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明第三年,家里为了我的病已经倾家荡产。
他们依旧很爱我。
爸爸每天打三份工,不管回来得有多晚,都记得在我床边放上一只录音笔。
里面是他一天最有趣的见闻。
妈妈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成了我的全职保姆,每天伺候穿衣吃饭。
弟弟比我小十岁,声音哽咽地质问我:
“为什么爸妈天天围着你转,我的家长会一年只有一次,他们宁愿陪你散步都不来学校看我一眼!”
可当首富上门认亲,说我是他遗失的女儿,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时。
我没有半点犹豫,立刻要去收拾行李。
空洞的视线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里环视了一圈。
扯出个凉薄又嘲讽的笑:
“要不是你们太穷拖累了我,可能我的眼睛早就好了。”
“爸,快走,这破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1
自从眼睛看不见了,我的听力就好了很多。
因此,说完这两句话后,我清楚地听见妈妈倒抽了口凉气,爸爸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上的打火机,发出两声咔哒的脆响。
那是他心里烦躁,在家人面前却不得不克制烟瘾的表现。
我鼻子一酸,飞速低下头掩住情绪。
摸索着扯住首富的衣领,朝他露出个讨好的笑:
“爸爸,我现在就想跟你走,你带我去收拾行李好吗?”
“我的房间在最里面。”
中年男人似乎也有些意外。
怔了两秒才牵着我的手往里走,应了声好。
我的房间是家里最大的主卧。
床边有一张廉价的充气床垫。
妈妈担心我半夜醒来不方便,每晚都睡在我脚边。
我摸索着将常穿的衣服放进行李箱。
听见隔壁阳台上传来妈妈的声音:
“老林,亲耳听见昭昭认了那个首富当爸,我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你说,咱们这么多年对她还不好吗?她对咱们就没有一点留恋?”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随即听见爸爸压抑着叹了口气: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
“戏是咱们自己安排的,昭昭没怀疑是好事。以后等她发现被骗,和咱们闹起来,也可以说是她自己要走的,不是咱们逼她走的。”
“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哪怕早已知道真相。
亲耳听见爸妈打算着如何甩掉我,心里还是像被戳了个洞。
三年前,我是学校里的唯一的保送生,拿到了所有顶级学府抛来的橄榄枝。
是全家的骄傲。
爸妈带我去郊外露营放松,却没想到被极端天气困在山顶,差点失温冻死。
我起了高热,在icu里昏迷七天,等醒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
光明前途毁于一旦。
得知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时,我也曾崩溃过,可后来我却根本不敢发疯。
因为我的家人比我更崩溃。
爸妈因为露营事件被网暴。
所有人都指责他们不该在出发前不看天气预报,毁了他们最优秀的女儿。
于是他们发疯了一样地忏悔,试图弥补我受到的伤害。
明明医生说了,我的眼睛几乎没有希望复明。
他们还是在全国各地找优秀的医生和出名的偏方,被保健品洗脑,不光被骗光了财产,还欠了几十万。
因为家里窘迫的经济条件,弟弟从离家近的私立中学,被迫转到郊区的公立中学。
寒暑假还要被爸妈逼着去外面打工。
我多次劝爸妈关心一下弟弟,不要让他受无用的苦,可偏执的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弟弟原本会因为心疼我的眼睛,躲在被子里哭。
到后面他越来越恨我,经常在爸妈不在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的一切,将家里拖累成这副鬼样子。
我家似乎没有一个正常人。
三年,这根紧紧崩住的弦终于断了。
家里债台高筑,我时常听见有人打电话向爸妈催债。
弟弟昨晚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姐姐,明天爸妈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然后我们就要回老家去了,总算要摆脱你这个倒霉鬼了。”
“他们以后只是我一个人的爸爸妈妈!”
他才十一岁。
根本不懂得这样的计划,就不该提前告诉我,让我有所防备。
因此这个所谓的首富一出现,我就知道了爸妈的打算。
我却没有拆穿。
还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走。
故意嫌弃着爸妈的无能。
眼泪到底是没控制住掉在地上。
我摸索着擦去那枚水珠。
拉着那位新爸爸的手走出了家门。
这样,我们也总该结束这互相折磨的一生了吧。
2
我被首富搀扶着,上了他开来的轿车。
车里有一股劣质汽油味,和他身上廉价的香水混在一起,让我的胃难捱地翻滚了两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两圈。
最后车子停在一个路口。
他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
“下车吧。”
我被他牵着走了一段,听见有门卫喊了一声:
“干嘛的?来报案吗?”
