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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村里种的葡萄大批烂在地里,果商们趁机低价收购,逼得乡亲血本无归。
于是我在我的店里设了助农专柜,收购价比市场高两成。
可谁想到没过几天,就被村里的刘婶打成了黑心商家。
她把我们店的葡萄礼盒摔在收银台上,质问:“我从小看你长大!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会算计乡亲!这盒葡萄卖188,我们才拿多少?你这不是吸血是什么?”
我强压着火气解释:“刘婶,这礼盒不只是葡萄的钱,还有冷链、包装、设计和损耗的成本......”
“别扯这些虚的!你就是欺负我们不懂,我们流汗种出来的东西,倒让你赚了大头!”
我不再争辩,拨通了那个电话。
可当我把政府采购的五千箱葡萄订单让给别人村后,他们都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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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到老家干农活,村支书李叔搓着手,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完了,今年算是全完了......你说这,这辛辛苦苦忙活一年,肥料、人工、纸袋,哪一样不是钱?现在倒好,连本都收不回来。”
不远处,几个开着货车来的果商,他们给出的价格低得让人咋舌,几乎只有往年的一半。
“这个价,不是明抢吗?”一个乡亲忍不住嚷了起来。
领头的果商皮笑肉不笑:“老哥,市场就这样。你们这葡萄再不卖,明天就得烂在地里当肥料。我这个价,还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呢。”
这个样子让我心头火起。
我就是吃这里的百家饭长大的,眼前这些愁苦的面孔,是王伯,是李叔,是看着我光屁股满村跑的叔伯婶娘。
他们一年的指望,就这么被踩在地上。
一股热血冲上头:“李叔,各位叔伯婶娘,大家别急。我在城里的店,可以设一个助农专柜,专门卖咱们村的葡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收购价,我比市场价高两成。”
李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黎,你说真的?这可开不得玩笑。”
“李叔,我啥时候骗过大家。”我环视众人,“但我有个条件,葡萄的品质得达标,要颗粒饱满、无破损的优等果。我那边走的是精品路线,品质是底线。”
大多数乡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纷纷说着“小黎有出息了”“没忘本”。
第一批葡萄收购那天,我带着店里的两名员工,在村委会大院支起桌子,现场验货、过秤、结算现金。
轮到看着我长大的刘婶了。
她交上来的几筐葡萄,面上看着确实不错。
但细心的员工在检查筐底时,扒拉了几下,低声叫我:“黎姐,你看这。”
只见筐底夹杂着一些明显个头偏小、颜色不均,甚至有几颗已经破损流汁的次果。
“刘婶,”我尽量让语气温和,“这底下的......品相不太行啊,咱们合同里写明了要优等果的。”
刘婶满不在乎的把面上的好葡萄往下一盖:“哎哟,我说小黎,地里长的东西,风吹日晒的,哪能个个都一模一样,长得跟画似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们把这稍微次点的挑出来,剩下的我们卖给谁去?这不糟践东西吗?”
“不是糟践,刘婶,品质不好会影响我们店口碑的......”
“啥口碑不口碑的,”她打断我,声音拔高了些,“咱们种出来的,就是最好的,你小时候可没少吃婶子家的葡萄,那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挑剔!”
为了不激化矛盾,我叹了口气,示意员工:“这一筐,单独放,按七折结算吧。”
刘婶顿时不乐意了,嘟囔着:“高两成收,扣来扣去,还不如直接卖给果商省心......”
