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22:33:29

京都的五月,柳絮漫天飞舞。

像是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筒子楼里的公用电话旁,张桂兰手里攥着听筒,手心里全是汗。

电话那头,是几千公里外的声音。

带着电流的杂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妈,钱收到了吗?”

陈默的声音很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张桂兰心里的慌乱。

“收到了,收到了……”

张桂兰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门口。

陈东正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那儿,怀里抱着那个装钱的帆布包,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邻居。

那样子,活像个护食的狼崽子。

“老大啊,这么多钱……你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张桂兰说着,眼圈就红了。

一万块。

在这个工人工资只有百十来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是一笔能让人挺直腰杆,也能让人睡不着觉的巨款。

“妈,您说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陈默的笑声。

很轻,很淡。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什么好!”

张桂兰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这钱,妈给你存着。一分都不动。”

“等你回来了,妈给你张罗个媳妇。咱们找个好的,比那个李倩倩强一百倍的!”

她是真的怕了。

怕这钱来路不正,怕儿子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

只要把钱存起来,就像是把儿子的命也存起来了一样。

安心。

“妈……”

陈默叹了口气。

“这钱就是给你们花的。存着干什么?钱这东西,只有花出去了才叫钱,存着就是废纸。”

“胡说八道!”

张桂兰急了。

“什么废纸?那是钱!是血汗钱!”

“妈,您听我说。”

陈默打断了母亲的话。

“咱家的房子,该修修了。那屋顶一到下雨天就漏水,爸的老寒腿受得了吗?”

“还有小雨,都上初中了,还穿着东子穿剩下的旧校服。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面子啊?”

“还有您和爸,也该添置几件新衣裳了。别老让邻居们看笑话。”

张桂兰愣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袖口都磨破了边,用线细细地缝过。

又想起小女儿陈雨,每天上学都低着头,不敢跟同学走在一起。

因为她脚上的那双球鞋,大脚趾的地方已经顶出了一个洞。

“可是……”

张桂兰的语气软了下来。

“可是你在外面……”

“我在外面挺好的。”

陈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自信。

“妈,您就听我的。让东子带你们去百货大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着。”

“记住了,咱们不偷不抢,这钱花得硬气!”

挂了电话,张桂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传来陈东的声音。

“妈,我哥说啥了?”

张桂兰回过神来,转过身。

看着眼前这个二儿子。

个子窜得老高,身上的衣服却还是去年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手腕。

“你哥说……”

张桂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你哥说,让咱们去花钱!”

……

王府井百货大楼。

这地方,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圣地。

琳琅满目的商品,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还有那扑面而来的香水味儿。

陈家四口人走在里面,显得有些拘谨。

陈建国背着手,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虽然衣服有点旧了,但熨得平平整整,一点褶子都没有。

张桂兰拉着小女儿陈雨的手,跟在后面。

陈东则像个保镖一样,背着那个帆布包,走在最后面。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人群。

“爸,妈,咱们先去二楼吧?那是卖衣服的。”

陈东提议道。

“行,听你的。”

陈建国点了点头,脚步却有些发飘。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怀里揣着几千块钱逛商场。

那种感觉,既兴奋,又紧张。

到了二楼,那花花绿绿的衣服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妈,您看这件怎么样?”

陈东指着一件碎花的的确良衬衫。

“这颜色多亮堂,您穿上肯定显年轻!”

张桂兰走过去,摸了摸那料子。

真滑溜。

再一看标价。

四十五块。

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太贵了,太贵了……”

她连连摆手。

“这一件衣服,顶咱们家半个月伙食费了!”

“妈!哥说了,别省着!”

陈东二话不说,直接对售货员喊道:

“大姐,这件我们要了!给我妈拿个号!”

售货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正在那儿嗑瓜子呢。

听到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衣服不让试啊,买定离手。”

那语气,透着一股子国营单位特有的傲慢。

陈东一听就火了。

“嘿!你这什么态度?怕我们买不起啊?”

他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拍。

“啪”的一声。

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一角的大团结。

那厚度,那颜色。

售货员嗑瓜子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帆布包,又看了看陈东。

脸上的表情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哟,小伙子,看你说的!大姐这不是怕你们麻烦嘛!”

她把瓜子一扔,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来来来,大妈,您这边请!这衣服版型好着呢,您穿上肯定跟电影明星似的!”

张桂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个帆布包。

腰杆子突然就挺直了。

是啊。

咱有钱。

咱怕谁?

……

这一天,陈家算是彻底“放纵”了一回。

张桂兰买了两件新衬衫,还烫了个头。

陈建国买了一双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那叫一个气派。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陈雨,也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裙子。

穿在身上,转个圈,裙摆像花儿一样绽放。

小姑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哥,好看吗?”

她怯生生地问陈东。

“好看!太好看了!”

陈东竖起大拇指。

“咱们小雨就是个小公主!”

