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却没有带来雨。
递交了举报材料后,日子像被拉紧的皮筋,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着一触即发的张力。
陈青禾每天都会去祠堂附近查看。那条墙根的裂缝没有扩大,地面的微小凹陷也保持原状,但在他日益敏锐的感知里,墙基下方土壤的“松动感”和更深处的“淤塞感”并未消失,反而像蛰伏的伤口,在缓慢地、持续地恶化。溪水时清时浊,老井水位又下降了半寸。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病人不明显的低烧,预示着某种隐患在深处悄然发酵。
村外的恶意“波动”沉寂了几天,但那种被毒蛇窥伺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赵老四家方向的“涟漪”则彻底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死寂,像是吓破了胆,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陈青禾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山水闲人”那边陆续发来了一些资料,是关于类似地质隐患的案例分析、相关法规条款,以及向媒体和专业机构求助的渠道建议,条理清晰,干货十足,显然对此类事件颇有经验。陈青禾一一研读,心里渐渐有了底。
王骏省城的同学也传来消息,联系的工程师通过卫星影像历史对比,发现祠堂所在山坡区域,近半年来地表植被指数有极其微弱的异常变化,虽然无法直接证明地下有工程活动,但结合地形和地质资料,“存在浅表层扰动的可能性无法排除”。工程师还特别指出,那片区域历史上虽无重大地质灾害记录,但岩土层结构“对振动和地下水变动较为敏感”。
这些信息,被陈青禾小心地补充到后续的沟通材料中。他没有直接指控,只是摆出观察到的现象和专业人士的分析,强调“安全隐患的可能性”和“村民的担忧”。
他每天更新“青禾的田”账号,内容依旧平和。拍田里艰难重生的稻子,拍后院茁壮的小白菜,拍夕阳下的村庄,也偶尔会让祠堂和老树的一角出现在背景里,不刻意提及,却无声地诉说着存在。评论区依然有粉丝关心祠堂的后续,陈青禾只回复:“在等待相关部门勘查结果,相信会有公正的处理。”语气克制,却隐含力量。
这天下午,他正在后院清理堆肥池,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县。
“喂,您好。”
“是陈青禾同志吗?”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腔调,“我是县自然资源局地质环境监测站的,姓刘。你之前反映的青溪村祠堂区域地质安全隐患问题,局里很重视,已经安排我们近期下去看看。跟你约个时间,明天上午九点,方便吗?你需要在现场带一下路,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来了!
陈青禾精神一振:“方便!刘工,明天上午九点,我在村口等你们。”
“好,那就这样。对了,”刘工停顿了一下,语气似乎随意了些,“听说你们村那边,最近有企业想搞开发?”
陈青禾心里一凛,谨慎回答:“是有个老板之前来过,想拆祠堂建养殖场,村里大部分人都不同意。后来下了场大雨,祠堂那边出了点小问题,就没下文了。”
“哦,这样。”刘工不置可否,“明天见。”
挂了电话,陈青禾眉头微蹙。刘工最后那句话,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是正常的工作询问,还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
他将疑虑压在心底。无论如何,专业的人来了,是好事。只要他们认真勘查,地下有没有问题,应该能看出端倪。
他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伯和王骏。陈伯连声说好,表示明天一定组织村民,配合勘查,但绝不干扰工作。王骏则提醒他,勘查时注意说话的分寸,只讲看到的异常现象,不要自己下结论,尤其不要提贾老板的名字,除非对方主动问起。
“记住,你只是一个担心家乡安全的普通村民,发现了可疑迹象,依法依规反映情况。其他的,让证据和专家说话。”王骏在电话里叮嘱。
“我明白,王哥。”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八点半,陈伯就带着十几个村民等在了村口老槐树下。大家都没多说话,气氛有些严肃,又隐隐带着期待。
九点整,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和一辆皮卡驶入村子。越野车上下来三个人,都穿着带有自然资源局标识的工装,手里拿着仪器箱和图纸。皮卡上则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助手或司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戴着眼镜的男人,自我介绍姓刘,正是昨天打电话的刘工。他表情严肃,话不多,简单跟陈伯和陈青禾握了握手,便直奔主题:“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一行人来到祠堂。刘工和他的同事非常专业,先是围着祠堂和老树林外围转了一圈,用仪器测量距离、角度,查看地形地貌,询问上次塌方的具体情况和后续处理。然后,他们才走近陈青禾发现裂缝和地面凹陷的地方。
