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青丘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漫天雪花自苍穹飘落,纷纷扬扬间,覆盖了整个山峦。
青画站在皑皑白雪之中,笑着对东留说:“东留,东留,你看青丘变成白丘了!”
那时东留刚来青丘不久,白榕并不待见他——不是那种含蓄的疏远,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其实青丘狐君一族的关系稍显复杂:白析并非老狐王之子,白榕才是老狐王唯一的女儿。白析娶了白榕,方能继承王位。白榕性子娇蛮,青丘便好似有了两位君主。
而白榕如此鲜明地表示厌恶白东留,青丘之中便无人敢忤逆她,也无人敢接近东留了。
东留仿佛成了一个人人厌弃的存在。无人理会,无人在乎。日复一日,他只待在自己的小木屋里,不说一句话,不肯踏出一步,如同一个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
整个青丘,唯一不曾放弃东留的,只有白析。他常带着青画去看望东留,抚着东留的头对青画说:“青画,这是东留,是你的哥哥东留。”
小小的东留,个头只如萝卜般高,沉默地站在白析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青画一眼,那双好看的眼睛始终低垂着,眸中不见半分神采。
便是这样的东留,沉默、近乎自卑而漠然地闯入了青画的世界,从此再未离开。
记忆的最后,一片苍茫雪色中,两只纯白小狐狸的身后留下两串梅花般的足迹。小狐狸们却不在意——一只蹦蹦跳跳、龇牙咧嘴,另一只始终沉默,却未曾离开半步,只是默默跟随,偶尔以鼻尖轻拱对方,仿佛在提醒:天不早了,再不回去,父母该担心了......
不知怎的,青画便梦见了那一年的雪地,还有那两只以鼻尖相触、无声交流的小狐狸。两小无猜,多么令人羡慕。
只可惜,她已忘了那两只小狐狸究竟是谁。
睁开眼的瞬间,见四周一片雪白,青画险些以为仍在梦中——一脚踩在雪地里,脚边便是那两只小狐狸。
......呵,呵呵。现实总能如此痛快地击碎幻想。定神细看,脚边哪有什么小狐狸,倒是不远处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怎么看都像东留。
——可不正是东留!
可他为何被藤蔓缠成了粽子?
“东留!东——留——”青画试着唤他,一挣扎才发觉,自己竟也被绑在柱上、捆作一团。肩头被刺穿之处仍疼得厉害,令她霎时忆起一切。
是了,他们被冥姥附身的知离刺穿,昏死过去,醒来便已在这洞穴般的雪白房间之中。
令她在意的是:此地为何如此洁白?如覆新雪。不是说妖洞皆应漆黑污秽么?
其实一片雪白,有时比黑暗更令人心慌。白茫茫无垠,不见尽头,亦无寄托,宛如封闭无望的世界,寻不到解脱的出口,直至绝望。
那时的青画尚不知何为“绝望”——那般滋味,她还无缘体会。
她只知东留一直未醒,倚在藤蔓间神情安然,仿若偷闲小憩,连轻蹙眉头的细微神态都一般无二。而他脚下蜿蜒的血迹早已凝结成黑,触目惊心。
“东留!东留!喂,东留呀!”青画扬声喊道,只盼他能应一声,好教她知道——他还留着气息,他还活着。
“别喊了。”一道轻飘飘的嗓音忽自虚空传来,诡异又耳熟。
青画喉间那声“东留”顿时哽住,转头望去——果然是知离。
知离身着宽大白袍,抱膝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又瘦又小,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从后方望去,她的背影实在太过单薄,瘦骨嶙峋,仿佛以枯骨堆叠而成,轻轻一触便会散架。
“......”这么大一个人蜷在那儿,自己竟未曾察觉。青画默然片刻。
“很吵。”知离又轻轻说了一句,将自己蜷得更紧。
青画犹豫着唤道:“知......离?”
她没有回应。
“那时与我说话的......是你么?”青画又问。
她仍记得,在那片沉寂的黑暗里,知离曾求她杀了自己。
“......”
青画撇撇嘴,继续搭话:“知离,这是何处?你能不能替我看看我师兄?他似乎......”
“你很在意他?你一直在唤他的名字,实在很吵。”知离的声音很轻,“不必与我套近乎。我不能放你们走——姥姥喜欢他的血,喜欢你的脸。”
青画:“......”
呵,呵呵。那是否该对您家姥姥感恩戴德一番?
可是......东留等不得啊。流了那么多血,光是瞧着便心惊。
“知离,你能不能帮我......帮我看看东留?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仅此而已。求你了。”
知离缓缓转过头来。瞪大的双眼微微凸起,略显骇人。她独特的嗓音轻轻飘来:
“我若帮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你要什么?”
“嗯......待你能杀我时,便杀了我罢。”
青画一怔,咬牙道:“好。”
知离走得极快,宛如飘飞而至。她趴在缠绕东留的藤蔓上,拨开他胸前的束缚——血肉模糊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青画眼前。
染血的衣衫已凝成一片赭褐色,四周血痂斑驳,可伤处仍湿润着。藤蔓的倒刺扎入血肉之中,随东留微弱的呼吸一下下蠕动,鲜血便顺着缓缓淌下。
“东、东留......”青画忍不住颤抖,哽咽道,“知离,知离,救救他!我求你!”
