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林晚吟即将迎来她的十五岁及笄之礼。
这两年里,京城的风似乎都吹得格外温柔。沈慕寒在书院的课业愈发精进,每逢旬休,虽不能时时相见,但那鸿雁传书却从未断过。每一封信笺上,都写满了少年的相思与对未来的期许。
今日,是林府的大日子。
一大早,林府上下便洒扫除尘,中门大开。连门口那对石狮子都被擦得锃亮,系上了喜庆的红绸。因为今日,是沈家正式过大礼、请期定日的好日子。
林晚吟坐在闺房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少女。两年的光阴,彻底褪去了她脸颊上最后一丝稚气。如今的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袭桃红色的撒花烟罗衫衬得肌肤胜雪,整个人如同含苞待放的海棠,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小姐,您别抖呀。”贴身丫鬟小桃一边替她描眉,一边笑着打趣,“这眉笔都差点画歪了。又不是头一回见沈夫人,那可是您亲姑母,您怕什么?”
林晚吟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丫头胡说,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觉得今日这日头太足,晃得人眼晕。”
“是是是,日头足。”林夫人含笑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首饰匣子的婆子。她走到女儿身后,接过小桃手中的眉笔,亲自为女儿描画,“我的晚吟是这京城里最有福气的姑娘,今日这日头,那是为你照亮前程呢。”
“母亲。”林晚吟转过身,依偎在母亲怀里,眼眶微微发热,“女儿舍不得您。”
林夫人眼底也泛起泪光,却强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傻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况且你嫁的是你姑母家,就在这京城里,几步路便到了。你姑母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把你当眼珠子疼的。把你交给沈家,交给慕寒,娘这心里是一百个放心。”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紧接着便是管家喜气洋洋的高喊声:“来了!来了!沈家的聘礼队伍进巷子了!”
林晚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如擂鼓,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涩、期待与紧张的复杂情绪,激荡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林府正厅内,此时已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沈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织金牡丹纹对襟大袖,头戴赤金点翠头面,整个人显得富贵逼人,气势十足。她脸上堆满了笑意,拉着林老爷和林夫人的手,嘴就没合拢过。
“大哥,嫂子!”沈夫人声如洪钟,透着一股子爽利劲儿,“今儿个我可是把沈家的家底都搬来了!咱们两家本就是至亲,如今又要亲上加亲,这聘礼若是不厚,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林老爷捻须大笑:“妹子太客气了。咱们两家知根知底,只要两个孩子好,这些虚礼都不重要。”
“那可不行!”沈夫人把手一挥,豪气干云,“慕寒是我沈家的嫡长子,晚吟是林家的掌上明珠。这桩婚事,必须办得风风光光,让全京城的人都羡慕!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林家的女儿嫁进我沈家,那就是去享福的!”
说话间,下人们抬着一箱箱聘礼鱼贯而入。
赤金头面十二套、苏绣锦缎百匹、极品东珠一盒、名人字画若干……那一抬抬朱红色的箱笼,流水价地送进前厅,很快便将宽敞的厅堂堆得满满当当。负责唱礼的礼生嗓子都快喊哑了,围观的宾客更是啧啧称奇。
“瞧瞧这沈家,真是大手笔啊!” “听说沈公子才学出众,马上就要下场应试了,这对璧人真是天造地设。”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那沈夫人,对这内侄女真是没话说,这哪是娶媳妇,分明是接女儿回家嘛!”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沈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转头看向屏风后,大声唤道:“晚吟呢?我的好媳妇儿在哪儿?快出来让姑母瞧瞧!”
林晚吟在小桃的搀扶下,红着脸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她今日盛装打扮,美得不可方物,一出现便令满堂生辉。她走到沈夫人面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脆悦耳:“侄女晚吟,给姑母请安。”
“哎哟我的心肝肉!”沈夫人连忙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扶起,拉在手里就不肯松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林晚吟,眼中满是惊艳与满意,“好!好!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模样,这身段,这气度,放眼整个京城,谁家姑娘比得上?也就是慕寒那小子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娶到你。”
林晚吟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姑母谬赞了。”
“这怎么是谬赞?”沈夫人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语气极为郑重,“晚吟,姑母今日当着你爹娘,当着这么多亲朋好友的面,给你交个底。你进了沈家门,不用立规矩,不用看人脸色。慕寒若是敢对你有一丁点不好,姑母第一个饶不了他!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大少奶奶,早日给沈家……”
说到这儿,沈夫人顿了顿,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随即笑得更加慈爱:“早日让姑母抱上大胖孙子,那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这句话一出,厅内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林晚吟的脸颊更是烫得厉害,但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在这个时代,婆婆的看重便是女子最大的依仗。姑母如此表态,无疑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好了妹子,别把孩子吓着了。”林夫人笑着打岔,“今日是来定日子的,钦天监算好的吉时吉日呢?”