虽然最终她还是拿了钱,但那眼神里的不满和算计我却记在心里。
葡萄装车是个体力活,我原本请了几个临时的搬运工。
刘婶的丈夫和另外几个本家亲戚见状,也热心地凑过来帮忙。
我心想毕竟是乡亲,干活实在,也就没阻拦。
车装完了,我正打算去小卖部给他们买些烟表示感谢,刘叔和那几个人却互相使了个眼色,搓着手指,直接堵到了车厢门口。
刘叔咧着嘴:“小黎啊,你看叔几个出了这么大力气,这大热天的,汗都流了好几斤......你这大老板,总不能让我们白干吧?多少得给点辛苦费,烟酒钱。”
我心里一堵。
明明是主动来帮忙,转眼就成了索要“辛苦费”的理由。
我懒得争辩,默默掏出钱包,每人给了一百块。
他们接过钱,脸上才重新堆起笑容,心满意足地散了。
我以为乡亲们心不坏只是想多要点利益,没想到几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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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个相熟的果商气冲冲的给我打来电话:“李老板,你不厚道啊,你高价收葡萄的消息,现在全村都知道了,你们村的人现在都拿你这个价堵我嘴,让我也必须按这个价收!你这不是断我财路吗?”
我愣住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刘婶在跟别人闲聊时,为了显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把我给的收购价抖落得一干二净。
很快,其他没有参与我这次收购的村民,因为果商借此压价或拒绝收购,纷纷对我产生了怨气。
“就他能耐,充什么大尾巴狼?”
“这下好了,他把果商得罪了,我们以后卖给谁去?”
一些难听的话,隐隐约约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涌起一丝无力。
却还是和团队对这件事极其上心,毕竟是曾经养育我的村民。
“黎姐,这内衬的凹槽是不是还得再深半毫米?我怕运输颠簸,还是会蹭破葡萄皮。”小王,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姑娘,凑在灯光下仔细看着。
“不能再深了,再深托的支撑力就不够了,整体结构会垮。”小张哑着嗓子接话。
“黎姐,冷链那边我最后确认了,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村口接货,误差不超过半小时。价格......实在谈不下来了,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优方案。”
我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更多声音,只能抬手拍了拍他满是汗的肩膀。
为了敲定这冷链物流,小张几乎住在了电话和电脑前,对比了十几家公司,磨破了嘴皮,才在保证葡萄新鲜度的前提下,把成本控制在预算的边缘。
我们三个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饿了,扒几口凉透的外卖,困了,就靠在纸箱上眯瞪十分钟。
这一切的辛苦,只为了一个目标,不能让乡亲们的葡萄烂在地里。
第一批五百盒葡萄礼盒上市那天,销售情况出乎意料地好。
看着空荡荡的货架和不断涌入的订单,我们三个几乎要喜极而泣。
“黎姐,有戏!咱们真的能做起来!”小王激动地计算着:“照这个趋势,下一批我们可以扩大收购,帮更多乡亲!”
然而成功的喜悦如此短暂。
几天后我回村,迎面走来的几个乡亲眼神躲闪。
刘婶正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被一群人围着。
“要我说,黎丫头这生意做得可不实在。”她嗓门响亮,生怕有人听不见,“你们想想,一盒卖188元呐,她在城里吃香喝辣,手指缝里漏点钱就把我们打发了。”
有人小声附和:“是啊,包装一下就能卖这么贵?谁知道她到底赚了多少。”
“要我说,下次咱们得跟她重新谈谈价钱。”刘婶越说越起劲,“不能总让她占咱们的便宜啊”
我站在原地,团队熬夜通红的眼睛、反复测试的包装、磨破嘴皮谈下的物流......所有这些付出,在他们口中都变成了“占便宜”。
我没有上前,转头回去了,我不想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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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我的退让,让谣言愈演愈烈,甚至在微信群里公开造谣。
“李黎那丫头,一个姑娘家,在城里没根没基的,哪来那么多钱开店?还搞这么大阵仗?”
“听说啊,是认了个干爹,背后有人捧着哩!”
“我就说嘛,不然凭什么她的葡萄能卖上天价?肯定是被包养了…”
我关起店门,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张和小王担忧地看着我,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试图在村民微信群里解释,发出粗略的成本构成表,但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嘲讽和“欲盖弥彰”的指责。
一个周末下午,店里顾客最多的时候。
村支书李叔带着刘婶和七八个果农,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顾客们惊讶地停下挑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刘婶走在最前面。
她一把将我们店里售价188元的葡萄礼盒狠狠摔在收银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大家都来看看!评评理!”
