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林间弥漫,露水打湿了三人的衣襟。
唐渊背着舒杰,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舒杰庞大的身躯压在他背上,肋骨断处随着颠簸传来剧痛,让他不时闷哼,但咬着牙没喊出声。陈巧在前引路,身形瘦小却灵活如猿,在乱石与灌木间穿梭,不时回头确认两人跟上。
“歇……歇会儿……”唐渊喘着粗气,将舒杰小心靠在一棵老松旁。
舒杰脸色灰白,后背的刀伤虽用草药暂时止血,但肋部的疼痛让他呼吸都带着颤音。他看向唐渊,嘴唇干裂:“唐兄……放下我……你自己走……”
“闭嘴。”唐渊解下水囊,先递给了陈巧,“喝点水。”
陈巧接过,却没喝,而是凑到舒杰嘴边:“大个子你先喝。”
舒杰愣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顺嘴角流下,混着血丝。陈巧用袖子给他擦擦,动作很自然,做完才意识到什么,脸一红,退开两步。
唐渊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他坐在石上,检查舒杰的伤。肋部的绷带又渗血了,他重新包扎,手法生疏但尽力轻柔。舒杰疼得额头冒汗,却咧嘴笑:“唐兄……你这手……比乌兰姑娘差远了……”
提到乌兰,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杨万腕上那枚银铃,似乎又在风中轻响。
“说说吧。”陈巧忽然开口,蹲在两人对面,眼睛亮晶晶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被那些官靴子追杀?还有……北莽是什么?”
唐渊与舒杰对视一眼。这一路逃亡,他们还没向这个半路结识的小乞丐解释过什么。
“我们是从北莽回来的。”唐渊开口,声音很轻,“我是礼部郎中唐渊,奉旨出使北莽。他是我的兄弟舒杰,为救我受此重创。我们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何墨,一个叫杨万。”
陈巧眨眨眼:“使节?那不该风风光光回京吗?怎么弄得……”
“因为我们在北莽发现了一件事。”唐渊看向北方,目光深沉,“北莽右贤王安铁勒,已经联合东海鬼倭,准备秋后分三路南下入侵。东路攻东海郡,中路直取雁门关,西路两万奇兵穿越死亡沙漠,绕到雁门关背后。”
陈巧倒吸一口凉气:“打仗?”
“对,打仗。”舒杰接话,声音沙哑,“我们拼死带回密信,要赶在秋收前警示朝廷调兵。但朝里有人……不想让这封信送到皇帝手里。”
“丞相王玹。”唐渊补充,“他主和,实则是通敌。我们一路上遭遇的截杀,都是他派的‘罗网’杀手。”
陈巧消化着这些信息。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市井底层打转,听过贪官污吏,听过江湖仇杀,但通敌叛国、大军压境……这些离她太远了。可看着眼前两人满身的伤,看着舒杰几乎垂死的模样,她知道这不是玩笑。
“所以你们怀里的东西……”她看向唐渊始终护着的包袱,“就是那封密信?”
唐渊点头:“还有别的东西。但最重要的是信,关系到北境三十万百姓的生死。”
陈巧沉默了许久。她站起来,走到崖边,望着山下蜿蜒的官道。晨光中,能看见零星的行商、驴队,还有一队官兵在设卡盘查——距离太远,看不清装束,但那种森严的架势,不是寻常巡检。
“那些卡子,是冲着你们来的。”她回头,“从滹沱河谷往南,所有官道、渡口、隘口,肯定都布了人。王玹……他不会让你们活着到长安。”
“所以我们去江南。”唐渊说,“找我父亲。他在江南经营多年,有办法送我们入京。”
“你父亲是……”
“唐谦,前御史中丞。”
陈巧瞪大眼睛。即使是她这样的小乞丐,也听过唐谦的名字——三年前致仕的朝廷大员,据说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不得已退隐江南。市井传言里,这是个清官。
“难怪……”她喃喃道,“那你们更得小心了。王玹既然要杀你们,肯定也会盯着唐家。”
舒杰忽然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血的痰。唐渊连忙扶住他,陈巧也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几粒药丸,黑褐色,散发苦味。
“这是以前偷……呃,从一个老郎中那儿拿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是‘三七护心丸’,治内伤的。我不知道管不管用……”
唐渊接过,嗅了嗅,确实是三七的味道。他喂舒杰服下一粒,舒杰吞下,喘了几口气,脸色似乎好了些。
“谢谢。”舒杰看着陈巧,很认真地说。
陈巧别过脸:“谁要你谢。我只是……不想看你们死在这儿。”
休整片刻,三人继续上路。陈巧带的路确实是采药人的小径,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在崖壁缝隙、灌木丛中穿行。有时需要攀爬,唐渊背着舒杰,陈巧就在前面拉拽,用藤蔓做临时绳索。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山泉旁歇脚。唐渊取水,陈巧找了点野果,三人分食。舒杰勉强吃了半个果子,又昏睡过去。
