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夜,总是比白天来得更喧嚣一些。
尤其是对于王浩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老莫餐厅。
这地方在现在的北京城,那就是身份的象征。
高高的穹顶,巨大的水晶吊灯,还有那穿着白制服、端着银盘子的服务员。
在这里吃顿饭,顶得上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
王浩今天做东。
他坐在长条桌的主位上,手里晃着一杯红酒,那姿势,跟电影里的教父似的。
李倩倩坐在他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略带矜持的微笑。
桌上还坐着几个跟王浩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个个穿得花里胡哨,头发梳得跟刺猬似的。
那是这会儿最流行的“招手停”发型。
“浩哥,听说你最近换车了?”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小子凑过来,一脸谄媚地问道。
“嗨,也没啥。”
王浩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就是把那辆旧拉达换了,搞了辆桑塔纳。这不,刚提的车,还没怎么跑呢。”
“桑塔纳啊!那可是好车!”
皮夹克夸张地叫了起来。
“那车提速快,坐着也舒服!浩哥就是浩哥,这手笔,咱们哥几个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周围几个人也跟着起哄,一个个马屁拍得震天响。
王浩听得受用,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倩倩。
“怎么样?今儿这车坐着还行吧?”
李倩倩正低头切着盘子里的基辅鸡排,听到这话,手里的刀叉顿了一下。
“嗯,挺好的。”
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其实她想说,那车里的味道太冲了,熏得她头疼。
而且王浩开车太野,动不动就急刹车,晃得她想吐。
但她不敢说。
在这个圈子里,她只是个附属品,是个花瓶。
花瓶是不需要有意见的,只需要好看就行。
“那是!”王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车可是我托人从上海搞来的指标,全北京也没多少辆!”
“那是,那是。”
皮夹克连连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
“哎,浩哥,我听说……那个谁,就是以前跟嫂子订婚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了一眼李倩倩。
“叫陈默是吧?听说那小子最近也发了?”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冷了几分。
李倩倩的手一抖,刀子划在盘子上,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响声。
王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发什么发?”
他冷笑了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不就是倒腾点破烂吗?听说是什么袜子?哼,这种下三滥的生意,也就他那种穷鬼才干得出来。”
“可是……”
皮夹克有点没眼力见,还在那儿嘀咕。
“我听胡同里的人说,老陈家都买上大彩电了,还是长虹的,两千多呢!而且那小子好像还要去苏联做大生意……”
“大生意?”
王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凭他?”
他指着窗外,那是停着他那辆崭新桑塔纳的方向。
“你们知道去苏联做生意得要什么吗?得要批文!得要关系!得要本钱!”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他陈默有什么?除了那条烂命,他还有什么?”
“买个彩电就叫发财了?那我这车算什么?算金山银山?”
他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
“告诉你们,他陈默就算累死累活干一辈子,把腰都干断了,也买不起我这车的一个轮子!”
桌上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大家都看出来了,浩哥这是真动气了。
其实王浩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这么生气,不是因为陈默真的威胁到了他。
而是因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在他眼里,陈默就是地上的泥,是阴沟里的老鼠。
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唯唯诺诺,一辈子被他踩在脚底下。
可现在,这只老鼠居然敢抬头了?
居然敢买彩电了?
居然敢让李倩倩那个势利眼的妈都开始后悔了?
这让他觉得很不爽。
非常不爽。
“行了行了,提那个晦气玩意儿干什么?”
王浩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
然后,一只手很不老实地搂住了李倩倩的腰。
“来,倩倩,给哥倒酒。”
他的手劲很大,勒得李倩倩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倩倩僵硬地拿起酒瓶,给他倒了一杯。
红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映出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
“浩哥,您消消气。”
她小声说道。
“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干什么?他不配。”
这话她是说给王浩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陈默只是运气好,只是昙花一现。
真正的富贵,还是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这就对了嘛!”
王浩听了这话,心里舒服多了。
他捏了捏李倩倩的脸蛋,手感滑腻,让他心头一荡。
“还是咱们倩倩懂事。”
他凑到李倩倩耳边,喷着酒气说道。
“今晚别回去了,去我那儿?”
李倩倩的身子颤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去我那儿”意味着什么。
之前几次,她都找借口推脱了。
可今天,看着王浩那双带着血丝、充满欲望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恐怕躲不过去了。
“浩哥……我妈还在家等我呢……”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等你妈?”
王浩嗤笑了一声。
“你信不信,只要我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在我这儿,她能高兴得放鞭炮?”
李倩倩沉默了。
她信。
她太了解她那个妈了。
只要能攀上王家这棵大树,别说夜不归宿,就是把她打包送过来,她妈都乐意。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突然觉得很悲哀。
这就是她选的路吗?
这就是她放弃了陈默,千方百计求来的“好日子”吗?
“行了,别装了。”
王浩见她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
“大家都成年人了,装什么纯情少女?再说了,你跟那个陈默订婚那么久,我就不信你们没……”
“没有!”
李倩倩猛地抬起头,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嗓子,把桌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王浩也愣了一下。
随即,他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哟,还是个雏儿?”