我一怔,不自觉去寻找他的方向。
中年男人似乎是挠了挠头,我能听见他外套摩擦的衣料声:
“小姑娘,你是叫林昭对吧。”
“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是首富,我收了你爸妈五百块钱,配合他们演场戏罢了。”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去火车站了。”
“你跟警察说清楚情况,也许还追得上。”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告诉我真相。
他的声音越发局促不安:
“林昭,我没想到你是个盲人,你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你爸妈却要抛弃你,这实在是太畜生了。”
“我很后悔演了这场戏。”
说着,他便跟警察说他在路边捡到了我,希望他们能帮我找到家人。
警察半信半疑地来问我情况。
我却深吸了口气,告诉他们:
“我没有家人了。”
在爸妈将我留下的时候,我便已经没有家人了。
警察联系妇联,将我安置在了临时收容所。
照顾我的大姐在给我换睡衣时,惊呼了一声:
“姑娘,你这手上怎么全是伤。”
那些都是我自残时划开的。
一开始,是为我再也找不回的前途,和正常人的生活。
在刚失明的时候,我总是不肯接受现实,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将视线对准太阳,试图让阳光透过来照亮眼前的空茫。
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刚发现我自残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哭了一晚。
她丢了家里所有的刀和玻璃碗,把那些物件都换成了塑料和纸壳的。
她总是告诉我:
“昭昭,还有妈妈,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我做你的眼睛,你想看什么,我替你看好不好?”
母亲的爱是那么温暖。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真的不想伤害自己了。
我已经摸索着学会了很多事,我可以用语音写小说,可以用盲杖去楼下买东西。
可就在我即将好起来的时候,将我打下悬崖的,也是我妈。
她在发现我独自外出后,将我锁在卧室里一个星期。
她哭着捶打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着急?我为你失明的事已经很自责了,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网友是怎么说我们的,如果你丢了,他们会逼死我你知不知道?”
我这才知道,妈妈病了。
她的抑郁和焦躁,似乎比我还要严重。
她平常的温柔和体贴,都是掩盖这种情绪的伪装。
意识到这件事后,我的手上再次出现了自残的伤口。
发现他们要抛弃我,是第三次。
抑郁伴随着失明而来,它似乎总也好不了。
可这次离开了家,我想再试一次。
妇联的大姐很好,他们帮我找了免费的心理咨询。
她拿我当妹妹,做了菜总是记得给我留一半。
那个冒充首富的,叫郑海的中年人还来看了我两次,给我留下的水果和零食,早就超过了爸妈给他的五百。
就在我以为一切真的都好起来的时候。
在我出门买菜的路上,一盆冰冷的水浇在我头上。
我听见周围有人大声喊:
“这就是那个有了亲爸不认养父母的白眼狼!”
“嫌贫爱富的畜生!”
冰冷的水混着腥臭的菜叶。
我一下僵在原地,脑子里那股声音越来越大。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3
我茫然无措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中才拼凑出了真相。
原来有人将我认亲的片段发到了网上。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养父母”为了给我治病倾家荡产。
我认亲回了豪门,不仅没有给他们半点资助,还嫌弃他们耽误了我的治疗。
我一瞬间便知道了这是谁做的。
林阳。
爸妈恨不得再也不见我。
只有十一岁的他,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还这么冲动地扭曲事实将视频发在网上。
我试图解释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有人狠狠推了我一把:
“你别是想说你不是视频里的白眼狼吧?”
“还是你想说,这视频是合成的?”
“难怪是个瞎子呢,你就是作孽作多了,遭报应了。”
我跌坐在地上。
手掌擦破了一大片皮,火辣辣地疼。
攥紧手机,我试图去解释那天发生了什么,可我哪里想过录像,哪里能证明我的清白。
关键时刻,我听见了郑海的声音。
他急着帮我解释。
却更加点燃了大家的怒火:
“哎呦,这不就视频里的首富爹吗?谁家首富连羽绒度都买不起,还穿这种廉价的派克服啊。”
“小白眼狼看不见,被你忽悠瘸了吧?还真以为自己被认回豪门,连养父母都不要了。”
我听见了直播的声音。
显然这样的真相更加刺激眼球,很快就会传到人尽皆知。
我经历过爸妈被网暴,我知道那有多可怕。
郑海的声音都抖了,他嗓门虽然大,声音却结结巴巴:
“真相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其实是她爸妈、她爸妈......”
