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天没亮,东宫就醒了。
不,现在是潜邸了。
萧桓昨夜已移驾紫禁城,为今日大典做最后准备。
我仍留在此处。
按照礼制,皇后需在典礼后半程,于太和殿前与皇帝汇合,共受朝拜。
“娘娘,该起了。”
侍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丁。
今日不同往日。
从今往后,我是皇后。
是这后宫,乃至这天下的女主人。
我坐起身。
帐幔被撩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
捧着朝服、凤冠、玉带、朝珠。
明黄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人眼。
“陛下吩咐,内务府新赶制的朝服,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绣娘们绣了整整三个月。”
掌事嬷嬷一边说,一边展开那件沉重的礼服。
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凤凰的翎羽根根分明,展翅欲飞。
华美得,令人窒息。
我伸手,抚过那只凤凰的眼睛。
冰冷。
没有温度。
就像我此刻的心。
“更衣吧。”
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宫女们上前,一层层,为我套上这象征无上荣光的枷锁。
里衣,中衣,外袍。
最后是那件明黄的朝服。
重。
沉得几乎要压弯脊梁。
然后是凤冠。
九尾凤簪,赤金点翠,珍珠垂帘。
戴上时,脖颈猛地一沉。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镜中的女人,已然是母仪天下的模样。
端庄。
威严。
也,陌生得可怕。
“娘娘真真是凤仪万千。”
苏月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她由侍女搀扶着,款步而入。
一身绯红宫装,衬得她面若桃花。
只是那笑容,比往日更盛,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苏侧妃来得早。”
我微微颔首,任宫女为我整理腰间的玉带。
“今日是陛下和娘娘的大日子,妾身岂敢怠慢。”
她走近几步,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
“娘娘似乎……没睡好?”
语气关切。
眼神,却像探针。
“是有些紧张。”
我坦然承认,对她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皇后”的羞赧与不安。
“毕竟是头一遭。”
苏月掩唇轻笑。
“娘娘说笑了,您与陛下伉俪情深,这后位,本就是您的。”
她顿了顿。
“只是,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娘娘今日,可要稳稳当当的才好。”
话里有话。
我抬眼,与她对视。
“苏侧妃提醒得是。”
她笑了笑,没再多说,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可那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
像在观察。
在评估。
在……等待什么。
我垂眸,任宫女为我戴上最后一件配饰——一枚羊脂玉平安扣。
萧桓昨日给的。
他说,愿我,平安顺遂。
多讽刺。
“娘娘,陈公公来了。”
殿外通报。
陈忠躬着身,走进来。
还是一贯的低眉顺眼。
“奴才给娘娘请安。陛下吩咐,让奴才将今日大典的仪程,再与娘娘细说一遍。”
“有劳陈公公。”
我示意宫女退下几步。
苏月也识趣地,挪到窗边,假装欣赏盆景。
陈忠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辰时初,凤驾出潜邸,经东华门入宫。”
“辰时三刻,至太和殿前丹陛之下,等候陛下。”
“巳时正,陛下御殿,受百官朝拜后,会亲下玉阶,迎娘娘上殿。”
“届时,请娘娘务必……”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站稳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慢。
极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稳住。
我对自己说。
“本宫知道了。”
陈忠退后,又恢复那副恭顺模样。
“那奴才就不打扰娘娘准备了。”
他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却又停住。
“对了,娘娘。”
他回头,像是忽然想起。
“陛下今早吩咐,为保大典万无一失,宫中各处防卫,都已重新布置。”
“尤其是几处宫门,增派了三倍禁军。”
“娘娘今日凤驾所经之路,更是固若金汤。”
他笑了笑。
“陛下对娘娘,真是上心。”
说完,这才真的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
苏月还在看那盆盆景。
我却觉得,背脊的冷汗,正一点点浸透里衣。
辰时三刻。
青龙门。
陈忠是随口一提。
还是……意有所指?
他知道什么?
萧桓又知道多少?
不。
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气。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娘娘,时辰快到了。”
掌事嬷嬷上前提醒。
我点头。
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那顶凤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却也,重若千钧。
走吧。
我对自己说。
该去演完,这最后一幕了。
殿门大开。
晨光涌了进来。
有些刺眼。
我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身后,是困了我五年的牢笼。
眼前,是通往更高牢笼的路。
不。
不对。
前方等待我的。
是悬崖。
是终结。
是我亲手为自己选好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