他舔了舔嘴唇,眼神里的欲望更浓了。
“那感情好。今晚,哥好好教教你。”
李倩倩看着他那张脸,胃里一阵翻腾。
她突然很想哭。
也很想吐。
……
同一时刻。
莫斯科。
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但房间里的气氛,却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凝重。
陈默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
他对面,那个被称为“将军”的老人,正拿着那个鼻烟壶,对着灯光细细把玩。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壁炉里的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
将军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陈默。
“年轻人,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这个国家,光有礼物是不够的。”
“你需要证明你的价值。”
陈默微微一笑。
他不慌不忙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份清单。
上面列着一长串的物资名称。
从轻工业品到食品,从日用品到药品,应有尽有。
而且,数量惊人。
“将军同志。”
陈默开口了,语气平静而自信。
“我知道,现在的莫斯科,最缺的是什么。”
“不是坦克,不是大炮,也不是那些躺在仓库里生锈的机器。”
“是面包,是香肠,是让老百姓能过上日子的东西。”
他指了指那份清单。
“这些东西,我都能搞到。”
将军拿起清单,扫了一眼。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份清单上的东西,如果是真的,那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
有了这些东西,他就能稳定住手下的军心,就能在即将到来的动荡中占据主动。
“你能搞到?”
将军放下清单,语气里多了一丝怀疑。
“据我所知,你们国家的铁路运力也很紧张。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运过来?”
“这就需要您的帮助了,将军同志。”
陈默身子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我听说,远东军区有一批闲置的军列……”
将军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小子,胃口不小啊。
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军列上?
那是军队的命脉,是绝对的禁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将军的声音冷了下来,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动用军列搞走私?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不,不是走私。”
陈默摇了摇头,神色坦然。
“是‘军需互助’。”
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的读音。
“我们提供生活物资,帮助友军解决后勤困难。而友军提供运输工具,保障物资的及时送达。”
“这是双赢,是中苏友谊的见证。”
将军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他。
这胆识,这口才,这偷换概念的能力……
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政客。
“军需互助……”
将军喃喃自语,咀嚼着这四个字。
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弧度。
“好一个军需互助。”
他重新拿起雪茄,点燃。
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模糊。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陈默。”
“陈默……”
将军点了点头。
“好名字。沉默是金。”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通行证,扔在桌上。
“这张证,能让你在莫斯科畅通无阻。”
“至于军列的事……”
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那得看你的第一批货,什么时候能到。”
陈默拿起那张通行证,看了一眼。
上面印着克里姆林宫的图案,还有那个令人敬畏的盾牌与剑的标志。
那是克机构的特别通行证。
有了这个,他在苏联,就等于有了一张护身符。
“一个月。”
陈默收起通行证,站起身。
“一个月内,第一批五十车皮的物资,会准时停在莫斯科的站台上。”
“五十车皮?”
将军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了桌子上。
他原本以为这小子能搞来几车皮就不错了。
没想到一开口就是五十车皮?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好!”
将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只要货到,军列的事,我批了!”
他走到陈默面前,伸出了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
“合作愉快,陈默同志。”
陈默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手。
很有力。
也很冷。
“合作愉快,将军同志。”
……
走出那栋灰色建筑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陈默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肺部传来一阵刺痛感,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成了。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有了将军的支持,有了军列的使用权,他的商业帝国,就有了最坚实的基石。
接下来,就是在国内筹货了。
五十车皮的物资,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光靠倒腾点丝袜肯定是不行的。
他需要更大的本钱,更广的渠道。
还有……
更得力的帮手。
他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弟弟陈东。
那小子,现在应该正忙着数钱吧?
陈默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先生!请留步!”
陈默停下脚步,回过头。
只见刚才那个一直站在将军身后的年轻军官追了出来。
他跑得有些急,脸上带着一丝红晕。
“有什么事吗?”陈默问道。
“那个……”
年轻军官有些犹豫,似乎在组织语言。
“将军让我问您一句……”
“什么?”
“您刚才给将军的那个鼻烟壶……还有吗?”
陈默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起来。
笑得很开心。
“告诉将军,只要我们的友谊长存,这种小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
年轻军官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谢谢您,陈先生。”
他敬了个礼,转身跑回了楼里。
陈默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看来,这位将军同志,也是个雅人啊。
只要有弱点,就好办。
怕就怕那种无欲无求的圣人。
不过在这个即将崩塌的帝国里,还有多少圣人呢?
大多都不过是在废墟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块砖头罢了。
陈默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
北京。
夜深了。
王浩的桑塔纳停在了一家豪华酒店的楼下。
李倩倩坐在副驾驶上,死死地抓着安全带。
她的指节发白,身体在微微颤抖。
“到了,下车吧。”
王浩解开安全带,伸手过来想要摸她的脸。
李倩倩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王浩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后悔了?”
他冷冷地看着李倩倩。
“倩倩,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求着我,不是我求着你。”
“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滚。后面排队等着的姑娘多的是。”
李倩倩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滚?
她能滚去哪儿?
回家听她妈的唠叨?
还是去面对邻居们的嘲笑?
她没有退路了。
从她选择坐上这辆桑塔纳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退路了。
“没……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
然后,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浩哥,我……我跟你上去。”
王浩看着她那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这就对了嘛。”
他下了车,搂住李倩倩的肩膀,大步向酒店大堂走去。
李倩倩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搂着。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
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陈默那张平静的脸。
如果……
如果是陈默的话……
他绝不会这样对她。
绝不会。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只有结果。
和后果。
不过……
今晚的王浩却被灌得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