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和父亲的谈话持续到深夜。
林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对面三楼的窗户。灯一直亮着,偶尔能看到有人影在窗帘后走动,动作有时急促,有时停顿。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世界一片银白,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但能想象。沈建国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沈星那种新生的但脆弱的坚持。两种力量碰撞,结果会怎样?
凌晨一点,对面的灯终于灭了。一片黑暗。林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正准备睡觉,却听见轻微的敲窗声。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沈星站在对面窗前,穿着睡衣,外面披着外套,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她用手电筒在空中划了个圈,然后指向楼下。
林树点头,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
银杏树下,积雪被踩出一串脚印。沈星已经等在那里,手电筒的光在地上投出一个晃动的圆。月光下,她的脸看起来很苍白,眼睛红肿,但眼神清澈。
“对不起,这么晚叫你出来。”她说,声音沙哑。
“没事。你还好吗?”
沈星没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用手套扫开树根处的雪,露出那些纸星星。雪水浸湿了纸张,星星们软塌塌地贴在一起,颜色混成一团模糊的彩。
“爸爸把我所有的折纸都没收了。”她轻声说,手指轻轻碰触一颗快要化掉的蓝色星星,“他说那是浪费时间,是逃避。说我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钢琴上,而不是这些……没用的东西。”
林树也蹲下来,看着那些被雪水毁掉的星星。它们曾经那么精致,现在却像受伤的鸟,羽毛湿透,飞不起来了。
“谈话……怎么样?”
沈星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摘下手套,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不是汉字,是音符——简单的五线谱,几个音符连成一段旋律。月光下,那些雪痕泛着幽幽的蓝光。
“爸爸哭了。”她终于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他说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我,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我放弃了,他不知道这些年是为了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里映着月光:“我说我不是放弃钢琴,我只是不想再比赛了。我想按自己的节奏学,弹自己喜欢的曲子。他说那等于放弃,说这个世界不会等我慢慢来,说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吵了。”沈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我恨钢琴,恨比赛,恨每天被监控的感觉。他说我不知感恩,说别的孩子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我说那给别人吧,我不想要了。”
她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最后他说,如果我坚持这样,就不要叫他爸爸。他说他培养的不是一个会顶嘴的孩子,是一个能成功的艺术家。”
林树感到胸口一阵发紧。这样的话太沉重,从一个父亲嘴里说出来,几乎是一种诅咒。
“你怎么办?”
沈星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雪:“我没说话。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她说得简单,但林树能想象那个过程——沉默的对峙,被伤害的眼泪,最终决绝的转身。一个女孩在雪夜逃离家,不是要去哪里,只是想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空间。
“你会回去吗?”
“会。”沈星点头,“但不再是以前那个沈星了。”
她转身看向自家的窗户,黑暗的,沉默的,像一座熄了灯的堡垒。“林树,你知道吗?当他说不要叫他爸爸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难过,是……解脱。很可怕吧?但真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果连这个都可以失去,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总是精致克制的脸,此刻有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所有的伪装都剥落了,所有的期望都摔碎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在雪夜里冷得发抖,但眼神明亮。
“你妈妈呢?”林树想起沈星的母亲,那个总是沉默顺从的女人。
“妈妈没说话。她一直没说话。”沈星的声音低下来,“她给我热了牛奶,放在门口,但没敲门。我听见她在客厅里小声哭,但不敢让我听见。”
三个人,一个家,被一场谈话撕成碎片。父亲在愤怒中坚守权威,母亲在沉默中承受痛苦,女儿在反抗中寻找自我。没有赢家,只有伤痕。
“今晚你睡哪儿?”林树问。
沈星指了指楼上:“还是回家。但可能睡不着了。”她顿了顿,“我可以……去花房吗?就今晚。”
林树想了想,点头:“我陪你。”
他们绕到小区后面,从矮墙缺口钻进去。花房在雪夜中显得更加破败,屋顶的积雪压得玻璃吱呀作响。但里面干燥,苏晓上次带来的旧睡袋还在,铺在毯子上。
林树用带来的手电筒照明,沈星蜷缩在睡袋里,只露出脸。月光从破碎的屋顶照进来,雪光反射,整个花房弥漫着一种幽蓝的光。
“林树,”沈星在黑暗中说,“如果你妈妈不希望你照顾她,希望你去做自己的事,你会怎么做?”
问题来得突然,林树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母亲需要他,这个认知已经成了他存在的基础。如果不需要了,他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我想过。”沈星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如果爸爸真的不要我了,我可能会……轻松。然后立刻又觉得愧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我很坏?”
林树想起母亲病情最重的时候,他曾经希望这一切结束——不是希望母亲死,是希望这种无休止的照顾、等待、恐惧结束。那个念头让他整夜失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儿子。
“不坏。”他说,“只是累了。累到希望有人能把你肩上的东西拿走,哪怕一会儿也好。”
沈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在琴行,弹《卡农》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想爸爸,没想比赛,没想未来。就只是弹琴。那种感觉……像回到了六岁,第一次碰到钢琴键的时候。好奇,兴奋,纯粹地喜欢。”
她翻了个身,面向林树的方向:“如果我坚持只弹这样的琴,是不是太自私了?”
