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33:53

九月十六,宜嫁娶。

这一日的天色似乎格外眷顾这对璧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京城的街头巷尾早在数日前便被一种莫名的喜气笼罩,只因今日是林家嫡女与沈家嫡子的大喜之日。

天刚蒙蒙亮,林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动作都麻利些!那是给小姐压箱底的云锦,别蹭着了!”

“喜饼呢?喜饼装好没有?外头的流水席这就开了,别让街坊邻居等着!”

林晚吟坐在闺房的妆台前,听着窗外喧闹的人声,整个人如同置身于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境中。她今日穿了一身正红色的蹙金双层广绫大袖衫,边缘绣着寓意“百子千孙”的繁复纹样,腰间束着流云纹的玉带,整个人显得华贵而端庄。

全福太太正拿着五色丝线,在她脸上细细地绞着面。那轻微的刺痛感让林晚吟有些恍惚,仿佛这细细的丝线,正一点点绞断她作为“林家女儿”的过往,将她推向“沈家妇”的未来。

“哎哟,这皮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全福太太笑着赞叹,“新娘子这一扮上,怕是要把那天上的仙女都比下去了。”

身旁的小桃一边替她整理裙摆,一边红着眼圈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小姐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只是……以后去了沈府,奴婢怕是不能像在家里这般随伺左右了。”

林晚吟心头一酸,握住小桃的手:“傻丫头,你是我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跟着我去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林夫人红肿着双眼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百合汤,强笑着走到女儿身边:“晚吟,先把这碗汤喝了。这一整天折腾下来,怕是没空吃东西,别饿坏了身子。”

“娘……”林晚吟刚唤了一声,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不许哭!”林夫人连忙拿帕子替她按了按眼角,“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哭了就不吉利了。来,娘喂你。”

一勺勺甜汤入喉,却压不下林晚吟心中的酸涩。

林夫人看着女儿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晚吟啊,娘昨晚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到了沈家,要孝顺公婆,体贴夫君。你姑母虽疼你,但毕竟隔了一层,凡事多长个心眼,但也别太计较。夫妻过日子,就是一个忍字和一个敬字。”

“女儿记住了。”林晚吟咽下口中的莲子,声音哽咽,“娘,您和爹也要保重身体。女儿不在膝下尽孝,万望二老珍重。”

“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爹就什么都好。”林夫人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此时,前院突然传来了震天的鞭炮声,紧接着便是喜乐齐鸣,唢呐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

“来了!新郎官来接亲了!”

喜娘高亢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瞬间将那一抹离愁别绪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府的喜庆与忙乱。

沈慕寒今日一身大红喜袍,头戴金冠,骑着那匹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一路意气风发地来到了林府门前。他平日里虽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今日却多了几分少见的飞扬神采,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即将抱得美人归的狂喜。

林府的大门紧闭,一群林家的亲眷子弟正堵在门口,大声起哄。

“沈兄,想要进这门,可没那么容易!”林晚吟的一位堂兄笑着喊道,“咱们林家的掌上明珠,岂是你能轻易娶走的?先作三首催妆诗来听听!若是不好,咱们可不开门!”

沈慕寒勒住缰绳,爽朗一笑,对着门内拱手道:“各位舅兄手下留情!慕寒虽才疏学浅,但为了晚吟,今日便是搜肠刮肚,也要作出来的!”

他在马上略一思索,便高声吟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好!好诗!”门内一阵叫好声。

“再来一首!”

沈慕寒也不推辞,又是张口即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这一首“画眉之乐”,顿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连门后的丫鬟婆子们都笑红了脸。

“好一个‘留着双眉待画人’!沈兄这还没进门呢,就开始想闺房之乐了!”堂兄打趣着,手一挥,“开门!让这新郎官进来!”

厚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沈慕寒翻身下马,在一众伴郎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穿过前庭。

正厅之内,林老爷端坐在主位上,面容肃穆,却掩不住眼底的不舍与欣慰。

林晚吟在喜娘的搀扶下,顶着红盖头,缓缓步入正厅。她看不见周围的景象,只能看见脚下那一方红毯,以及不远处那双熟悉的黑色皂靴。

“岳父,岳母。”沈慕寒恭敬地跪下,行了大礼,“小婿慕寒,特来迎娶晚吟。此生定当护她周全,不离不弃。”

林老爷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亲自扶起沈慕寒,又将一根红绸的一端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慕寒,这红绸的一头是你,一头是晚吟。从此以后,你们便是荣辱与共的一体。你……莫要辜负了她。”

“小婿谨记。”沈慕寒紧紧攥着红绸,指节用力到发白。

“吉时已到!新人出门!”

随着司仪的高喊,沈慕寒背起林晚吟,一步步走向门外的那顶八抬大轿。

林晚吟伏在沈慕寒宽阔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几分。

“晚吟,别怕。”沈慕寒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在。”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花轿起,锣鼓喧天。

这场婚礼的排场,足以轰动整个京城。林家的嫁妆队伍延绵数里,前面的人已经进了沈府,后面的还在林府库房里往外搬。箱笼上贴着大红喜字,路旁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这就是林家的‘十里红妆’啊!真真是富贵逼人!” “听说光是陪嫁的良田就有千亩,铺子十几间,这沈家可是娶了个聚宝盆啊!” “要我说,还是沈公子有福气,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喜庆的队伍穿过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沿途洒下的喜糖和铜钱引得孩童们欢呼雀跃,争相抢夺。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热闹喧嚣之外,长街尽头的一座茶楼之上,却有一人凭栏而立,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镇北王世子,萧珩。

他一身玄色劲装,并未着甲,却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死死地锁在那顶缓缓移动的大红花轿上。

那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世子爷……”身后的侍卫长赵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北疆战事吃紧,急报已经催了三道了。咱们……该启程了。”

萧珩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手紧紧握着栏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木质的栏杆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本该在一个月前就离京的。

可他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找了无数个借口,拖延了无数次归期。他骗自己说是为了筹备军需,说是为了等待圣旨,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看着她嫁给别人。

“赵安。”萧珩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她现在……高兴吗?”