看到墙根那条头发丝细的裂缝时,刘工蹲下身,用放大镜仔细看了很久,又用手轻轻敲击周围的墙体,侧耳倾听。他的一个同事则拿出一个像是金属探杆的东西,小心地插入裂缝旁边的泥土中,缓缓向下探。
“深度大概半米左右,下面土质比上层松软,有空隙感。”探杆的同事低声道。
刘工点点头,没说话,又走到那处地面凹陷处,用脚轻轻踩了踩,观察碎石排列,然后拿出一个手持式的、像是地质雷达的小型仪器,对着凹陷处及其周围扫描。
陈青禾和村民们都屏住呼吸看着。
仪器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刘工和他的同事仔细看着,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浅层有异常反射,深度约一米到一米五,范围不大,但反射界面不规则,不像自然沉积。”刘工的同事指着屏幕说。
刘工眉头皱得更紧。他示意助手在几个关键点位打下标记桩,又取了不同深度的土壤样本,仔细封装好。
“水位变化和水质问题,我们也需要核实。”刘工对陈伯说,“麻烦带我们去看看村里的老井和附近的小溪。”
查看了水位明显下降、水色微浑的老井,以及水流略显“滞涩”的小溪段落后,刘工等人的表情更加凝重。
整个勘查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刘工他们问得很细,记录得很认真,但自始至终,没有对陈青禾的举报内容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开发或贾老板的事情。
勘查结束,刘工收拾好仪器,对陈伯和陈青禾说:“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初步看,这片区域确实存在一些地表和浅层异常迹象,需要进一步分析取回的土壤样本和水样,结合区域地质资料进行综合判断。我们会尽快出具一个初步的勘查意见,上报局里。在正式结论出来之前,建议你们尽量不要在祠堂及附近危险区域长时间停留,注意观察,如果发现新的裂缝或地面有明显变化,及时跟我们联系。”
“刘工,那这些异常……严重吗?会不会有危险?”陈伯忍不住问。
刘工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从目前看到的现象分析,存在浅表层土体不稳定的可能性。是否构成直接危险,需要更详细的评估。我们会尽快给出意见。你们也先别太紧张,注意观察就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问题,也没肯定危险。但陈青禾注意到,刘工在说“浅表层土体不稳定”时,眼神扫过那片老树林和祠堂,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送走了勘查组,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刘工这话是啥意思?到底有没有事?”
“我看他们脸色不对,肯定有问题!”
“要是真有危险,祠堂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会不会是贾胖子搞的鬼?”
陈伯提高声音:“大家别瞎猜!等官方的正式结果!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渐渐散去,但担忧和议论却在私下里蔓延开来。
陈青禾没有离开。他独自走到祠堂后墙,看着那条细小的裂缝,以及刘工他们打下的标记桩。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勘查组带着数据和样本回去了。接下来,就是等待他们的分析和结论。这个结论,将直接影响祠堂和老树林的命运。
是自然地质变化?还是人为破坏隐患?程度如何?是否需要工程治理?治理费用谁出?如果危险性大,是否必须搬迁甚至拆除?
每一个问题,都牵动着人心,也藏着无数可以运作的空间。
贾老板会怎么做?他会收买刘工他们吗?会施加压力影响结论吗?还是会利用这个“安全隐患”,大做文章,推动快速拆除?
陈青禾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干等。
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将今天勘查的过程、刘工等人的表现(特别是那些凝重的表情和专业的术语)、以及自己后续的担忧,整理成一份详细的记录。连同之前“山水闲人”提供的资料、王骏同学的分析,以及他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视频,分类归档,加密保存。
这是他的“弹药库”。
然后,他再次联系了“山水闲人”,将今天的情况告知对方。
“山水闲人”很快回复:“专业勘查介入是好事。关键在于最终结论的客观性。对方若有心运作,可能从‘隐患程度认定’和‘治理方案’上做文章。建议:1.继续密切观察地面及建筑变化,每天拍照记录,形成时间线。2.尝试联系更上一级或异地有公信力的地质专家、媒体记者,准备第二手方案,以防本地结论不公。3.团结村民,形成统一的、理性的诉求:要求查明原因(是自然还是人为),评估风险,公开信息,保障知情权与安全。避免情绪化对抗。你已走到阳光下,就要用阳光下的规则保护自己。”
字字珠玑,思路清晰。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回复:“明白。感谢。”
接下来的几天,青溪村表面平静,暗流却愈发汹涌。
镇上和村里,开始有一些流言悄悄流传。
“听说了吗?祠堂下面地质有问题,可能要塌!”
“可不是,县里都来人了,测出大问题了!”
“那还能住人吗?老林子会不会倒啊?”
“贾老板当初就说这地方不吉利,看来是真的!”
“那怎么办?真要拆啊?”
