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秒针,滴答催促着每个人。黑板旁的数字一天天变小,空气里弥漫着试卷油墨和咖啡混合的紧张气息。但每周六下午的花房时间,却成了这片紧绷中唯一柔软的缝隙。
他们依然带着作业来,在石桌上摊开书本,却默契地将前半小时留给“别的事”——苏晓练运球的基本动作,周小雨小声背英语短文,林树翻看他从图书馆借来的建筑图册。
而沈星,会在那架从学校音乐教室借来的旧电子键盘前坐下。
键盘很小,只有六十一键,音色单薄,和家里那架专业的钢琴无法相比。但沈星打开它时,神情是放松的。她没有带任何比赛曲谱,只带了一个自己手抄的小本子,上面是她从各种地方抄来的、简单却好听的旋律片段。
“今天弹什么?”周小雨问,合上英语书。
沈星翻着小本子,手指停在一页:“《城里的月光》,听我妈妈哼过,自己扒了和弦。”
她按下第一个和弦。电子键盘的声音在空旷的花房里显得有些脆,但旋律流淌出来时,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朴素感。她弹得很慢,偶尔停下来,换个和弦试试,觉得不好听就摇摇头重来。像是在摸索,又像是在游戏。
苏晓停了运球,靠着墙听。林树也从图册里抬起头。没有炫技,没有复杂的编曲,只是一段温柔的旋律,在冬日下午的花房里,和煤油炉细微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混在一起。
一曲结束,沈星低头看着键盘,轻声说:“我妈妈说我弹的版本和原版不一样。”
“你改了吗?”林树问。
“嗯。原版的转调我觉得有点突兀,就改平缓了些。”沈星的手指轻轻划过琴键,“以前我不敢改谱子,老师说怎么弹就怎么弹。现在……好像敢了。”
敢了。这个词很轻,但落在其他三个人心里,却很重。敢不再追求完美,敢按自己的理解去诠释,敢在简单的旋律里找到乐趣——对沈星来说,这是比任何比赛奖项都艰难的胜利。
期末考最后一天,沈星在银杏树下等林树。雪后初晴,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我爸昨晚和我聊了。”她说,用脚尖在雪地上划着线,“他说如果我真的不再比赛,那以后学琴的费用,要我自己承担一部分。”
林树看向她:“你怎么说?”
“我说好。”沈星抬起头,眼神清澈,“我可以教小区里的小孩弹入门,或者帮音乐教室整理乐谱。我已经问过了,他们需要人。”
她顿了顿:“我爸有点惊讶,但最后点了头。他说……‘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去做吧。’”
这话从沈建国口中说出来,几乎是一种认可。不是妥协,是承认女儿有了自己的方向和力量。
寒假开始那天,四个人在花房聚齐。学期结束的松弛感弥漫在空气里,连透过破屋顶照进来的阳光都显得慵懒。
“寒假什么计划?”周小雨趴在石桌上,脸贴着冰凉的石面。
苏晓掰着手指:“篮球集训两周,然后帮我爸的店铺盘点,他说给我算工钱。”
“我要陪妈妈做康复,”林树说,“她最近能自己走一小段楼梯了。”
沈星正在擦拭键盘:“我接了三个小学生,教他们基础指法和简单的曲子。每周一、三、五下午,每次两小时。”
“你喜欢教吗?”周小雨转头看她。
沈星想了想,嘴角弯起来:“喜欢。有个小男孩总是坐不住,但听到《小星星》弹出来时,眼睛瞪得圆圆的,特别亮。”她模仿那个表情,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你自己还练琴吗?”林树问。
“练。但不一样了。”沈星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带出一串轻盈的音阶,“我现在练的是……怎么把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出味道。怎么让《欢乐颂》听起来真的欢乐,怎么让《致爱丽丝》有那种温柔的感觉。”
她不再追求速度和难度,转而追求理解和表达。这是一种更内向、也更自由的探索。
花房的年夜饭定在腊月二十八。那天沈星特意去音乐教室,借来了一个稍大的键盘,声音饱满些。她说要给年夜饭配点背景音乐。
傍晚时分,花房被周小雨带来的小串灯和沈星剪的红色窗花装点出暖意。煤油炉上,林树带来的小锅咕嘟咕嘟煮着火锅底料,苏晓洗好的蔬菜水灵灵地码在盘子里。
沈星把键盘放在石桌一角,插上小音箱。她没有刻意演奏,只是在大家准备食材、聊天的间隙,随手弹一些即兴的片段。有时是几个和弦构成的简单循环,有时是一段熟悉的旋律变奏,音乐像无形的纽带,松松地系着这个空间里的所有人。
“这曲子好听,”周小雨正在串丸子,“叫什么?”
