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19:11

第二个周六,雨从凌晨就开始下。

林树醒来时,听见雨水敲打窗玻璃的细密声响。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只“飞鸟”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像随时会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母亲还在睡,呼吸声均匀而绵长,这是个好迹象,意味着药效稳定。

他起床准备早餐时,看了一眼对面三楼的窗户。窗帘紧闭,看不见里面。钢琴声没有响起,也许沈星也刚醒,也许她在等雨停。

九点差十分,林树撑着一把旧伞走到银杏树下。雨中的银杏树呈现出另一种美,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水珠,整棵树像披着千万颗细小的钻石。那两颗星星还在老地方,被雨水浸透,纸纤维肿胀,几乎要化进泥土里。

苏晓是跑着来的,没打伞,头发和肩膀全湿了。

“我就知道你要提前到!”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咧嘴笑,“沈星呢?”

“还没来。”

“她不会不来了吧?下雨天,女孩子可能嫌麻烦。”

话音刚落,三单元的门开了。沈星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走出来,伞面上有细小的波点图案。她今天穿了米色的防水外套,背着那个浅色帆布包,步伐依然从容。

走到树下,她看看两个男孩,轻轻点头:“早。”

“早!”苏晓抢着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说好的。”沈星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树下那两颗已经不成形的星星,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林树,“走吧?”

去花房的路在雨中变得泥泞。杂草吸饱了水,低垂着擦过裤脚,留下深色的水痕。苏晓依然打头,但这次走得小心多了,不时回头提醒:“这儿有个水坑!”“小心藤蔓!”

沈星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相对干燥的地方。林树跟在她后面,注意到她帆布包的侧袋里露出一角彩色——是折纸用的彩纸。

花房在雨中显得更加破败。雨水从破碎的玻璃屋顶倾泻而下,在室内形成好几道小瀑布。地面上的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石桌和长椅倒是干的——屋顶那部分玻璃还算完整。

“哇哦,”苏晓站在门口,看着室内的“瀑布”,“这下真成水帘洞了。”

他们小心地绕开水流,走到干燥的角落。苏晓带来的野餐垫铺在地上,沈星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独立包装的饼干。

“我妈妈烤的,”她说,把铁盒放在野餐垫中央,“不多,但可以分。”

苏晓眼睛亮了:“谢谢!我正好没吃早饭!”

林树从自己包里拿出三个苹果,洗过的,表皮还挂着水珠:“我带了水果。”

简单地交换,自然地分享。三个人坐在野餐垫上,听着雨声敲打玻璃,分食饼干和苹果。饼干是杏仁味的,很香;苹果很脆,汁水充足。

“你们作业写完了吗?”苏晓嘴里塞着饼干,含糊地问。

“写完了。”林树说。

沈星点头,小口咬着苹果,目光投向室外的雨幕。

“我还没,”苏晓坦白,“数学卷子太难了,最后两道大题完全看不懂。你们谁会?教教我?”

林树和沈星对视一眼。

“哪一题?”林树问。

苏晓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卷子,指着最后一道几何题。林树接过,看了几分钟,从包里拿出草稿纸和笔。

“这里要加一条辅助线,”他边画边说,“连接这两个点,然后利用相似三角形……”

他讲得很仔细,每一步都解释清楚。苏晓凑在旁边看,不时“哦哦”地点头。沈星也靠过来,安静地看着林树的演算。

“原来是这样!”苏晓恍然大悟,“我卡了好久!林树你太厉害了!”

“是题目出得巧。”林树淡淡地说,把卷子还给他。

“沈星你呢?”苏晓转向她,“你学习肯定也好吧?看你就像好学生。”

沈星顿了顿:“还可以。”

“谦虚!”苏晓笑道,“下次我有不会的,你们两个都得帮我啊!作为回报,我教你们打球!”