“这就是黑心商家,打着助农的旗号,把我们的葡萄卖成天价,吸我们乡亲的血!”
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李黎,我从小看你长大,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会算计,这么黑心!这盒破葡萄你卖188,我们才拿几个钱?你这不是吸血是什么?仗着背后有人,欺负我们这些农民是吧?”
“果然无商不奸......”
“看着挺正经一姑娘,背后这么......”
有围观的人举着手机录视频,以及低声的议论。
我强压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解释:“刘婶,这188元,不只是葡萄的钱。还有冷链运输、定制包装、设计、门店租金、人工,以及将近三成的损耗成本,这些,我之前都跟大家粗略提过......”
“别扯这些虚的!”刘婶根本不听,粗暴地打断我,“你就是欺负我们不懂!算来算去,都是你的理,我们流汗种出来的东西,倒让你赚了大头,你那店,你那些本事,指不定怎么来的呢!”
我看着她,看着在场的每一个村民:“是,我是在算计。我算计着怎么把冷链成本压到最低,我算计着怎么设计包装才能既好看又不压坏葡萄,我算计着怎么跟渠道谈判,怎么把咱们的葡萄卖上更好的价钱!”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刘婶脸上,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可我为什么这么算计?就因为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是东家一碗米,西家一筐菜帮衬着过来的,我记得刘婶您给过我糖吃,记得李叔帮我家修过屋顶!我看在小时候乡亲们对我的好,看在这份情谊上,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我的底线,哪怕明知亏本也想拉大家一把!”
我的声音带着哽咽:“可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善意,踩在脚底下?”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我压抑的呼吸声。
刘婶被我这番话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没想到接下来的话更打破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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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分?你以为当初给你口吃的就是对你好了?李黎,我告诉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金贵,那时候要不是看你孤儿一个,怕你们饿死了晦气,影响我们全村的风水,谁乐意搭理你?对你好?那不过是看在同村一场,施舍你点剩饭罢了,你还真当成恩情记一辈子了?别做梦了!”
怕影响风水......
原来,我珍视了这么多年的童年温暖,竟然如此不堪,如此......廉价。
“就是,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一个站在刘婶身后的汉子跟着嚷起来。
“没爹没妈教的东西,就是不懂得知恩图报!”
“克父克母的命,现在又来克我们全村是吧?”另一个女声附和着。
刘婶甚至站到我面前,一字一句的说:“差点忘了,你妈死的时候给了我们一笔钱让你呆着,要不是因为那比钱你早就被赶出村里了,没有我们的剩饭吃你能活那么久吗?”
我看着刘婶,童年那些因为失去双亲而遭受的白眼和孤立,那些深夜里无助的哭泣,在这一刻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扯出来,公开处刑。
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请你们出去......否则我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刘婶见状,气焰更加嚣张。
“拿警察吓唬谁?我告诉你李黎,今天这收购价,你不涨也得涨!不然......”
她猛地抬手,将旁边货架上一整排精心摆放的进口橙子狠狠扫落在地。
“不然我今天就砸了你这黑店!”