他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出真相的话,郑海就要说出他也是这场阴谋中的一环。
那么他下半辈子就都毁掉了。
我拉住他的衣服,朝他摇了摇头。
围观群众还在叫嚣着对我的辱骂。
我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啊,姑娘,我其实应该说出来的,我害怕。”
“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报警了。”
“大不了你以后换个城市生活,这帮人不知道你在哪,不会追着难为你的。”
我心里一阵空茫。
我已经一躲再躲了。
没了家没了亲人,又要没了这个城市里愿意照顾我的大姐。
我到底还能在哪活下去。
我身子紧紧贴着背后的栏杆。
这是一座跨江大桥,江风吹过来,吹得我浑身遍体发寒。
就在我嗫嚅着想说什么的时候。
我从他们的手机里听见了爸妈的声音:
“对,我们养了她十来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家人们,支持我的话,可以点下右下角的购物链接。”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刻都逆流了。
原本我还想着,弟弟不懂事,他恨我这么多年,想报复我可以理解。
可为什么,知道这一切的妈妈还要这样做。
脑子里那句话不受控地在耳边旋转。
死,只有死。
这个世界就空茫茫的,什么都不会有了。
没有痛苦,没有背叛,没有不知着落在哪的未来。
我攥紧了身后的栏杆。
猛地翻了过去。
最后听见的,是一片杂乱的叫喊。
第2章
4
我的身体重重砸在水面。
很痛,似乎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可心里却越来越轻松。
在水流淹没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爸妈的脸。
他们抱着我,妈妈亲了好几下我的脸:
“昭昭太棒了!以后去北京上大学要照顾好自己,你是我们最棒最棒的女儿。”
“我和你爸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要你平安。”
可她骗了我。
他们想要的东西好多。
他们想要一个健康的,不会做他们累赘的我。
他们想要一个即便失去了眼睛,也不要喊痛喊累,要积极向上的女儿。
一瞬间的恍惚后,我的眼前竟然逐渐有了光彩。
我看见了。
世界终于在我眼前清晰地重组。
我看见桥上闪烁着的警灯,看见堤坝旁边的消防和救护车。
看见穿着橙黄色马甲的人在江里救人。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飘在人群中间,看见一个网红举着手机拍着水面。
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家人们,刚刚那个白眼狼跳江了,你们可都看见了,这都和我们无关啊,是她自己要跳的。”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桥下,不断吞咽着口水。
可我记得他的声音。
刚刚就是他骂我骂得最狠。
我还好几次听见他说:
“这种畜生有什么活着的必要,活着都是浪费空气。”
“家人们,双击666,送一个跑车主播砸一个臭鸡蛋。”
幸好我跳江还算早。
要不在死前也留不住最后的体面。
我终于看见了郑海的长相。
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身上每一件衣物都充斥着廉价。
也是,他能为了五百块钱,和爸妈演那样一场戏。
怎么可能活得体面。
在我死前,他其实偷偷帮了我很多次。
我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声谢谢,郑海并没有听见。
他像丢了魂似的。
紧盯着平静的江面。
看上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那个主播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才像个点燃的炮仗,一下子冲了起来。
一把揪住了那个直播的衣领。
拳头一下下砸了下去:
“你在说什么?!”
“都怪你,都怪你刚才说的那堆屁话,是你们逼死了林昭,都怪你们!”
警察赶忙上前将他扯开。
围观群众纷纷叫嚷起来: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就是看热闹的。”
“对啊,这人明明是自己跳的,她是自杀,这也要怨我们头上。”
“谁知道这小姑娘做了什么亏心事了,被大家伙说两句就要去死,估计本来也活不长吧。”
警察们的脸色黑沉下来。
一人厉声喝道:
“闭嘴!今天所有人都要跟我们去所里录口供。”
“你们不知道教唆自杀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吗?”
这帮人沉默了。
在一片寂静种,我看见有人掏出手机打字:
“主播,你养女死了,你看见没?”
“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这才猛地发现。
是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爸妈的声音了。
5
我凑近那人的手机,看着爸妈的直播间。
现在弹幕已经刷了一片问号。
那里面有了十来万人,人数还在不断上涨,都是让爸妈给个解释。
爸妈盯着摄像头,张着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围观群众更发现不对了,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
直到直播间的镜头外,传来了一声欢呼:
“耶太好了,姐姐终于死了!爸妈是我一个人的爸妈了!”