“没有名字,”沈星手指没停,“刚想的。可能就叫……《花房暖锅即兴曲》?”
大家都笑了。音乐从“作品”变成了“此刻”,从需要被评判的东西,变成了空气的一部分。
开饭时,沈星弹起了《恭喜恭喜》,古老的拜年歌,她改编成了轻快的爵士风格。苏晓跟着节奏用筷子敲碗,周小雨跟着哼,林树往锅里下肉片,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每个人的笑脸。
“干杯!”四个杯子碰在一起,果汁摇晃,“为我们,为花房,为……为音乐不为比赛!”
那是沈星提的词。她说出口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放下了什么,又拿起了什么。
饭后,大家挤在煤油炉旁取暖。沈星关掉了键盘,花房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和远处偶尔的鞭炮声。
“初三下学期,”苏晓忽然说,“听说会很可怕。天天做题,周末补习。”
“我们还会来花房吗?”周小雨问,声音里有担忧。
“来。”林树说,“每个月一次也行。这里需要维护,不然又会坏。”
沈星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按着,没有声音,只是触摸:“我会带键盘来。累了,就来弹一会儿。弹给你们听,也弹给自己听。”
她不再需要舞台,不再需要评委。花房就是她的音乐厅,朋友们就是她的听众,雪落的声音、炉火的声音、大家的呼吸声,就是最好的和声。
离开前,他们在银杏树下发现了一个小铁盒,没有署名。打开,里面是四颗锡纸包的巧克力,还有一张纸条:“给花房的音乐家们——你们让这个冬天有了声音。”
巧克力在口中融化,甜中带一点苦,像这个年龄特有的滋味。
林树送沈星到楼下。她背着键盘,有点重,但背脊挺直。
“你爸爸……”林树问。
“他在家。”沈星说,“今天出门前,他帮我调了键盘的踏板。没说什么,但调得很仔细。”
有些和解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一个调踏板的动作,一句“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去做吧”,一顿没有质问的晚饭。
林树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在灯下织毛衣——这是她最近重拾的爱好,织得很慢,但一针一线很扎实。
“回来了?”周文娟抬头,“玩得开心吗?”
“开心。”林树在她旁边坐下,“妈,沈星现在教小孩弹琴,自己也在学新的弹法。”
周文娟手中的毛线针停了一下,然后继续:“那很好。人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最重要。”
人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林树想着这句话,走到窗边。对面沈星房间的灯亮着,窗帘没拉严,能看见她坐在书桌前,不是练琴,也不是画画,只是在看书。温暖的灯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
键盘靠在墙边,像个忠诚的伙伴,随时等待下一次对话。
林树想起今天沈星即兴弹奏的那些片段,不成曲调,没有名字,却充满了真实的情绪。那是一个十五岁女孩在摸索自己和音乐的关系,在寻找除了比赛和压力之外,钢琴还能是什么。
而答案,正在她每一次随心的弹奏中,一点点浮现。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在夜空中斜斜飘落。这个冬天,银杏树下不再有许愿的纸星星,但花房里有了不为什么而奏的琴声。对沈星来说,那或许是更珍贵的开始——
音乐不再是指向未来的箭,而是围绕此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