这一下如同信号,她身后那几个村民也一拥而上,疯狂地推搡货架。
小张和小王想上前阻拦,却被粗暴地推开。
原来,人心可以恶到这种地步。
他们砸的,不仅仅是水果,是我和小张、小王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是我对这片土地最后的一点眷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他们砸累了,刘婶喘着粗气,叉着腰:“李黎,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跟全村作对的下场!现在,立刻答应涨价!不然,以后你休想安生!”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捡起屏幕已经碎裂但尚且能用的手机。
找到那个号码,拨通,并按下了免提键。
“李总!合同收到了吧?市里牵头的展销会,你们村的葡萄被选为重点推介产品!首批五千箱政府采购订单,价格就按您之前报的288元每箱走,下周能开始供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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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音在店里炸开。
288元,五千箱,政府采购。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刘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们不傻,他们立刻就能算清这笔账:288元一箱,五千箱......那是一笔他们无法想象的巨款,一笔足以改变他们今年、甚至未来几年命运的巨款。
而这笔眼看就要到手的巨款,却被他们亲手砸碎了。
我平静地对着手机开口。
“王主任,抱歉。供货恐怕要取消了。”
“我们村的葡萄......产能跟不上,品质也达不到标准。”
“具体原因......您问问我们村的支书和村民代表,他们现在就在我店里。”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黎黎......李总!”刘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想抓住我的手臂,被我冷冷地避开。
她扑了个空,仰着脸,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我们错了,婶子不是人,婶子给你磕头了!那订单......那订单是全村人的命啊,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
村支书李叔也彻底慌了神,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黎黎,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可......可那是五千箱啊,288一箱......这......这......”
他算不清具体数字,但他知道,那是能让他们全村今年过得像皇帝一样的好日子。
“李总,”我开口。
“请注意称呼。另外,请你们离开我的店。关于你们损坏的这些货物,”我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我的律师会列出详细清单,稍后送达。照价赔偿,一分不能少。”
“赔!我们赔!我们双倍赔!”刘婶忙不迭地答应,此刻只要我能松口,让她赔什么都行。
“至于收购,”
“到此为止。我说过,终止一切合作。你们村的葡萄,产能跟不上,品质不达标,这是事实。”
我把给王主任的理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们。
“不!不能啊!”一个刚才砸得最凶的村民猛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李总,求你了!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葡萄......葡萄都快烂在地里了!”
“活路?”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终于抬高了声音。
“你们的活路,就是把我这个没爹没妈教,克父克母的孤儿往死里逼的时候,想过给我活路吗?”
“你们砸店的时候,想过这是我的活路吗?”
“你们用最恶毒的话骂我的时候,想过给我留一点做人的活路吗?”
他们哑口无言。
“现在,看到更大的利益了,想起求我了?”我冷笑一声,“晚了。”
我不再看他们悔恨交加的脸,转向小张和小王:“报警,处理损坏财物的事。然后联系保洁公司,全面清扫消毒。这地方,脏了。”
说完,我径直走向店外,不再理会身后那片崩溃的哭嚎和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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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店被砸、以及那笔天价订单飞了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村落。
村里彻底乱了。
刘婶家成了风暴的中心。
她男人蹲在门口,门外,围满了激愤的村民。
“刘家的,你们干的好事,那是多少钱的订单啊?就被你们这几颗老鼠屎坏了全村一锅汤!”
“当初要不是你刘婶上蹿下跳,我们能跟着去?”
“我家的葡萄全烂在地里了,你们赔,赔我钱!”
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刘婶家那扇旧木门给淹了。
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左邻右舍,此刻眼睛都是红的。
刘婶躲在屋里,连头都不敢露。
村里的小卖部门口,也分成了几拨人。
一拨以几个愣头青为主,梗着脖子骂:“离了她李黎,我们还不活了?老子把葡萄倒河里也不去求她!”
另一拨则陷入了更深的恐慌,唉声叹气:“完了,这下把路彻底走绝了,果商现在压价压得更狠了,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然而,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第三天下午,店里的狼藉刚刚清理干净,破碎的货架和冷柜还没来得及更换,店门被轻轻推开了。
带头的是良叔,村里少数几个以前在外面跑过运输、见过些世面的人。
他身后跟着四五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其中就有一直试图缓和关系的李叔,他此刻的脸上满是羞愧和憔悴。
良叔手里没拿什么东西,他只是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久。
“黎黎,”他再抬头时,眼圈是红的,“村里对不住你。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代表那些心里还有点数、知道好歹的乡亲,来给你赔罪了。”
他身后一位我叫不出名字的阿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和一对细细的银镯子。
她把东西往我手里塞,声音带着哭腔:“娃啊,阿婆没什么值钱东西,这个你拿着,店里损失大,能补一点是一点......我们老了,糊涂,没管住那些混账,让你受大委屈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布包轻轻推了回去,声音依旧平静:“阿婆,良叔,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赔偿,不该由你们来出。这件事,和你们无关。”
也就在这天晚上,小王拿着手机急匆匆找到我:“黎姐,你看!那天店里的视频,被人发到网上去了!”