“打球?”沈星微微皱眉。

“对啊!篮球!可有意思了!下次天气好,我们去学校操场,我教你们基本动作。”

林树没说话。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打篮球的样子——笨拙,不协调,像一棵会跑的树。但他没拒绝。

雨势渐渐小了,从瓢泼变成绵绵细雨。屋顶的“瀑布”变成细流,最后只剩滴水声。阳光从云层缝隙漏下几缕,照进花房,水汽在光柱中呈现淡淡的金色。

沈星忽然站起来,走到石桌边。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叠彩纸,挑了一张蓝色的,开始折叠。手指翻飞,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遍。

苏晓好奇地凑过去:“你在折什么?”

“星星。”沈星头也不抬。

“又是星星?你都折多少了?”

沈星的手顿了顿:“不知道。很多。”

林树看着她折纸。她的手指细长,关节不明显,动作精准而轻盈。很快,一颗蓝色的星星在她掌心成型。她把它放在石桌上,又拿起一张黄色的纸。

“我能试试吗?”苏晓问。

沈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递给他一张纸:“先对折,然后……”

她教得很耐心,步骤分解得很细。苏晓学得很认真,但手指不太灵活,折出来的星星歪歪扭扭,一边鼓一边瘪。

“怎么这么难!”他盯着自己的“作品”,哭笑不得。

“多练习就好。”沈星说,又折好一颗紫色的。

林树也走过去。沈星递给他一张绿色的纸,没说话,但用眼神示意他跟着做。她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不讲解,只是放慢动作,让他看。对折,压痕,翻转,再折……林树跟着做,第一次失败了,纸撕了个小口。沈星又给他一张,依然不言语,只是重新示范。

第三次,他成功了。一颗略显笨拙但完整的绿色星星。

“不错。”沈星说,声音很轻。

苏晓已经放弃,跑去研究屋顶的漏水点了。石桌边只剩下林树和沈星,两人安静地折纸,雨声和折纸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某种秘语。

“你为什么喜欢折星星?”林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沈星的手没有停,又一颗红色的星星在她指间成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因为星星不会消失。”她终于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许愿会落空,承诺会被忘记,人会说走就走。但星星……只要不扔掉,就一直在那儿。即使褪色了,变形了,它也还是那颗星星。”

林树看着她手中的红色星星,想起树下那两颗快要化进泥土的纸星星。它们确实还在那儿,即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我妈妈以前也折星星。”他说,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个。

沈星抬起头看他。

“和我爸爸恋爱的时候,”林树继续说,目光落在自己的绿色星星上,“她折了一罐,每一颗里都写了一句想说的话。后来我爸爸去世,星星不知道放哪了。也许丢了,也许还在某个箱子里。”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沈星听得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石桌的白色。

“我爸爸不喜欢我折星星。”她忽然说,声音更轻了,“他说浪费时间,没用。所以我只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折。”

林树想起她总是匆匆放完星星就离开的样子,想起她练琴时精确到近乎严苛的专注,想起她说“那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时的表情。

“那为什么还要折?”他问。

沈星拿起那颗蓝色的星星,举到眼前,透过它看窗外的光:“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他让我做的事。”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里面有一种坚硬的、不容置疑的东西。像一颗种子在石头缝里生长,细小,但执着。

林树忽然理解了。折星星对她来说,就像他坚持把父亲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就像他每天准时起床准备早餐,就像他一遍遍擦洗水龙头希望它能停止滴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一种对生活的微小主权宣示。

“我懂。”他说。

沈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但那个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

下午两点,雨完全停了。阳光彻底穿透云层,花房里水汽蒸腾,光线在潮湿的空气里发生折射,整个空间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中。

他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星把折好的星星收进铁盒——今天一共折了八颗,加上原来有的,已经快装满半个盒子。苏晓在野餐垫上发现了一只迷路的蜗牛,小心地把它放到室外草丛里。

走到银杏树下时,他们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女孩站在树下,正弯腰看那两颗快要消失的星星。她穿着浅粉色的外套,头发剪到耳下,发尾微微内扣。听见脚步声,她直起身,转过头来。

