一张掉漆严重的旧木桌摆在屋子中间,桌子上堆满了账本、单据和一个墨水瓶,旁边还放着一个算盘。桌子后面坐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肘部打着两块深色的补丁,里面套着厚厚的毛衣领子,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最显眼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厚的,一圈圈的螺纹清晰可见,把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有些变形。眼镜的一条腿似乎断了,用一截脏兮兮的白胶布歪歪扭扭地缠着,勉强挂在耳朵上,看着有些滑稽,却又透着一股窘迫。
他正低着头,就着窗缝透进来的那点可怜光线,在一个边缘磨损严重、封面都快掉下来的硬壳账本上写着什么。手里握着一支蘸水笔,笔尖沾着黑色的墨汁,写得极其认真,几乎要把脸贴到纸上去,连有人进来都没立刻察觉。
直到林晚舟走到桌前,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看清来人是谁。
“你是……新来的知青?北头落户的那个?”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不快,但吐字清晰,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是,我叫林晚舟,刚落户到北头。”林晚舟点点头,说明来意,“李队长让我过来找王会计,想先从队里借点口粮,粗粮和细粮各五十斤,等挣了工分再扣还。”
王建国——也就是屯里人私下里叫的“眼镜儿会计”,闻言放下手里的蘸水笔,动作轻柔,像是怕把笔尖弄坏似的。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钢笔帽套好,放在墨水瓶旁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许是坐得太久,他起身时腰轻轻拧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似乎有些僵硬。
他走到墙边一个盖着厚木板的大缸前,弯腰掀开木板,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个印着“国库粮”字样的麻袋,分别装着不同的粮食。一股混杂着谷物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借粮啊……”王建国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那条用胶布缠着的腿儿晃了晃,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舟身上,平淡无波,“李队长真同意了?”
“同意了,是他让我过来找您的。”林晚舟再次确认道。
“哦。”王建国没再多问,转身从墙上挂钩上取下两杆不同大小的秤。一杆是大秤,秤杆又粗又长,带着沉重的铁砣,是用来称几十斤、上百斤粮食的;另一杆是小盘秤,秤盘子都生了一层薄薄的锈,看着不常用。他又从屋子角落里拖出两个空麻袋,麻袋是旧的,上面打着好几个补丁,但洗得还算干净。
“粗粮要啥?玉米碴子还是高粱米?”王建国问道,语气依旧平淡,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细粮就只有白面,队里也不多,都是按人头分的。”
“玉米碴子吧,玉米碴子耐煮顶饿。”林晚舟选择了最实用的,“细粮就要白面,麻烦您了。”
“行。”王建国应了一声,开始称粮。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但每一个步骤都极其仔细,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他先打开装玉米碴子的麻袋,从桌角拿起一个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子,舀起玉米碴子,动作均匀地倒进空麻袋里。倒了大半袋后,他把麻袋拎起来,放在大秤的钩子上,慢慢移动铁砣,眼睛凑近秤杆,眯着眼仔细看准星。
“还差一点。”他喃喃自语,又拿起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半缸,倒进麻袋里,再看秤星,这次刚好持平。他又怕有误差,轻轻晃了晃麻袋,确认秤杆稳定了,才把玉米碴子的麻袋取下来,放在地上。
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铅笔头已经磨得很短,他用手指捏着,舔了舔笔尖,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记下:林晚舟,借玉米碴子五十斤。后面紧跟着写上日期,字迹很小,却工整得像印刷体一样,没有一点潦草。
记完账,他又开始称白面。白面比玉米碴子金贵,王建国更加小心,舀面的时候动作很轻,生怕扬起粉尘浪费了。他用小盘秤一点点称,称到差不多重量时,干脆用手捧着白面,一点点往麻袋里添,直到秤星精准地对准了五十斤的刻度,才停下手。
称好白面,他又拿起小本子,同样认真地记下:借白面五十斤。写完后,还特意核对了一遍数字,确认没写错,才把小本子塞回口袋。
整个过程安静得很,只有粮食流动的“沙沙”声、秤杆移动的细微摩擦声,还有王建国偶尔翻动账本的纸张声。林晚舟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位王会计身上透着一股与这粗粝的北大荒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那种对数字、对规则近乎执拗的认真,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敬意。
“好了。”王建国把两个鼓囊囊的麻袋口用麻绳仔细扎紧,又用力拽了拽,确认不会松开,才指了指墙角一个木制的、底下装着两个小轮子的简陋推车,“用那个拉回去吧,能省点劲。用完记得还回队部来,别弄丢了。”
“谢谢王会计,麻烦您了。”林晚舟连忙道谢,走上前把两个沉甸甸的麻袋搬到小推车上。麻袋压得小车微微下沉,轮子转动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刺耳却很有力。
“不用谢。”王建国重新坐回他的桌子后面,拿起那本厚厚的账本和蘸水笔,蘸了点墨汁,似乎又要沉浸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去。
但就在林晚舟推着车快要出门时,他忽然又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过来,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郑重:“借的粮,都是队里的公粮,秋后是一定要还的。工分要是挣不够……就得拿别的东西抵,队里可不会白给。心里得有数。”
这话听起来像是简单的提醒,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告诫,带着会计特有的严谨和底线。
林晚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灯光下那个精瘦的身影,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我明白,王会计。您放心,我既然借了,就一定会还。绝不会让队里为难,也不会让您为难。”
王建国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低下头,重新埋进了账本里,整个人仿佛又与昏暗的房间融为一体,只剩下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林晚舟推着吱嘎作响的小车,载着沉甸甸的一百斤口粮,慢慢走回北头的家。车轮在冻土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延伸向远方。
这一百斤粮,是他和妹妹在这片黑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启动资本,是他们能安稳过日子的底气,也是他背上的第一笔“债务”。但林晚舟心里很踏实,甚至比拿到那些新买的家当时还要安心。民以食为天,有了粮,有了锅碗瓢盆,有了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那个破败的土坯房,才能真正称之为“家”。
接下来,就是抓紧时间修房子,糊窗户、补屋顶、垒灶台,把家收拾得暖和宜居。然后,就是上工挣工分,用自己的双手偿还这份“债务”,在这片土地上稳稳地站稳脚跟。
眼镜儿会计最后那句话在他脑海里又过了一遍,林晚舟嘴角勾起一抹坚定的笑意。秋后算账?他当然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他的人生,早已不是前世那般狼狈,这一世,他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片天地,让妹妹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