我点开链接。
视频拍摄角度有些晃动,但清晰地记录下了刘婶如何摔东西,如何用手指着我鼻子骂出孤儿,克父克母,以及那群人如何疯狂打砸的整个过程。
评论区早已炸锅。
“气到发抖,这就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
“看着真憋屈,小姐姐做错了什么?想帮乡亲还要被这么羞辱?”
“我是做供应链的,188的礼盒包含冷链包装运营,真不赚钱,纯粹是公益心!”
“求曝光这个村子!让这些愚昧贪婪的人自生自灭去吧!”
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我这边。
第二天,不止一家本地媒体的记者找到了我的店里。
我没有拒绝采访。
面对镜头,我没有流泪,没有控诉,只是将那份详细列明了冷链、包装、设计、人工、租金、损耗的成本分析表清晰地展示出来,同时出示了被打砸后的现场照片和初步的损失评估报告。
“我理解乡亲们渴望增收的心情,”我对着话筒。
“但商业有商业的规则,善意不该成为被道德绑架和暴力威胁的理由。我的初衷至今未变,但合作,必须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契约精神的基础之上。”
报道很快发了出去,文章客观陈述了事件经过,配上了成本表和狼藉的店面相片,引发了更广泛的社会讨论。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需要独自承受污名和暴力的“李黎”。
在事实和舆论面前,我完成了对自己的彻底正名。
7
一个傍晚,店里的客人渐渐稀少。
一位我该叫“三叔公”的远房亲戚,提着半篮子还沾着泥土的土鸡蛋,讪讪地走了进来。
他是我母亲那边几乎出了五服的亲戚,往年也只有过年时偶尔走动。
“黎黎......”他搓着手,脸上堆着局促的笑,“听说你这里现在搞得红火,真好,真好......你妈要是看到了,不知道多高兴。”
我给他倒了杯水,静待下文。
他嗫嚅了半天,才切入正题:“那个......村里现在,唉,难啊。葡萄都烂在地里,大家伙儿心里都悔得很......刘婶他们家现在门都不敢出,真是活该,你看......能不能,再给大家一个机会?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乡里乡亲的......”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
“三叔公,”我的声音很平静。
“谢谢您来看我。这鸡蛋您带回去,给我孙子吃。至于村里的事,我和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乡亲这层关系了,只有债权和债务的关系。该赔的钱,我的律师会跟进。其他的,不必再谈。”
三叔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他最终叹了口气,提着那篮鸡蛋,佝偻着背影离开了。
三叔公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是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位阿婆,小时候确实给过我几块糖吃。
她被几个村民簇拥着来到店里,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恳求,说着“大家都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之类的话。
甚至,我小学时的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师,也被请动,给我打来电话,语重心长地劝我要“心胸开阔”“得饶人处且饶人”。
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说客,我始终只有一种态度,礼貌,但坚定地拒绝。
“情分既然已经断了,就按生意的规矩来。”这句话,我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的悔恨,并非源于认识到对我造成的伤害,而是源于经济损失和被舆论谴责的恐慌。
一旦我松口,一切只会重演。
不堪其扰之下,也为了长远发展,我做出了决定,另起炉灶。
我在民风相对淳朴的王家村,租下了一片更大的场地,建立了新的基地和加工包装车间。
消息传出后,我在新基地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合作新规:1.现款现结,收购价按市场均价上浮一成,2.货品严格按标准验收,品相、规格、农残不达标者,一概不收。3.签订正式购销合同,违约者,按货值三倍赔偿。
对于原村的村民,我特意加了一条备注。
“信得过我李黎为人,且此前未参与任何诽谤,打砸行为者,可携自家产品前来洽谈。心存疑虑或自觉吃亏者,请自便。”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想来,可以,但必须按我的规矩,而且我没兴趣听你抱怨或者讨价还价。
王家村的村民欢天喜地,排着队来签订合同,严格按照我提供的种植标准进行管理,交上来的葡萄品质普遍不错。
结算的时候,看着拿到手的现钞,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而原村那边,则彻底炸了锅。
一部分当初确实没有参与,或者只是被动跟从、心里还存着几分明白的村民,在看到白纸黑字和实实在在的现金后,动摇了。