一家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那种久违的笑容。

那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终于能喘口气的笑容。

“东子,你也给自己买两件啊。”

张桂兰看着二儿子身上那件旧夹克,心疼地说道。

“你看你这袖子,都短成啥样了。”

“我不买。”

陈东摇了摇头,把那个帆布包抱得更紧了。

“我有衣服穿,这件还能穿两年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张桂兰有些生气。

“你哥让你买的,你不听话是不是?”

“妈,真不用。”

陈东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哥在外面干大事,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的钱。”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

“这钱,得留着。万一哥在那边遇到什么难处,咱们还能给他汇过去。”

张桂兰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二儿子。

突然觉得,孩子长大了。

懂事了。

“哥……”

一旁的陈雨也拉了拉陈东的衣角。

“那我也不要裙子了。咱们把裙子退了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她真的很喜欢这条裙子。

但是,她更心疼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大哥。

“傻丫头!”

陈东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哥让你穿你就穿!咱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哥在外面才放心!”

“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在家过得苦哈哈的,他还能安心做生意吗?”

陈建国一直没说话。

他背着手,看着这一双儿女。

眼角有些湿润。

他转过身,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

那是陈默寄回来的“良友”。

外烟,带过滤嘴的。

平时他都舍不得抽,只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味儿。

今天,他把烟拆开了。

抽出一根,点上。

深吸了一口。

真香。

……

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楼道里正是做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在炒菜。

油烟味儿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在狭窄的走廊里。

陈家这一家子大包小包的回来,立马引起了轰动。

“哎哟,老陈啊,这是发财了啊?”

隔壁的老王端着饭碗走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建国脚上的新皮鞋。

“啧啧,这皮鞋,真亮!得好几十吧?”

“嗨,瞎买。”

陈建国摆了摆手,脸上却全是笑意。

“孩子孝顺,非要买。拦都拦不住。”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那包“良友”。

“来,老王,尝尝这个。老大从苏联寄回来的。”

老王眼睛都直了。

“良友?这可是好烟啊!只有友谊商店才有卖的!”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真香!老陈,你这大儿子,是有出息了啊!”

“那是!”

陈建国挺直了腰杆。

这一刻,他觉得这辈子的面子都挣回来了。

以前,因为家里穷,他在邻居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那个周桂芬,每次见了他都阴阳怪气的。

现在好了。

咱也有好烟抽了。

咱也有新皮鞋穿了。

咱儿子,那是去苏联做大生意的!

“哎,老陈,听说你家老大在那边……是倒腾那个什么丝袜?”

另一个邻居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那玩意儿能挣钱吗?”

“怎么不能?”

陈东在一旁插嘴道。

“我哥说了,那叫轻工业品!是苏联人民最需要的物资!”

“你们不懂,那边的女人,为了双丝袜能排一天的队!”

“真的假的?”

邻居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还能有假?”

陈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哥现在可是跟那边的将军做生意!将军你们知道吗?”

“嚯!”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叹声。

跟司令做生意?

那得多大的排面啊!

周桂芬正端着一盆洗脚水出来倒。

听到这话,手一抖,水洒了一地。

溅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她没顾得上擦,只是呆呆地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家人。

看着陈建国那双锃亮的皮鞋。

看着张桂兰那件崭新的碎花衬衫。

还有陈雨身上那条白得耀眼的连衣裙。

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就在几天前,她还站在这里,指着陈默的鼻子骂他是穷鬼。

还要回了两千块钱彩礼。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及时止损。

可现在……

她看着自家那扇紧闭的房门。

李倩倩还没回来。

说是跟那个王浩出去吃饭了。

可是这都几点了?

周桂芬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个王浩,开着桑塔纳,看着是挺风光。

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不像陈默。

虽然话不多,但眼神正。

是个过日子的人。

“唉……”

周桂芬叹了口气,端着空盆子回了屋。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

夜深了。

陈家的灯还亮着。

一家人围坐在那台新买的长虹彩电前,看着电视里的节目。

虽然节目很无聊,但大家看得很认真。

仿佛那不是电视,而是某种幸福的象征。

“东子。”

陈建国突然开口了。

“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陈东摇了摇头。

“哥说,那边的事情刚起步,还得一段时间。”

“哦。”

陈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只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莫斯科,小雪,零下五度……”

“那边还下雪呢?”

张桂兰心疼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你哥带厚衣服了吗?”

“带了带了。”

陈东安慰道。

“哥那件大衣厚着呢。再说了,那边屋里都有暖气,热得穿短袖。”

“那就好,那就好……”

张桂兰念叨着,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太累了。

也太高兴了。

“行了,都睡吧。”

陈建国站起身,关掉了电视。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

陈东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个帆布包。

硬邦邦的。

那是钱。

也是责任。

“哥……”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爸妈和小雨的。”

“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吧。”

“咱们老陈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

几千公里外。

莫斯科。

陈默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这里的夜,比北京要冷得多。

也要寂静得多。

他手里拿着那个刚刚挂断的电话听筒。

虽然已经没有声音了,但他仿佛还能听到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沉默,还有弟弟的大嗓门。

那是家的声音。

是他两世为人,最渴望的声音。

“放心吧。”

他对着窗外的夜空,轻声说道。

“我会把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

“不仅是钱。”

“还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