弹幕静止了一瞬后。
像疯了一样的爆发。
林阳这声欢呼似乎终于唤回了爸妈的理智,他们连忙将直播间关闭。
在画面消失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爸爸似乎是扇了林阳一个耳光。
过了一夜,我的尸体被打捞上岸。
替我去办后事的,是那个一直照顾我的大姐。
我看见她满脸愤慨地和警察说:
“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小姑娘过得有多惨。”
“她什么都看不见,还重度抑郁重度焦虑,我给她找了医生,平常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大点都不敢。”
“医生还说呢,她很坚强的,也挺配合治疗,眼看着都愿意自己出门了。”
“谁知道啊,能被这群人给逼死。”
说着说着,她眼角的泪就要掉下来了。
我伸出手去接。
明明从那颗泪珠上穿过,却像被灼伤了一样,狠狠缩回手。
警察也叹了口气:
“现在还是要联系她的家人。”
“林昭平常没有留一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大姐沉默了。
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没有爸妈了,从此以后我就是孤儿。
就在这时,是郑海站了出来。
他将手机放在了警察面前,颓然得像老了十岁:
“同志,我自首。”
“我参与了这场诈骗,这个电话号就是她爸妈的。”
“你们要联系的他们的话,打这个吧。”
爸妈的电话很快被打通。
其实在直播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买了车票,往这边赶来。
我以为他们会让我自生自灭。
最多就是在警察联系他们的时候,不得不来交代一些事情。
可他们脸上的悲痛和迷茫又不像假的。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变回了还爱着我的爸妈。
警察从郑海的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哪怕是见惯了风雨的他们也为之动容。
他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把林昭送来的那天,怎么没说。”
“如果当时就把她爸妈叫来,大家把事情说清楚,也许今天这事就不会发生。”
我扯了扯嘴角。
其实这事和郑海真的没有关系。
我们一家人互相折磨了三年。
缠绕在我们之间的心结早就无法扯开了,只能像现在这样,不死不休。
6
爸妈来得很快。
他们取样和我做了亲子鉴定,然后在太平间里见到了我。
妈妈的腿似乎是软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向我的方向爬取。
嗓子里挤出不像人的哭嚎。
“昭昭,昭昭,妈妈知道错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你有事要和我说的嘛,为什么要这样去死啊。”
我爸伸手想扶她起来。
可他手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险些被带倒在地上。
他嘴唇嗫嚅着,反复念叨着几句话:
“不会的,不是昭昭。”
“昭昭其实很坚强的,这三年咱们都要崩溃多少次了,有的时候还得她反过来安慰咱们,怎会是昭昭。”
郑海的烟点了一根又一根。
火星在他的面前若隐若现。
他深深吐了口眼圈:
“林昭为什么去死你们不知道吗?”
“你们当初找我假扮她亲生父亲,不就是想抛弃她吗?”
“她自己看不见,无依无靠的,你想让她怎么活。”
我爸怔愣了一下。
他脸上的血色早就退得一干二净了,根本不敢和郑海对视。
“昭昭,她已经成年了,我们总不能管她一辈子吧。”
“警察同志,其实是这样的,我们身上背了很多债,一直有人上门讨债,我们的钱都拿去给女儿治病了。”
“让她再跟着我们,也不安全对不对?”
他几乎要把自己说服了。
不断点头:
“对,就是这样的,我们又不是享福去了,只能带着儿子回老家吃苦。”
“林昭留在城市里,还有人照顾她,生活也方便,肯定比跟我们在农村强。”
郑海掐灭了手里的烟。
问出了一个几乎是一击致命的问题:
“那请问,当时所有人都在骂林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她澄清。”
“你跟着他们一起骂林昭是白眼狼,还趁机蹭流量带货。”
“你知不知道,林昭一开始根本没想死,她是听见了你的声音才跳下去的。”
我爸僵住了。
他嘴唇哆嗦着,连连摇头。
隔了好久才镇定下来,为自己辩解:
“可,那些话都是她亲口说的啊。”
“我是让你假扮首富了,可我没想到,首富上面认亲,她竟然这么简单就抛弃了我和他妈。”
“我们生她养她,她顾念过我们之间的亲情吗?”
郑海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
“因为她听见了你们说话!”
“她知道我不是她爸爸,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她上我车的时候有多害怕!”
