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的初步结论像一块石头投入池塘,涟漪在青溪村无声地扩散。镇上很快下发了一份“地质灾害隐患告知书”,措辞谨慎,与刘工电话里说的内容大同小异,最后盖着鲜红的公章。纸张在村委会的宣传栏里贴着,白纸黑字,却比任何流言都更有分量。
恐慌,像地下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起初是几个在祠堂附近有菜地的人家,偷偷拔了秧苗,把地翻了,不敢再去。接着,去老井打水的人少了,宁愿多走几步去溪流的上游。晚上,祠堂那边更是彻底没人敢靠近,连带着那片老树林,白天也显得格外寂静幽深。孩子们被大人反复叮嘱,不许去那边玩。
陈伯组织的村民代表会议,到的人稀稀拉拉。很多人脸上挂着愁容,私下里叹气:“要是真危险,硬顶着也不是办法……”“唉,祖宗的房子,谁舍得?可万一出点事……”
陈青禾能感觉到,村子里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保护祠堂的“气”,正在被“安全”这根无形的针,一点点地刺破、泄掉。人心是最难守的阵地,尤其是面对未知的、关乎性命的风险。
陈伯气得在自家院子里骂娘,骂那些散播流言的,骂那些墙头草的,但骂完之后,老人坐在石墩上,背影佝偻,透着深深的无力。
陈青禾没有劝。他知道,光靠情感和道理,已经压不住现实的恐惧。他必须做点什么,扭转这被动的局面。
他再次联系“山水闲人”,将告知书内容和村里人心浮动的情况告知。
“山水闲人”回复得很快:“预料之中。对方在利用信息不对称和公众恐惧心理。破解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用更权威、更透明的信息对冲模糊的风险告知;二是将矛头从‘要不要拆’转移到‘谁该为风险负责’以及‘如何科学治理’上。建议:1.尽快推动你们之前商议的,申请异地专家复核或公开招标详细勘查单位。这是釜底抽薪,打破对方可能的信息垄断。2.整理你手中所有关于近期异常(裂缝、凹陷、水质变化)与贾老板开发计划时间线相关联的证据,形成一份逻辑清晰的‘疑点报告’,不直接指控,但提出合理质疑。3.在‘青禾的田’账号上,可以开始有节制、有策略地释放一些信息,比如勘查现场的专业细节(不涉及结论)、村民的合理担忧、以及对查明原因、科学治理的呼吁。注意引导舆论方向:我们要的不是‘拆’,而是‘安全’和‘真相’。安全的前提是查明原因,科学治理,而不是一拆了之。”
“疑点报告”……陈青禾看着这几个字,心中豁然开朗。对啊,他一直在等确凿证据,但“疑点”本身就是武器!尤其是在这种对方可能利用规则暗箱操作的情况下,把疑点摆到阳光下,本身就是一种施压和揭露。
他立刻行动,闭关了两天。将之前整理的所有材料——从贾老板第一次露面,到红油漆事件,毁田,评估小组到来,再到暴雨后祠堂异常、裂缝出现、地脉感知、刘工勘查、流言四起——按照时间顺序,配上他拍摄的照片、视频截图、录音文字稿,以及王骏同学提供的遥感分析摘要,制成了一份详细的《关于青溪村祠堂区域安全隐患若干疑点的说明》。
报告里,他没有写任何“贾老板破坏地质”的结论,只是客观罗列现象,提出疑问:
“为何在贾姓商人计划开发该区域后,接连发生异常事件?”
“为何初步勘查结论强调‘自然降雨可能’,但对‘不排除人为可能’语焉不详,且言明‘缺乏直接证据’?是否意味着调查方向存在局限?”
“该区域历史上地质条件相对稳定,近期亦无超常降雨,为何突发浅层隐患?是否应考虑其他潜在诱因?”
“为确保勘查结论的公正性与治理方案的科学性,村民是否有权要求引入异地专家或参与选择勘查单位?”