他们趁着天黑,或者绕远路,偷偷摸摸地提着自家最好的葡萄来到王家村基地,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老板......你看我家的,行不行?”一个黝黑的汉子,把一筐精心挑选的葡萄递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忐忑。
我让小张按标准验收,合格的,当场过秤,当场点钱给他。
那汉子拿着钱,手都有些抖,连声道谢,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样的人,有几个。
但我心里有本账,谁能收,谁不能收,界限分明。
而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更深的愤懑和眼红。
他们聚在村口,看着王家村方向车来车往的热闹,再对比自家冷清甚至开始弥漫腐烂气息的院落,心理彻底失衡。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抱上大腿了吗?”
“现款现结?才高一成?打发叫花子呢,当初她可是高两成收的!”
“签合同?赔三倍?这是防贼呢,心肠忒毒!”
他们骂我“记仇”、“门槛精”、“黑了心肝”,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恐慌和后悔。
仿佛骂得越狠,就越能证明自己的正确。
但这种骂声,很快就开始转向内部。
当初跟着刘婶一起去我店里闹事、动手打砸的那几家人,成了众矢之的。
走在村里,迎接他们的是白眼和指桑骂槐的嘲讽。
8
一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在王家村扎下根后,我们引入了更科学的种植技术,开发了葡萄汁、葡萄干等衍生产品线,公司的总部,也搬到了省城高新区一栋明亮的写字楼里。
这里交通便利,信息发达,更重要的是,这里离那个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村庄,足够遥远。
偶尔,能从还在老家的旧识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原村的零星消息。
村里的葡萄种植面积,去年锐减了近一半。
失去了稳定且优价的收购渠道,又得罪了周边几乎所有的果商,种葡萄成了明显亏本的买卖。
年轻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留下些老人守着日渐荒芜的田地和空荡荡的房屋。
村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败、老去。
刘婶一家,是这场衰败中最刺目的注脚。
据说,她儿子好不容易谈妥的亲事,因为女方家里听说了她家的名声以及背负的赔偿债务,直接黄了。
她男人在村里彻底待不下去,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外地工地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
刘婶自己,没人愿意与她家来往,她只能偶尔拎着一点自家院里结的、品相不好的瓜果,去镇上的集市角落摆摊,换点零钱,常常枯坐一天,也卖不出多少。
有一次,我因考察一个新的合作基地,需要路过原村附近。
车子行驶在柏油路上,两旁是王家村整齐的农田和欣欣向荣的温室大棚。
而当我们拐过那个熟悉的山坳,原村那片略显破败的景象便映入眼帘。
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身影,守着一个寒酸的小摊。
是刘婶。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比记忆中白了许多,凌乱地披散着,正低头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几个歪瓜裂枣,眼神空洞。
我们的车没有减速,缓缓地从她摊前驶过。
或许是车窗反射的阳光晃了她的眼,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一刻,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有了极其短暂的交汇。
司机下意识地想要放缓车速,我淡淡开口:“不用停,按原速。”
车子没有丝毫停顿,平稳地驶过,将那个蜷缩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有些路,走错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不原谅,不纠缠,是我能给自己的,最好的交代。
回到省城办公室,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
小张和小王,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一个负责生产和品控,一个负责市场和销售。
我们正在开会讨论开辟线上直播渠道和引进新的水果品种的可能性,团队里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正积极地发表着看法。
我的未来,由我自己,和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一同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