沈夫人这才一拍脑门,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洒金的庚帖,小心翼翼地展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高兴了。大哥,嫂子,你们看,这是我去大兴寺,请方丈大师亲自合的八字,又找钦天监的李大人算的吉日。”
林老爷接过庚帖,仔细看了看,微微点头:“九月十六,宜嫁娶,大吉。”
“正是!”沈夫人满脸喜色,“那时晚吟刚过完十五岁生辰,天气不冷不热,秋高气爽,正是办事的好时候。而且大师说了,这日子旺夫旺子,主大富大贵,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林晚吟听着这些吉祥话,心中涌起无限憧憬。九月十六,那是她成为沈慕寒妻子的日子。
“既然大家都觉得好,那就定在九月十六。”林老爷一锤定音。
正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林晚吟的手说道:“晚吟啊,从今往后,你就要改口叫我母亲了。这两年你只管在家里好好养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人来跟我说。沈家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的院子是最大的,离我的主院最近,咱们娘俩以后也能常在一处说话。”
林晚吟心中感动,眼眶微湿:“多谢姑……多谢母亲厚爱。”
定完日子,便是盛大的宴席。
林府今日大宴宾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林晚吟作为待嫁新娘,不便久留前厅,便早早退回了后院。
刚一进屋,小桃便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压低声音道:“小姐,方才沈家送聘礼的队伍里,有个小厮偷偷塞给奴婢的,说是沈公子给您的。”
林晚吟眼睛一亮,连忙接过信封。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只有四个字:“晚吟亲启”。
她屏退左右,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薛涛笺,上面画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海棠,旁边是一行刚劲有力的小楷: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然吾心似箭,恨不生双翼。九月十六,扫榻以待,执子之手,共话桑麻。慕寒顿首。”
林晚吟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摩挲着墨迹,仿佛能感受到沈慕寒写下这封信时的滚烫心意。
“恨不生双翼……”她轻声念着,嘴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傻瓜,哪里就需要生双翼了,不过几个月而已。”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心里何尝不是归心似箭?
这一整天,林晚吟都如同踩在云端。晚上,送走了宾客,林夫人来到女儿房中,母女俩要在出嫁前多说些体己话。
林夫人看着女儿正在绣的一方鸳鸯戏水的枕巾,眼中满是不舍:“晚吟,娘今日看你姑母的态度,心里是高兴的。但娘还是要嘱咐你几句。”
“娘,您说,女儿听着呢。”林晚吟放下针线,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
林夫人叹了口气,握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姑母虽然疼你,但她毕竟是沈家的主母。沈家家大业大,不比咱们林家人口简单。你嫁过去,虽有姑母护着,但也不能恃宠而骄。尤其是这子嗣一事……你姑母今日虽是笑着说的,但娘看得出来,她极看重这个。沈慕寒是三代单传的独苗,沈家的香火全系在他一人身上,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林晚吟心中微微一凛,想起了白天沈夫人那句“早日抱上大胖孙子”。当时只觉得是吉祥话,如今听母亲一分析,才品出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娘,女儿明白。”林晚吟认真地点了点头,“女儿会孝顺公婆,敬重夫君,也会……也会尽早为沈家开枝散叶的。”
林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娘不担心你处理不好人情世故。娘只担心你太重情。慕寒那孩子是不错,但男人的心最是难测。若是日后……我是说万一,沈家有什么变故,你要记得,林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娘,您说什么呢。”林晚吟撒娇地靠在母亲肩头,“寒哥不会的,他答应过我,此生绝不纳妾。况且姑母那么疼我,怎么会有变故?”
林夫人苦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在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面前,任何关于世态炎凉的警告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女儿真的能如愿以偿,一生顺遂。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九月。
林晚吟的十五岁生辰刚过,整个林府和沈府便彻底忙碌了起来。
大婚前三日,林家开始“铺房”。
那一抬抬嫁妆,如长龙般从林府抬出,绕过大半个京城,送往沈府。这也是林晚吟日后被逼和离时,最有力的底气。
林老爷爱女如命,唯恐女儿在婆家受委屈,将林家半数的产业都给了女儿做陪嫁。除去官中的一百二十抬嫁妆,还有压箱底的银票、地契、铺面,甚至还有两间京城最繁华地段的药铺。
这一天,京城的百姓都跑来看热闹。
“乖乖,这就是林家的嫁妆?这哪是嫁妆,这是搬了一座金山去沈家啊!” “听说那就是著名的‘十里红妆’吧?第一抬都进沈府大门了,最后一抬还没出林府呢!” “沈家这下可发了,娶个媳妇带这么厚的嫁妆,往后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沈府门口,沈夫人看着这源源不断送进来的嫁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拉着身边的钱妈妈说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娶妻娶贤,更要娶个好门第。有了林家这笔嫁妆,慕寒日后在官场上的打点,还有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就都不用愁了。”
钱妈妈在一旁赔笑道:“夫人英明。表小姐人长得美,嫁妆又厚,咱们大少爷真是好福气。只是……”
“只是什么?”沈夫人心情正好,瞥了她一眼。
钱妈妈压低声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奴婢听说,这林家小姐自小身子骨娇贵,虽说看着康健,但不知这生养上……”
沈夫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轻斥道:“胡说什么!晚吟是我亲侄女,身子好不好我不知道?她从小就没生过什么大病。再说了,钦天监都说了,她是旺夫旺子的命格。以后这种丧气话,少在我面前提,若是传到亲家耳朵里,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钱妈妈连忙掌嘴:“是是是,奴婢多嘴,奴婢该死。奴婢这也是为了沈家香火着想,一时糊涂了。”