……
每一个疑问后面,都附着相应的“证据”材料索引。整份报告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更像一份严谨的学术报告,而非情绪化的控诉。
报告完成后,他发给了“山水闲人”和王骏征求意见。“山水闲人”很快回复,只修改了几个措辞,使其更显客观冷静,盛赞“材料扎实,质疑有力”。王骏也认为“这下打到七寸了”。
陈青禾将报告打印了十几份。一份由陈伯以村委会和村民代表名义,正式递交镇政府和县自然资源局、应急管理局,并抄送县纪委。其余几份,他通过王骏的渠道,尝试寄送给省里相关的行业协会、知名环保ngo,以及几家以调查报道见长的媒体。
同时,他在“青禾的田”上,发布了一条新的动态。没有放报告全文,只拍了一张报告封面和目录的照片,配文:“整理了近期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有些疑问,希望得到解答。土地沉默,但生活其上的人,需要知道脚下是否安稳。期待一个公正、透明的调查,让该负责的人负责,让该安全的地方安全。”
动态一发出,立刻在粉丝中激起千层浪。虽然没点名,但结合之前的直播和动态,大家很快明白了所指。评论区再次被“支持”、“求真相”、“保护家园”刷屏,很多粉丝主动转发,表示要“让更多人看到”。
这条动态的传播效果超出了陈青禾的预料。或许是“疑点报告”的严谨风格,或许是他一贯的平和人设,又或许是事件本身触及了某种普遍的社会情绪,动态的播放量和转发量节节攀升,甚至被几个关注乡村议题和环境保护的大v转发评论。
舆论的微小波澜,似乎开始形成一股力量。
陈青禾能感觉到,那种“被注视”带来的、对他自身和这片土地的滋养,变得更加清晰、有力。神力恢复的速度,似乎也在这股汇聚的关注中,加快了微不可察的一线。
【当前神力:0.006%】
【获得持续信仰流(显著增强)】
【特殊状态:轻微愿力加持】
愿力?陈青禾看着这个词,若有所思。是那些屏幕后的关注、支持、期盼所形成的无形力量吗?这力量,似乎能为他所用,虽然极其微弱。
就在陈青禾的“疑点报告”在网络上悄然扩散时,村里的“内鬼”,终于坐不住了。
这天夜里,陈青禾正在“巡视”感知网。村外公路边的恶意“波动”依旧活跃,但祠堂地下的“痛苦低语”和墙基“松动感”却似乎……稳定了一些?扩散的速度好像减缓了?
是错觉,还是因为最近没有降雨?
就在这时,赵老四家方向的“涟漪”,突然剧烈地、失控般地波动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鬼祟兴奋或绝望麻木,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恐惧、懊悔、以及豁出去般的冲动的混乱情绪!像困兽在笼中最后的挣扎。
紧接着,陈青禾“听”到——不是用耳朵,而是通过土地和“网”传递来的模糊“声响”——赵老四家的后门被轻轻拉开,一个身影贴着墙根,趁着浓重的夜色,鬼鬼祟祟地朝祠堂方向摸去!
他想干什么?!
陈青禾瞬间警醒。他没有犹豫,立刻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套上外衣,拿起靠在门边的锄头(并非想伤人,只是防身和壮胆),轻轻拉开自家院门,也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没有开灯,凭借着日益增强的夜视能力和对地形的熟悉,远远地辍在赵老四后面。同时,他将感知提升到极致,牢牢锁定前方那个惊慌失措、又带着某种决绝的背影。
赵老四走得很快,很慌,不时回头张望,显然心虚到了极点。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菜地间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祠堂后山那片老林子的边缘跑去。
他想去祠堂?不,这个方向……是去老林子和后山交界的地方,那里更加偏僻,靠近之前发现地面凹陷的区域。
陈青禾心中疑云大起,跟得更紧。
赵老四跑到老林子边缘一处茂密的灌木丛旁,停了下来,紧张地四处张望。月光被云层遮蔽,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风声掠过树梢的呜咽。
陈青禾屏住呼吸,躲在一棵老树后,将感知凝聚过去。
只见赵老四蹲下身,开始在灌木丛根部疯狂地刨土!他动作很急,很用力,泥土飞扬。
他在挖什么?埋了什么?