“自私?”林树重复这个词,感到陌生。沈星的人生里充满了“应该”——应该努力,应该优秀,应该实现父亲的梦想。而“自私”,竟然是想要一点属于自己的快乐。
“如果你弹琴是为了别人,那不叫艺术,叫服务。”他说,想起父亲书里的一句话,“艺术应该是自私的。因为它来自你心里最深处,别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沈星没说话,但林树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均匀了些,不再那么紧绷。
“林树,你有想过未来吗?真正的未来,不是别人告诉你的,是你自己想要的。”
林树看着屋顶的裂缝,月光从那里漏进来,像一道银色的伤口。未来?他的未来早就被定格了——照顾母亲,直到她好转或……他不敢想另一个可能。上学,工作,维持这个脆弱的家。没有空间想“想要什么”。
“没有。”他说。
“我想过。”沈星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种奇异的清晰,“我想开一家小小的琴行,像今天去的那种。不卖很贵的琴,就普通的,让所有喜欢音乐的孩子都能来试试。我会教他们弹琴,但不像我的老师那样严格。如果他们累了,可以休息;如果不想学难的,就学简单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学了,也没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我还想种一棵银杏树,在琴行门口。秋天叶子黄了,落在地上,孩子们可以捡叶子做书签。我还可以教他们折纸星星,把愿望折进去,挂在树上。”
这个未来太具体,太美好,也太脆弱。但沈星说的时候,声音里有种近乎虔诚的向往。那是她从破碎的现实中,一点点拼凑出来的乌托邦。
“你会实现的。”林树说,不知为何相信。
“也许。”沈星轻声说,“但首先,我要活过明天。”
明天。父亲会不会软化?母亲会不会说话?这个家还能不能继续?都是未知。
后半夜,沈星睡着了。林树守在一旁,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偶尔有梦呓,含糊不清。月光慢慢移动,从屋顶的一个裂缝移到另一个裂缝。花房外的雪地反射着光,整个世界安静得像在沉睡,或者死去。
凌晨四点,林树也撑不住睡着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雪停了,世界一片素白。沈星已经醒了,坐在睡袋里,看着屋顶发呆。
“几点了?”林树问。
“六点半。”沈星说,“我该回去了。妈妈该做早饭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花房。雪地上一串新的脚印,从花房延伸到小区。银杏树下,昨晚沈星写的音符已经被新雪覆盖,了无痕迹。
在单元门口,沈星停下:“谢谢你陪我。”
“随时。”林树说。
沈星点点头,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她回头:“林树,如果……如果我需要帮忙,可以找你吗?”
“可以。”
她笑了,很淡,但真实。然后消失在楼梯转角。
林树回家,母亲已经起来了,在厨房煮粥。看见他,愣了一下:“你出去了?”
“嗯。沈星有点事,陪了她一会儿。”
周文娟没多问,只是盛了粥:“洗洗手,吃饭吧。”
吃饭时,林树看着对面三楼的窗户。窗帘拉开了,能看见沈星坐在餐桌前,沈建国坐在对面,两个人都在吃饭,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沈星的母亲在厨房和餐厅间忙碌,像个无声的影子。
一顿早餐,三个人,零交流。比争吵更可怕的沉默。
那天沈星没去学校。周小雨中午时担心地跑来问林树,林树只说:“她有点事,请假了。”没多说。
放学后,林树一个人去了花房。积雪有些化了,花房里滴滴答答地漏水,他修补过的那处裂缝还好,但其他地方又出现了新问题。这个花房像他们所有人,在不断修补中维持,但总有新的裂痕产生。
他在石桌下发现了一颗新的星星。金色的纸,折得很仓促,一边没折好,翘着。里面有一行小字:“第一天。我还活着。”
没有署名,但林树知道是谁。沈星来过了,在白天,可能逃课来的。留下了这颗不完美的星星,和一句倔强的宣告。
他还活着。在雪夜的对峙后,在家庭的冷战里,她还活着,还能折星星,还能写下这句话。
林树把星星放进玻璃瓶,和其他星星在一起。现在瓶子里有六颗了,一个小小的星系,在窗台上静静发光。
晚上,他看见沈星房间的灯亮着。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一张纸,上面写着:“明天学校见。”
林树点头,也举起一张纸:“好。”
简单的交流,隔着两栋楼的距离,在冬夜的窗户之间。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用火光互相确认:我还在这里,你也不是一个人。
睡觉前,林树翻开父亲的诗集。有一页被折了角,上面写着:
“冬雪覆盖一切伤口,
但地下,根在悄悄生长。
等待春天的,
不是那些完好的树,
而是伤痕累累却依然站着的。”
他想起银杏树,现在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在祈求什么。但地下,根系在土壤深处蔓延,吸取养分,等待明年春天的新芽。
沈星就像那棵树。表面伤痕累累,叶子落尽,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生长。不是顺从,不是妥协,是一种更坚韧的东西——自我。
也许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
但春天总会来的。
而那些在雪夜中依然站立的树,会最先感受到暖风,最先萌发新绿。
家庭有时是最温暖的港湾,有时也是最坚固的牢笼。真正的成长不是学会顺从牢笼的规则,而是在看清栏杆之后,依然相信门外有路。那些雪夜里的对峙、眼泪、决绝的转身,不是背叛,是一个灵魂在黑暗中摸索边界的声响——它必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确认自己的形状。而真正的爱,或许不是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是忍着心痛,看她摔碎那个模具,从碎片中长出属于自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