“拆了也好,拿笔补偿款,总比哪天塌了砸死人强……”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但传播得很快,语气从担忧慢慢转向了一种无奈的“认命”,甚至隐隐有为拆迁“铺垫”的意味。
陈青禾不用猜也知道源头在哪。他没有去争辩,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去祠堂附近转一圈,拍照,记录。裂缝没有扩大,地面凹陷依旧,老井水位稳住了,溪水似乎清了一些。他把这些日常记录,偶尔会隐去关键信息地分享到“青禾的田”账号上,配上“今日无事”、“一切如常”之类的简单文字,既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们还在这里看着,情况没有恶化。
陈伯也忙碌起来,挨家挨户做工作,强调“等官方结论”,“别听风就是雨”,“咱们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老人威望高,暂时稳住了大部分人心。
但那股潜藏的焦虑,还是在村里弥漫着。赵老四家的门关得更紧了,几乎看不到人出来。
县里的初步结论,比预想中来得快。
第五天下午,陈青禾接到了刘工的电话。
“陈青禾同志,关于青溪村祠堂区域的初步勘查意见出来了。”刘工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疲惫,公事公办的腔调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无奈,“根据现场勘查和初步检测,该区域浅表层土体确实存在局部松动和不均匀沉降迹象,结合地形地貌和历史降雨数据分析,存在一定的滑坡或塌陷风险隐患。”
陈青禾的心提了起来。
“那……原因呢?是自然原因,还是……”他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目前看,不排除近期较强降雨引发浅层土体饱和、自重增加导致失稳的可能。当然,也不完全排除……其他人为活动影响的可能,但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目前缺乏直接证据。”刘工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局里已经将初步意见反馈给镇政府和村委会,建议尽快委托有资质的单位进行详细勘查和风险评估,并采取必要的监测和临时防护措施,在最终结论和治理方案出台前,限制人员靠近危险区域。”
“刘工,”陈青禾抓住关键词,“‘不排除人为活动影响’,这个会写在正式意见里吗?”
“……初步意见会客观描述现象和可能性。最终报告需要更详细的调查。”刘工含糊道,随即转移了话题,“另外,镇上和村里应该很快就会接到正式通知。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就这样,我还有事。”
电话挂断了。
陈青禾握着手机,站在院子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初步结论出来了。“存在风险隐患”。这个定性很微妙,既承认了问题,又没有把话说死。“不排除人为可能”,但也“缺乏直接证据”。建议是“详细勘查”、“风险评估”、“临时防护”、“限制靠近”。
接下来,就是“详细勘查”由谁来做?“风险评估”的标准是什么?“临时防护”怎么做?谁出钱?最重要的是,“限制靠近”之后呢?如果最终评估认为风险不可控,或者治理成本过高,那么“为了公共安全”,拆迁是不是就成了最“合理”的选择?
而“缺乏直接证据”的人为可能性,很可能在后续的“详细勘查”中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淡化。最后,一切都可以推到“自然地质灾害”上。贾老板可以完全撇清关系,甚至还能以“安全”为由,敦促加快拆迁。
好一招借力打力,釜底抽薪!
陈青禾感到一阵寒意。对手不仅狠辣,而且狡猾,懂得利用规则和程序。
他将刘工电话里透露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分析,迅速告知了陈伯和王骏。
陈伯在电话那头气得直喘粗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一手!什么地质灾害!分明是……”
“陈伯,先别急。”陈青禾冷静道,“他们现在只是初步结论,还要详细勘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必须要求,详细勘查的单位要公开招标,或者由我们村民代表参与选择!风险评估的标准要透明!而且,一定要把‘不排除人为可能’这一点咬死,要求彻查!”
王骏也表示:“对!不能让他们一手遮天!我同学那边认识省里更权威的专家,我们可以尝试申请异地专家复核!还有,青禾,你手上那些照片、记录,还有之前发现的异常,都是材料!可以整理出来,向上级纪委、信访部门,甚至媒体反映!要求公正调查!”
三人在电话里商量了许久,定下了几条应对之策:一是由陈伯牵头,以村委会和村民代表的名义,正式向镇里、县里递交书面申请,要求公开、公正地进行详细勘查和风险评估,并邀请村民代表监督;二是由陈青禾和王骏负责,继续搜集、整理所有可疑迹象的证据链,并尝试通过王骏同学等渠道,联系更高级别或异地的专家;三是继续在“青禾的田”账号上,以记录日常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展示祠堂和老树的现状,保持关注度。
夜幕降临。
陈青禾再次将意识沉入“感知网”。
今夜,村外公路边的恶意“波动”异常活跃,充满了得意和催促的意味,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赵老四家方向的“涟漪”,则死寂中透着一丝绝望的麻木。
而祠堂地下,那“淤塞”与“痛苦”的“低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频繁了。墙基下的“松动感”也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像一张无形的蛛网,正在悄然张开。
陈青禾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初步结论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接下来的“详细勘查”和“风险评估”中。
这是一场静默的博弈。没有刀光剑影,却步步惊心。
对方手握资本和规则的利刃。
而他,只有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手中这些尚未确凿的证据,身后那些担忧而朴实的乡亲,以及屏幕另一端那些遥远却真实的注视。
还有……他这微弱却坚韧的,与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神职。
他走到后院,看着那两畦在夜色中依然挺拔的小白菜,又望向祠堂的方向。
地脉在低语,痛苦而隐忍。
他轻轻蹲下身,将手掌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知道。”他在心里轻声说,“我在听。”
掌心下,大地传来深沉而稳定的脉动。
【当前神力:0.006%】
【土地亲和度持续提升】
【地脉轻微共鸣(增强)】
【特殊状态:危机预警(被动)——对辖域内土地异常及潜在恶意感知敏锐度提升】
力量没有增长,但联系更深了,感知更锐利了。
就像土地本身,正在将它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更清晰地传递给他。
这是一份沉重的信任。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在夜色中格外清亮。
那就来吧。
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这片土地的根,扎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