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34:08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空气中多了几分凛冽的寒意,却也洗净了尘埃,让这天穹高远得令人心旷神怡。

沈府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沈慕寒放下手中的狼毫,转头看向正在一旁替他整理书稿的林晚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晚吟,”他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兴奋,“你来看看这个。”

林晚吟放下手中的书册,莲步轻移走到案前。只见沈慕寒手中拿着一张烫金的大红请帖,上面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写着“流觞文会”四个大字,落款竟然是当朝太傅——苏老先生。

“这是……”林晚吟微微掩口,惊讶道,“苏老太傅的帖子?这可是京城文坛三年一度的盛事啊。”

“正是。”沈慕寒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苏老太傅早已不过问朝政,但他举办的流觞文会,向来只邀京中最顶尖的才子佳人。能得此帖者,无一不是才名远播之辈。母亲常说,若能在苏老太傅面前露一脸,对我来年的春闱大有裨益。”

说到此处,他忽地拉起林晚吟的手,目光灼灼:“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帖子上特意注明了‘携眷’二字。晚吟,我想带你去。”

林晚吟心头一跳,有些迟疑:“这等规格的文会,往来的都是鸿儒大家和诰命夫人。我不过是一介新妇,去了怕是……”

“怕什么?”沈慕寒截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定,“你的琴艺乃是岳父亲自请名师指点的,连当你师父的宫廷乐师都赞你有‘焦尾之才’。平日里你在闺阁之中,外人不知你的好,我却一直觉得委屈了你。这次,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沈慕寒的妻子,绝非寻常脂粉可比。”

看着丈夫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骄傲,林晚吟心中的那一丝忐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

“既是夫君心意,”她盈盈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那晚吟定不给夫君丢脸。”

三日后,流觞文会在京郊的曲江池畔如期举行。

曲江水暖,画舫穿梭。沿岸的垂柳虽然叶已泛黄,却别有一番萧疏的画意。苏老太傅的面子果然够大,不仅京城的世家公子、文人墨客齐聚,就连几位皇室宗亲也微服驾临。

沈家的马车缓缓停在池畔。沈慕寒先跳下车,随即转身,极绅士地伸出手。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的掌心,林晚吟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步出车厢。

今日她并未穿得大红大紫,而是一袭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外罩淡青色轻纱,衣襟和袖口绣着几枝清雅的墨竹。发髻高挽,只插着那支沈慕寒送的海棠玉簪,整个人清丽脱俗,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一般。

周围原本嘈杂的人群,因为这对璧人的出现,竟有了片刻的安静。

“那是谁家的公子和夫人?好生般配。” “那是沈家大郎沈慕寒,听说才学极高。旁边那位……应当就是刚过门的林家千金了。” “啧啧,这林家千金的气度,倒不像是商贾人家出来的,竟比好些侯门贵女还要端庄几分。”

听着周围隐隐约约的议论声,沈慕寒挺直了脊背,握着林晚吟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别紧张,跟着我就好。”

两人穿过人群,来到主会场——兰亭水榭。

此时水榭内已是高朋满座。主位之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与几位年轻人谈笑风生,正是苏老太傅。

沈慕寒领着林晚吟上前行礼:“晚生沈慕寒,携内子林氏,拜见太傅大人。”

苏老太傅抬起眼皮,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捋须笑道:“这就是沈家那匹‘千里驹’?不错,器宇轩昂。旁边这位……嗯,灵气内敛,是个好苗子。都坐吧。”

这一句“好苗子”,顿时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落座后,文会正式开始。

起初是年轻学子们的飞花令,接着便是即兴赋诗。沈慕寒不负众望,以一首《秋江独钓》博得了满堂喝彩,连苏老太傅都连连点头,赞其“笔力苍劲,有宰辅之才”。

沈慕寒满面红光地坐回席间,林晚吟悄悄递给他一方帕子擦汗,眼中满是崇拜。

然而,就在气氛正热烈之时,席间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

“沈公子才高八斗,的确让人佩服。只是不知沈少夫人出身林家,除了这副好皮囊,可还通些文墨?毕竟这流觞文会,可不是谁都能来做个花瓶摆设的。”

林晚吟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牡丹金丝裙的贵妇人,身旁坐着一位神色倨傲的年轻公子。

“那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嫁给了威远侯府的小侯爷。”沈慕寒在林晚吟耳边低声解释道,脸色有些难看,“那小侯爷曾在我手下输过几次诗文,看来今日是有意刁难。”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林晚吟身上,有好奇,有看戏,也有不屑。

沈慕寒刚要起身维护,却被林晚吟轻轻按住了手背。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不卑不亢地看向那位贵妇人,声音温润如玉:“这位夫人说笑了。晚吟虽不才,但自幼承庭训,琴棋书画略通一二。既然夫人有雅兴,晚吟若是不露两手,倒显得沈家小气了。”

说罢,她转向苏老太傅,盈盈一拜:“太傅大人,晚吟不才,愿献丑一曲,以此助兴,也为这秋日江景添几分意趣。”

苏老太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你要抚琴?来人,取老夫那张‘九霄环佩’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九霄环佩”乃是苏太傅的珍藏古琴,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平日里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今日竟要借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妇人?