不一会儿,赵老四从土里扒拉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硬物。他颤抖着手,撕开塑料袋,里面赫然是一个款式老旧的、带天线的对讲机!
赵老四拿起对讲机,手抖得厉害,按了几次才按开电源。对讲机里立刻传来一阵“滋滋”的电流杂音,还有一个压低了的、不耐烦的男声:“……老四?回话!东西找到没?处理掉!快!”
是贾老板那个油头粉面的助理的声音!陈青禾在评估小组来时听过,绝不会错!
赵老四对着对讲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找、找到了……王助理,我、我不敢了……钱我不要了……祠堂下面真的……真的动了……我听见声儿了……我害怕……求求你们,别找我了……”
“闭嘴!”对讲机里的声音骤然变得凶狠,“拿了钱就想跑?东西处理掉!立刻!然后滚出村子,别再回来!要是敢乱说话,你知道后果!”
“我、我处理……我这就埋回去……不,我扔河里……”赵老四吓得魂不附体,手一松,对讲机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赵老四脚下那片他刚刚刨开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了一小块!虽然只有脸盆大小,深度也不足一尺,但塌陷得突然,泥土簌簌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赵老四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脸上血色尽褪,看着那小小的塌陷坑,如同见了鬼。
是巧合?还是……
陈青禾心头狂跳。他集中全部感知,投向那个塌陷坑。
坑底,泥土松散。但在松散泥土的下方,约半尺深的地方,他清晰地“感觉”到,土壤的“结构”被人为破坏过!那里有一个碗口粗细、竖直向下的、不规则的孔洞痕迹!孔洞边缘的土壤,带着新鲜的断裂面和机械摩擦的痕迹,绝非自然形成!而且,孔洞似乎并未到底,下面还有空间!
是探洞!非法的小型地质探洞!用来取样,或者……埋设小型爆破物?
难怪地脉“淤塞”,墙基“松动”!就是这些偷偷打的探洞,破坏了浅层岩土结构的完整性和稳定性!它们像一根根楔子,打入了这片土地的“筋骨”之间!暴雨只是诱因,真正的病灶在这里!
赵老四就是那个被收买、帮忙望风、甚至可能参与了打探洞的“内鬼”!他对讲机里说的“动了”、“听见声儿”,恐怕是指他偷偷观察时,发现探洞周围土石有松动迹象,自己吓破了胆!
证据!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非法勘探,破坏地质,制造安全隐患!
陈青禾热血上涌,几乎要冲出去按住赵老四。但他强行忍住了。现在出去,赵老四受惊之下,很可能毁掉对讲机,甚至抵赖。他需要更稳妥地拿到证据。
他立刻拿出手机——感谢“山水闲人”之前的提醒,他早就设置了手机静音拍照和录像——借着树木的掩护,将镜头对准了惊慌失措的赵老四,以及他身边那个塌陷小坑、掉在地上的对讲机,还有他手里那个还没来得及重新包好的塑料袋。
他录下了赵老四瘫坐在地、吓得语无伦次的丑态,也录下了对讲机里隐约传出的、王助理气急败坏的催促和威胁声。
“老四!你他妈死了?回话!东西呢?!”
“王、王助理……地、地陷了……洞、洞露出来了……”赵老四魂不守舍地对着对讲机喊。
“什么?!”对讲机那头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惊怒,“废物!赶紧把洞填上!把对讲机埋了!滚!”
就在这时,陈青禾看准时机,从树后缓缓走了出来,手里的锄头轻轻顿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赵老四。”
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老四浑身剧震,像被雷劈中一般,猛地转过头。当看清月光下陈青禾平静的脸时,他脸上的惊恐达到了顶点,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陈青禾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那塌陷的小坑和地上的对讲机上,“洞里是什么?谁让你干的?贾老板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帮着祸害自己的村子?”