沈夫人冷哼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嫁妆上,眼中的那一丝阴霾很快被贪婪与满意所取代:“只要她能给慕寒生个一儿半女,这沈家当家主母的位置,就是她坐得稳稳的。”
九月十六,吉日良辰。
天还没亮,林晚吟便被喜娘叫了起来。沐浴焚香,开脸梳妆。
全福太太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林晚吟看着镜中的自己。凤冠霞帔,明艳动人。那一层层繁复的喜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那是为人妻的责任,也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重量。
林夫人站在一旁,早已哭红了眼。她拿出一个锦盒,塞到林晚吟手里:“这是娘给你的体己钱,不在嫁妆单子上,你自己收好。到了那边,若是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娘……”林晚吟一开口,泪水便忍不住滚落下来,弄花了刚画好的妆容。
“哎哟,新娘子可不能哭,哭了就不吉利了。”喜娘连忙拿帕子给她擦拭,重新补妆。
吉时已到。
外头传来了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迎亲的队伍到了。
沈慕寒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袍,胸前戴着大红花,显得格外英姿勃发。他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那种意气风发,让周围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看直了眼。
“沈兄,恭喜恭喜啊!” “沈郎官今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沈慕寒一路拱手致谢,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进林府大门。他要来接他的新娘,接他爱了十五年的姑娘。
林府正厅,林晚吟拜别父母。
林老爷红着眼眶,拍了拍沈慕寒的肩膀,声音哽咽而严肃:“慕寒,我就把晚吟交给你了。你记住你当初的承诺,若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了她,我林家绝不答应!”
沈慕寒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岳父岳母放心,慕寒对天发誓,此生定不负晚吟。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林晚吟盖着红盖头,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誓言,泪水再次打湿了脸庞。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吉时到!新娘上轿!”
沈慕寒背起林晚吟,一步步走向花轿。
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林晚吟轻声唤道:“寒哥。”
“嗯,我在。”沈慕寒的声音稳稳地传来。
“我们要一直这样好下去,对吗?”
“对,一直好下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林晚吟笑了。她安心地趴在他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走向那个预想中鲜花着锦的未来。
花轿起,锣鼓喧天。十里红妆绵延不绝,整个京城都被这喜气淹没。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最边缘,有一个穿着不起眼的布衣,戴着斗笠的男子,正牵着一匹瘦马,静静地看着那顶远去的大红花轿。
那不是萧珩,萧珩早在数月前便去了北疆。
那是一个道士模样的路人,他看着花轿上空隐隐盘旋的一股气,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叹息:“红鸾星动却伴孤煞,海棠花发恐遭雨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惜,可惜了这一对璧人。”
道士的话很快被淹没在喧闹的喜乐声中,随风飘散,无人听闻。
花轿一路摇摇晃晃,最终停在了沈府大门前。
沈夫人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迎接,看着儿子踢轿门,牵着新娘跨火盆、跨马鞍。
喜堂之上,红烛高照。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司仪高亢的声音,林晚吟与沈慕寒面对面,缓缓弯下腰。
就在两人对拜的那一瞬间,外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将喜堂门口的一盏红灯笼吹得摇摇欲坠,“啪”的一声,灯笼里的蜡烛熄灭了,冒出一缕青烟。
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喜娘反应极快地高喊:“岁岁平安!岁岁平安!风吹火旺,日子越过越红火!”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刚才的小插曲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坐在高堂之上的沈夫人,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是个迷信的人,这突然熄灭的灯笼,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极不舒服的阴影。
“礼成!送入洞房!”
在一片欢呼声中,沈慕寒牵着红绸的另一端,引着林晚吟走向后院的新房。
新房内,龙凤红烛噼啪作响。
沈慕寒用喜秤挑开了红盖头。
烛光下,林晚吟那张羞红的脸庞如海棠初绽,美得惊心动魄。她抬起头,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撞进了沈慕寒深情的眼里。
“晚吟。”沈慕寒情不自禁地唤道,声音沙哑,“你终于是我的妻了。”
林晚吟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声如蚊讷:“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得沈慕寒心神荡漾。他端起桌上的合卺酒,递了一杯给她:“来,喝了这杯酒,我们就真正是一体了。”
两人手臂交缠,饮尽杯中酒。
此时此刻,窗外月色如水,屋内情意绵绵。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夜,也是他们记忆中最后一段毫无阴霾的时光。
林晚吟靠在沈慕寒怀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心中满是安宁。她想,姑母那样疼她,夫君这般爱她,娘家又如此得力,她的人生,定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花好月圆,子孙满堂。
她并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所有的宠爱与圆满,都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前提之上——子嗣。
而这个前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一点一点,割断她所有的幸福与尊严。
但今夜,海棠花还在盛开。
今夜,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