“小雨?”沈星有些惊讶。

周小雨——林树认出她来,是沈星那个闺蜜,住在三单元,偶尔能看见她和沈星一起上学。她比沈星矮一点,圆脸,眼睛很大,此刻正带着好奇和一点羞涩看着他们。

“我在家看见你们往这边走,”周小雨解释,声音清脆,“想着来找你玩,但敲门没人应。猜你可能来这儿了,就过来看看。”

她看向苏晓,又看向林树,最后目光回到沈星身上:“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

苏晓抢先回答:“现在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是周小雨对吧?沈星提过你。我是苏晓,他是林树。”

周小雨礼貌地点头:“你们好。”然后她对沈星说,“抱歉,没打招呼就来了。如果你不方便,我这就回去——”

“没关系。”沈星打断她,语气温和,“一起走吧。”

回去的路上,变成了四个人。苏晓依然话最多,向周小雨介绍花房、基地的规矩、今天的折纸活动。周小雨听得认真,不时提问:“屋顶真的破了很多洞?”“你们每周都来吗?”“星星折起来难不难?”

沈星走在林树旁边,安静地听着。走到三单元楼下时,周小雨停下脚步:“沈星,明天你有空吗?我妈妈做了桂花糕,想让你来尝尝。”

“明天下午可以。”沈星说,“上午要练琴。”

“好!那我等你!”周小雨开心地说,又对苏晓和林树挥手,“再见!”

她跑进单元门,脚步声轻快地上楼。

苏晓看着她的背影,摸摸下巴:“她好像不错。挺开朗的。”

沈星没接话,只是对林树说:“你的绿色星星,能给我吗?”

林树愣了愣,从口袋掏出那颗星星——他一直握着,纸已经被手心的温度捂得有些软了。

“为什么?”他递过去。

沈星接过星星,又从自己铁盒里挑出一颗蓝色的,递给林树:“交换。”

林树看着掌心那颗蓝色的星星。折得很完美,每个角都尖尖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

“好。”他说。

沈星点点头,转身走进单元门。透明的伞收拢着,在她手中轻轻晃动。

回家的路上,苏晓问林树:“你们刚才那算啥?定情信物?”

林树差点绊了一跤:“别胡说。”

“开玩笑嘛!”苏晓大笑,“不过说真的,沈星对你不太一样。她对我就客客气气的,对你就……嗯,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

林树没回答,只是握紧了掌心里的蓝色星星。纸的触感柔软而坚韧,像某种承诺,又像某种秘密。

回到家,周文娟坐在窗边看书——是父亲留下的诗集,她很久没碰过了。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回来了?”

“嗯。”林树放下包,“今天周小雨也来了。沈星的闺蜜。”

“是吗?”周文娟合上书,“那你们现在是四个人了。”

林树想了想,点头:“算是。”

“挺好。”母亲微笑,笑容很淡但真实,“人多热闹。”

林树走到自己房间,把蓝色星星放在书桌上。它在一堆书本和文具中显得很小,但很醒目。他看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是以前装糖果的,洗干净了,一直空着。

他把星星放进瓶子里,拧紧盖子。蓝色在玻璃的折射下显得更深邃,像夜空的一角。

窗外,雨后的天空清澈如洗。银杏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开来,呼吸着潮湿的空气。那两颗快要消失的星星还在树下,也许明天就会彻底化进泥土,成为树根的营养。

但会有新的星星出现。在林树的书桌上,在沈星的铁盒里,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

生命就是这样吧——一些东西消失,一些东西新生。在不断的循环中,孩子们慢慢长大,学会折星星,学会守护秘密,学会在雨中分享饼干,学会交换一颗纸折的、不会发光的星星。

林树打开作业本,开始写周记。题目是“周末记事”。

他写:这周六下雨,但我们还是去了秘密基地。苏晓的数学题解开了,沈星教我折了星星,周小雨意外地来了。妈妈今天看了爸爸的诗集。我换到了一颗蓝色的星星。

停笔,他看着最后那句话,想了想,没有划掉。

就让它在纸上吧。像一颗星星留在夜空里,无论有没有人看见,它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