“不、不关我事!是、是他们逼我的!”赵老四终于崩溃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瘫在地上哭嚎起来,“他们就让我看着点人,打洞的时候别让人靠近……完了给我五千块钱……我真不知道会这样啊!青禾娃,你饶了我,别告诉村里,我、我把钱都给你……”
“钱我不要。”陈青禾走到坑边,用锄头轻轻拨开松土,露出下面那个清晰的探洞痕迹,用手机拍下特写,“我要真相。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谁让你干的,怎么干的,什么时候干的,还有谁参与了。对着手机说。”
他将手机镜头对准赵老四,打开了录音功能。
赵老四面如死灰,看着陈青禾手中亮着红点的手机,又看了看那个仿佛要吞噬他的塌陷坑,最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结结巴巴地,断断续续地,将贾老板的助理如何找到他,许以钱财,让他在祠堂后山这片区域“帮忙看着”,趁夜掩护几个“技术员”用小型钻机打了“几个小洞,说是取样看看土质”,前后打了大概四五个,深度不一,打完就用土草草掩埋……整个过程抖搂了出来。他确实不知道具体目的,只当是“勘察”,直到最近祠堂出问题,流言四起,他才开始害怕,尤其是今晚发现洞口泥土松动下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想偷偷拿走藏在这里的对讲机(用于和对方联络),远走高飞。
录音完毕,陈青禾又让赵老四指认了其他几个探洞的大致位置(赵老四记不清具体,只能指个范围),并拍下他指认的照片。
做完这一切,陈青禾看着瘫软如泥的赵老四,冷冷道:“赵老四,你为了一点钱,帮着外人挖自己村的根。祠堂要是真塌了,老林子要是倒了,你担得起吗?”
赵老四只是捂着脸哭,不敢抬头。
陈青禾不再看他,弯腰捡起那个还在“滋滋”作响的对讲机,关掉电源。又小心地将那个塌陷坑周围的痕迹拍摄清楚,然后用脚将塌陷处的浮土稍微拨拢,做了个简易标记,防止被人破坏。
“今晚的事,你不准对任何人说,包括贾老板那边。”陈青禾盯着赵老四,“明天一早,跟我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自首。这是你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你敢跑,或者敢再跟他们联系,”他扬了扬手机,“这份录音和视频,还有你今晚的样子,会立刻传到网上,传到公安局。你猜,贾老板是先弄死你灭口,还是先救他自己?”
赵老四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点头:“我去!我去自首!青禾娃,你别发,我都听你的!”
陈青禾不再多言,用塑料袋小心地将对讲机和赵老四那个装钱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三千多现金)装好,作为物证。然后,他押着失魂落魄的赵老四,趁着夜色,悄悄回到了村里,将他锁在了自家闲置的柴房里,由父亲陈建国看着。陈建国听了儿子简短的叙述,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搬了个凳子坐在柴房门口。
陈青禾回到自己房间,毫无睡意。他仔细检查了今晚拍摄的视频和录音,确认清晰可用。然后,他将这些新的、爆炸性的证据,与之前的“疑点报告”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份更加完整的、带有直接人证物证的补充材料。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走到窗边,看着晨曦微露中的村庄。祠堂和老树林的方向,依旧静默。但陈青禾知道,那片静默之下,刚刚被他亲手揭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拿起手机,给“山水闲人”和王骏分别发去一条简短的消息:
“抓到内鬼,拿到直接证据。非法探洞破坏地质。人赃并获,已控制。上午去派出所。”
发完消息,他闭上眼睛,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这一夜,惊心动魄。
但真正的雷霆,即将在黎明后炸响。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在阳光下惊慌失措、疯狂反噬的样子。
而他和这片土地,将一起,迎接这场迟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