赵安愣了一下,顺着萧珩的目光看去,那花轿周围喜气洋洋,沈慕寒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回世子爷的话……林姑娘与沈公子青梅竹马,如今得偿所愿,自然……自然是高兴的。”赵安硬着头皮说道。

萧珩闭了闭眼,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是啊,青梅竹马,得偿所愿。那我……又算什么呢?”

他想起那日在林府后花园的惊鸿一瞥,想起她在慈幼院温柔地给孩子们分发米粥的模样,想起她每一次提起沈慕寒时眼底的光。

那是他不曾拥有的光。

“世子爷,若是放不下,何不……”赵安是个粗人,看着自家主子这般痛苦,忍不住想出个馊主意。

“住口!”萧珩猛地睁开眼,目光凌厉如刀,“这种混账话,以后休要再提!她是清清白白的世家贵女,如今已为人妇。我若去扰她,便是毁她清誉,陷她于不义!”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眼底的那抹痛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花轿渐渐行远,那刺目的红色终于要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萧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京城最后的一丝气息吸入肺腑。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那是他本想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却终究没有送出去。

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身,良久,他将玉佩重新塞回怀中,贴着胸口放好。

“赵安。”

“属下在。”

“传令下去,全军整备,即刻出城,奔赴北疆!”

萧珩转过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热闹的长街。他大步流星地下了楼,翻身上马。那匹陪他征战沙场的黑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发出一声长嘶。

“驾!”

马鞭挥落,玄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决绝地冲向了城门的方向。

身后,是满城喜乐,是她嫁做人妇的盛世烟火。 前方,是漫天黄沙,是他必须要去守护的万里河山。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现世安稳,那便去为她守住这大盛的太平盛世。

此时的林晚吟,正坐在摇晃的花轿中,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为了看她最后一眼,在京城蹉跎了数月;她更不知道,那个男人在这一刻转身离去,带着怎样一种蚀骨的深情与绝望。

沈府到了。

随着一声“落轿”,沈慕寒上前踢了轿门,牵着红绸,引着林晚吟跨过了火盆。

沈家正堂内,高朋满座。沈夫人端坐在上首,笑得合不拢嘴,身上的暗红色寿字纹吉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司仪高亢的唱和声,林晚吟盈盈下拜。红盖头下的她,嘴角噙着羞涩而甜蜜的笑意。

这一次,没有狂风吹灭灯笼,没有不祥的预兆。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顺遂。

“礼成!送入洞房!”

在一片欢呼声与起哄声中,林晚吟被送入了沈府的后院——听雨轩。这里是沈慕寒特意为她修缮的院落,院子里种满了她最爱的海棠树。

夜色渐深,喧闹声渐渐远去。

新房内,龙凤红烛噼啪作响,摇曳的烛光将屋内的陈设映照得格外温馨。

沈慕寒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他遣散了屋内的丫鬟喜娘,走到床边,拿起那杆贴着金箔的喜秤。

林晚吟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

喜秤挑起,红盖头滑落。

四目相对,沈慕寒的呼吸猛地一滞。

烛光下的林晚吟,美得惊心动魄。她微微抬眸,眼中波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羞于启齿。

“晚吟……”沈慕寒痴痴地唤了一声,手中的喜秤险些拿捏不稳,“你真美。”

林晚吟脸颊绯红,低声道:“夫君……你看够了吗?”

沈慕寒回过神来,笑着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柔夷:“看不够,这辈子都看不够。”

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递给林晚吟一杯:“晚吟,喝了这杯酒,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从此以后,祸福与共,生死相依。”

林晚吟接过酒杯,与他手臂交缠。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化作了心头的甘甜。

放下酒杯,沈慕寒替她卸去沉重的凤冠,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轻轻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满足地叹息道:“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

“我也是。”林晚吟靠在他怀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心中满是安宁,“寒哥,我想做个好妻子,也想做个好儿媳。姑母……不,母亲她对我寄予厚望,我不想让她失望。”

沈慕寒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放心,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虽然看重家族兴旺,但也是真心疼你。只要我们夫妻同心,这日子定能过得红红火火。”

提到“家族兴旺”,林晚吟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她抬起头,看着沈慕寒那双清澈的眼睛,问道:“寒哥,若是……我是说若是,我们将来……”

“嘘。”沈慕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丧气话。我相信,上天既然让你我结为夫妻,定会赐给我们最好的福分。不管是儿是女,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他的眼神那样真挚,语气那样坚定,让林晚吟心中最后的一丝隐忧也烟消云散。

“寒哥,谢谢你。”

沈慕寒微微一笑,俯身吹灭了红烛。

帐幔落下,遮住了一室旖旎。

这一夜,是林晚吟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躺在爱人的臂弯里,做着关于白头偕老的美梦。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这同一片夜空下,京城百里之外的官道上,萧珩正策马狂奔。夜风如刀,割在他的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寒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却再无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林晚吟。”

他在风中低语,声音破碎。

“你一定要幸福。否则,我今日的放手,便成了最大的笑话。”

马蹄声碎,踏破了寂静的长夜。

大婚的喜气还未散去,命运的伏笔已然埋下。

海棠花开得正艳,却不知,那落花时节的寒雨,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