我妈本来尖叫一声挡在我爸的面前。
闻言彻底懵了,险些晕死在我爸身上。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中年男人,原来比我想的要细心得多。
那些我看不见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
难怪他会一言不发,将车开到警察局。
他知道,只有那里,可以给我安全感,这恐怕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碰见的好人。
我妈哆嗦了两下,握住了我爸的手:
“怎么会呢,咱们声音那么小,怎么会让她听见。”
“如果昭昭什么都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他们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苍白和惶恐。
我弟在一旁挠挠头:
“我告诉姐姐了呀。”
“我说你们要告诉姐姐一个好消息。”
爸妈的脸色彻底变了。
7
那天爸妈差点把林阳给打死。
可他们也从林阳的嘴里,听到了他这三年无限的委屈。
爸妈将一切都给了我。
才十一岁的林阳要在熟人的早餐店里帮忙招呼客人,帮忙端菜端粥,只为了一个月能赚到几百块的零花钱。
他的同学每天都有零花钱,可他什么都没有,想买汽水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这些他都忍了。
可更令他难受的,是爸妈长久以来的忽视。
爸爸每天打三份工,根本就没有精力来照顾他的二儿子。
妈妈每天在家,但她只围着我转,根本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
林阳不知道多少次,被请家长,爸妈却没有一次去了。
他在学校被叫作没爸妈的野孩子。
这些我知道的,我劝过爸妈多关心他一点,可没有一个人听我的。
听我弟说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爸妈仿佛苍老了十岁。
这三年,他们将家里搞得一团乱麻,几乎是付出了全部的精力,为一双儿女牺牲。
可到头来,他们的女儿死了。
他们的儿子心里平等地恨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快,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我的自杀,网暴白眼狼女儿导致当事人跳江的新闻迅速冲上热点。
几十万网友在爸妈的直播间里,看到了他们的刻薄。
眼尖的网友继续扒信息,很快就将爸妈当初带我郊游结果差点被冻死的事情扒了出来。
这次,爸妈承担的网暴更加严重。
所有人都在质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能够毁了自己优秀的女儿,又将她逼上绝路。
警察一直在控制舆论。
我以为爸妈会更加崩溃,可也许是上次有了经验。
他们没有继续寻死觅活。
似乎我的死,让他们一瞬间明白了这三年的执念根本就不值得。
他们按手续将我火化。
举办葬礼的那天,公开将所有事情公布了出来。
一遍遍地对我道歉。
后续引发的舆论更加猛烈。
有人指责他们的冷血,也有人呼吁正视网暴。
给我治疗的心理医生也给他们做了心理辅导。
我爸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医生,如果当初,我们在昭昭失明后,就来做心理咨询的话,是不是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一切的如果,都没有意义。
我妈每天抱着我的衣服痛哭。
她跟林阳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我以为我死了,林阳会很高兴,他盼了多少次我彻底消失。
可七天后,他突然嚎啕大哭。
他终于明白,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人死的意思是这样的,原来人不像他的玩具,弄坏了弄丢了都可以再买一个。
哭的当天,他发起了高烧。
爸妈对高烧这件事简直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当初我就是因为高烧不退,最后导致失明。
他们守着林阳好久,几乎将所有能求的神仙都求遍了。
而我则震惊地看着他。
他在高烧的时候竟然看见我了,每次眨眼,都会带出大片的眼泪。
“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很生气,爸妈带我走了以后,我以为他们是我一个人的了,可他们每天都在想你。”
“他们会想你吃了什么,在哪里睡觉,有没有磕到。”
“所以我才把视频发到网上了,同学说那里有很多人可以评理,我想让他们证明,爸妈是不该爱你的。”
“姐,求求你,原谅我。”
他伸手试图抓我的手。
却被我轻轻避开。
爸妈几乎要吓傻了:
“小阳,你在说什么,这哪里有你姐啊,你不要吓妈妈。”
我注视着这兵荒马乱的一家。
朝林阳笑了笑。
可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见我说:
“林阳,你要记住,有些错,一旦犯了就是不可挽回的。”
“你现在或许还不知道你造成了什么后果,可你长大会懂的。”
“你的自责会跟随你一辈子,这不是我一个死人能解决的。”
他眼底的光熄灭了。
我看着一旁哭成一团的爸妈,叹了口气:
“替我告诉他们,不用再试图跟我说什么了,我要走了。”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他们不再是我的父母。
我也不再是他们的女儿。
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什么亏欠,因为我们的生命中将再无彼此。
离开前,我去看了一直照顾我的大姐。
也去看了郑海。
我感谢这世上所有对我心存善念的人。
从此,我真的要向前走了。
一切,都将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