“姥姥喜欢他的血,很香......我也喜欢。”知离道。
“我可以把我的血给你!要我的脸也行!知离,你救救他,他......他一直这般流血,会死的!知离!”
“我不想要你的血,也不要你的脸。”知离说着,伸手按住东留的伤口。一团似黑泥般的东西堵住了伤处——血,终于止住了。
青画松了口气,隐隐觉得知离或许与她所想不同。
她未必是善类,但也绝非恶徒。
知离做完这一切,便顺着藤蔓滑落在地,蜷缩着仿佛睡去。
......她又怎么了?
“喂,知离?知离?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知离......”
“嘘!你喊什么!”清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保养得细嫩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呵,呵呵。这般滑腻,不用想也知是谁。
“唔,唔唔!”呸,松手!
“嘘!别叫!把看守引来如何是好?”清黎立刻低斥。
“唔......”青画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知离。
清黎也忽略她了?瞬间,她决定不提醒清黎——
毕!竟!不!能!只!有!我!一!人!眼!瞎!
大家一齐瞧不见多好,否则这般丢脸的事......呵,呵呵,说出去便不能一同玩耍了!
“唔唔唔唔!”你先放手!
“嘘!”
“......”青画默默心想:我这猪一般蠢的师兄啊,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小七,我才离开一会儿,你们怎就这般凄惨了?”清黎啧啧两声,“还得我来搭救——你干什么!咬人!”
“呸!”青画啐了一口,“你不是逃走了么?”
“谁逃了!我是去取东西了。”清黎自背后取出一把七弦琴,“我那叫声东击西,东留都懂得配合!我去万花楼取琴了——听说你们青丘的白狐姬狡黠得很,擅以琴音操纵万物,最坏的,便是用以操控人心。”
“......”身为青丘白狐的青画默默望了望天,“五师兄,这该不会便是你当初不待见我的缘由吧?”
清黎眯眼讨巧一笑:“小七,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当初不待见你?师兄我如今也不待见你!”
说着,晃了晃他那白嫩如玉的手——两排牙印清晰可见。
“呵呵!”青画干笑两声,道,“所以呢?你取琴来是要作甚?”
“那小姑娘不是被老妖婆附身了么?你便以琴音操控她,逼出那老妖婆!”
“不是小姑娘。”青画学着知离抿了抿唇。一想起知离,她心情便复杂难言。
“嗯?”清黎歪头,“小七,这话我听着耳熟。不是......什么?”
“她叫知离。”青画轻叹,“五师兄,你好歹救了她两回,就不能记住她的名字?”
“知离嘛,记下了。”清黎漫不经心地一笑,“先救你们罢。真没用——小六怎都不说话?睡着了?”
糟了,东留!
“五师兄,东留受伤了,你快先救他!”
清黎瞥了她一眼,三两步走到东留身旁,手起掌落劈开藤蔓。
东留顺着柱子滑倒,清黎赶忙接住,方才嬉笑的神色顿时肃然。
“小七,这是怎么回事?小六怎伤得这般重!”
“她们......放了他许多血......”说着,青画喉间又似堵了团棉花,隐隐发干发疼。
“你们真是......”清黎瞪她一眼,扶东留靠坐在柱旁,并指划过自己手腕。鲜红的血顺臂淌下,他忙将伤口凑到东留唇边。
“五师兄,你这是作甚?”
“上回——就是东留挨雷劈那次,我瞧见师父在竹林里便是这般做的。”清黎得意道,“小七,你不知罢?我们一族的血可是千金难求的灵药!师父说的!”
莲祗说的,那可更不可信了。
“你就往脸上贴金罢!”青画哼了一声,“你看东留根本咽不下去,都滴下来了!”
“啊!真的——”清黎忙以衣袖去掩东留嘴角,可血仍沿着唇角淌落,“我......真是浪费!小爷的血有多金贵你可知?唉你倒是咽下去呀!”
“五师兄,先替我解开藤蔓。”
清黎看她一眼,抬手劈断藤蔓。随即他愣了愣:“你怎么......也伤了?”
“嗯?”青画低头——是肩头被刺穿的伤口。虽流了些血,染湿半幅衣衫,但伤势着实不算太重,比起东留胸前那碗口大的血洞,实在不值一提。“哦,这个。”
“不碍事,已不疼了。”青画自嘲一笑,“那藤蔓倒是厉害,东留这般厚的‘肉墙’都没能挡住。”
清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青画半跪下去,拉过清黎的手,对着伤口低头便咬。
“喂喂喂!白青画你干什么!又咬,你是狗不成......”
青画吮了一口血含在口中,瞪了叽喳不停的清黎一眼,继而捧住东留的脸,俯身吻上他的唇,将那一口血渡了进去。
“嘶——”清黎倒抽一口气,彻底僵住。
“不够。”青画一本正经地抓过清黎的手臂,又吮了一口。
清黎好半晌才回过神,半握着手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青画正欲查看东留的伤势,耳边却又响起清黎的惊呼:
“母后的!这儿怎么还躺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