琴案摆好,古琴横陈。

林晚吟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琴案前坐下。她伸出双手,指尖轻轻抚过琴弦,那种熟悉的触感让她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前世今生,琴都是她灵魂的出口。前世被休弃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唯有琴声伴她度过漫漫长夜。

“铮——”

一声琴音乍起,如裂帛,如惊雷,瞬间穿透了水榭内的喧嚣,直击人心。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那位贵妇人,手中的茶盏不由得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林晚吟并没有弹奏时下流行的那些靡靡之音,而是选了那首最考验指法与心境的——《高山流水》。

起手式,如巍巍高山,层峦叠嶂。她的左手在琴徽间快速游走,吟、猱、绰、注,指法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右手勾、剔、抹、挑,刚劲有力。

琴声苍凉而辽阔,仿佛将众人带到了千仞绝壁之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

在座的都是懂行之人,此刻一个个都收起了轻视之心,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就连苏老太傅,也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神色陶醉。

紧接着,琴风一转。

“流水”段至。

琴声陡然变得清越灵动,如涓涓细流从山涧溢出,汇聚成溪,奔腾入海。林晚吟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快得只能看见残影。那一连串的泛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似江水拍岸,惊涛卷雪。

沈慕寒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此刻的林晚吟,哪里还有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温婉模样?她眉目舒展,神情专注而凛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耀眼的光芒,那是属于才华与自信的光芒,让他移不开眼,更让他心潮澎湃。

这是他的妻!是他沈慕寒明媒正娶的妻!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林晚吟双手按弦,止住了最后的一丝颤动。她缓缓起身,对着苏老太傅和众人福了福身,神色依旧淡然:“晚吟献丑了。”

水榭内一片死寂。

足足过了三息,苏老太傅才长叹一声,率先鼓起掌来:“好!好一个《高山流水》!好一个知音难觅!老夫这把‘九霄环佩’,今日才算是遇到了真正懂它的人!”

随着太傅的掌声,水榭内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神乎其技!当真是神乎其技!” “没想到沈少夫人竟有如此造诣,方才那一段‘滚拂’,便是宫里的供奉也不过如此吧?” “这沈慕寒真是好福气啊,不仅自己才高,娶个媳妇也是这般惊才绝艳!”

先前那位出言刁难的贵妇人,此时早已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

沈慕寒快步走到林晚吟身边,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的骄傲满溢而出:“晚吟,你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林晚吟脸颊微红,轻声道:“只要不给夫君丢脸便好。”

苏老太傅看着这对璧人,捻须笑道:“沈家小子,你这媳妇,可比你有出息。这琴音之中,有山河之气,有傲骨铮铮,绝非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只有儿女情长。你要好生珍惜啊。”

“太傅教诲,晚生铭记于心。”沈慕寒恭敬作揖,心中更是激荡不已。

这一场文会,成了沈慕寒夫妇的高光时刻。

从水榭出来时,不少京城的贵妇人都围了上来,拉着林晚吟的手问长问短,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与结交之意。

“沈少夫人,过几日我家有个赏菊宴,你可一定要来啊。” “沈夫人这琴艺是跟谁学的?改日能不能指点一下我家那不成器的丫头?” “哎哟,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媳妇,做梦都能笑醒。”

林晚吟应对得体,既不显得清高孤傲,也不过分热络逢迎,那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更是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回程的马车上,沈慕寒依然处于兴奋之中。

他一把将林晚吟揽入怀中,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晚吟,你看到没有?刚才那些人的眼神,尤其是那个威远侯夫人,脸都绿了!太痛快了!真是太痛快了!”

林晚吟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夫君高兴就好。”

“我自然高兴!”沈慕寒抬起她的下巴,在那如玉的脸庞上重重亲了一口,“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晚吟,你是我的骄傲,是我沈家的福星。”

林晚吟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却莫名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夫君,”她轻声道,“盛极必衰,月满则亏。今日我们在人前太过风光,日后会不会……”

“胡说什么!”沈慕寒打断了她,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手,“这只是开始!等明年春闱我高中状元,那时候的风光才叫真正的风光!到时候,我要为你请封诰命,让你做这京城里最尊贵的女人!”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中,并未注意到林晚吟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忧虑。

林晚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

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她想起方才抚琴时,苏老太傅的那句评语——“琴音之中,有傲骨铮铮”。

是啊,她是有傲骨的。只是这傲骨,在这深宅大院里,在这以夫为天的世道里,究竟能支撑她走多远?

此时的沈慕寒爱她,敬她,是因为她能为他增光添彩,是因为她是那个完美的“沈少夫人”。可若是有一天,她不再完美了呢?若是她无法完成那个传宗接代的使命,这份爱与敬重,还能剩下多少?

车轮辘辘,驶向繁华的沈府,也驶向那未知的命运深渊。

这天晚上,听雨轩内格外温存。

沈慕寒兴致极高,非要让林晚吟在房中再为他弹奏一曲。

烛光下,林晚吟换了一首《凤求凰》。

琴声缠绵悱恻,诉尽了相思与深情。沈慕寒听得如痴如醉,情动之时,上前一把抱起她,走向那张红罗帐暖的拔步床。

“晚吟,”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滚烫,“给我生个孩子吧。生个像你一样聪慧,像我一样有才的孩子。好不好?”

林晚吟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在情欲的浪潮中,她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好……我答应你。”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诅咒。

窗外的月亮升到了中天,清冷的光辉洒在海棠树上。那树枝影婆娑,像是一张张开的大网,静静地笼罩着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男女。

这一夜,他们爱得热烈而纯粹。

这一夜,是他们在命运转折点前,最后的狂欢。

从明日起,那个名为“无子”的阴影,将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吞噬掉这份完美无瑕的爱情,直到将它变得面目全非。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琴声与誓言的余韵中,他们是相爱的。

这就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