“他伤得太重了。”陈巧看着舒杰惨白的脸,低声道,“肋骨断了,内腑肯定也伤了。再这么颠簸下去……撑不到江南。”
唐渊何尝不知?但他没有选择。留在山里是等死,往前走还有一线生机。
“陈巧。”他忽然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陈巧正用泉水洗手,闻言动作一顿。她甩甩手上的水,坐在石头上,抱起膝盖。
“我爹娘死得早。”她开口,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四岁那年,村里闹瘟疫,爹娘都死了。我被一个老贼捡去,他教我偷东西、轻功、开锁,说这世道,好人都活不长,只有当贼才能活。”
她顿了顿:“我八岁那年,老贼偷了一个贪官的银子,被逮住打死了。我一个人流浪,偷过馒头,偷过铜板,也偷过药铺的伤药——为了救一个被马车撞伤的老婆婆。那老婆婆没救活,但我记得她孙子哭的样子……跟我爹娘死时我哭的样子,差不多。”
唐渊静静听着。
“所以我有我的规矩。”陈巧抬头,眼睛很亮,“不偷穷苦人,不偷救命钱,不偷老实商户。我只偷贪官、奸商、恶霸。偷来的钱,一半自己活命,一半……分给街上的小乞丐,或者买药给生病的孩子。”
她看向舒杰:“你们不是坏人。那个大个子,伤成这样还想着兄弟,还分饼给我吃。你也是,明明自己都难保,还背着他走这么远的路。我陈巧虽然是个贼,但……我知道什么是义气。再说我本就没有家,反正待在哪都可能被饿死,还不如随你们走。”
唐渊心中触动。他想起何墨,想起杨万,想起乌兰。这世道,有人位极人臣却卖国求荣,有人身处市井却心怀侠义。
“等到了江南,我给你找个正经事做。”唐渊说,“不用再偷了。”
陈巧咧嘴笑了,露出虎牙:“再说吧。偷东西……也挺有意思的。”
午后,他们继续赶路。舒杰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会坚持自己走一段,但很快又倒下。唐渊的体力也快到极限,右肩箭伤未愈,背着舒杰走了几个时辰,伤口又渗出血来。
傍晚,他们抵达太行陉的一处隘口。从这里往南,就是下山的路,再走二十里就能到平原。但隘口有官兵把守——不是寻常巡检,是穿着制式皮甲、持劲弩的兵士,看装束像是州府的捕快,但气质更凶悍。
“不能过。”陈巧趴在草丛里观察,“那些兵不对劲。寻常捕快不会这么警戒,你看他们站的位置——互相照应,封死了所有死角。这是战阵的站法。”
唐渊也看出来了。他想起何墨教过他的斥候知识:真正的精锐,站岗时不会聚堆,而是分散却彼此能瞬间支援。眼前这些兵,就是如此。
“绕路。”唐渊做出决定。
但绕路意味着要多走三十里山路,舒杰撑不住。
就在这时,隘口方向传来喧哗。一队商旅正在接受盘查,为首的商人点头哈腰,递上文书。官兵检查得很仔细,连货物都要开箱。一个年轻伙计似乎说了什么,被官兵一巴掌扇倒在地。
陈巧眼睛一亮:“有办法。”
她让唐渊照顾舒杰,自己悄悄摸向隘口侧面。那里有片灌木丛,靠近官兵的临时营帐。唐渊看见她像只狸猫般钻进去,不一会儿,营帐方向传来喊声:“着火了!粮草着火了!”
官兵大乱,纷纷冲向营帐。陈巧趁机溜回来,手里多了两套兵服:“快!换上!”
唐渊一愣:“你……”
“偷的!”陈巧得意地笑,“趁乱摸了两套。咱们扮成官兵,混过去!”
时间紧迫。唐渊和舒杰迅速换上兵服——舒杰那套太小,绷得紧紧的,但勉强能穿。陈巧自己也换了套小号的,用泥巴在脸上抹了几道,遮住清秀五官。
三人搀扶着走向隘口。守关的官兵还剩两个,见他们过来,疑惑道:“你们是……”
“王大人让我们去山下接应!”陈巧抢先开口,声音压得粗哑,“刚收到飞鸽传书,目标可能往南逃了!”
那两个官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皱眉:“哪个王大人?我怎么没接到命令……”
话没说完,营帐方向又传来喊叫:“火扑灭了!是有人纵火!搜!搜山!”
官兵注意力被吸引,唐渊三人趁机通过。走出隘口几十步,身后才传来呼喊:“站住!你们三个——”
“跑!”唐渊低喝。
三人拔腿就跑。舒杰拖着方天画戟咬牙狂奔,肋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撑着。陈巧轻功好,跑在前面引路。唐渊殿后,回头看见追兵已冲出隘口,但距离在拉大。
跑出二里地,拐进一条山沟,追兵的声音渐远。三人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成……成了……”陈巧喘着笑。
舒杰看着身上绷得快裂开的兵服,也笑了,笑着笑着咳出血来。
唐渊靠在山壁上,望着渐暗的天色。这一天,又熬过去了。
但前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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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隘的烽燧在夜色中像一头蹲踞的巨兽。
何墨坐在燧顶的瞭望台上,左肩的刀伤已经换过三次药,每次解开绷带都能看见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军医说再深半寸就伤到锁骨,这条胳膊就真废了。
他不在乎。
比起肩伤,肋下的刀口更麻烦——鬼门道时呼延灼那一刀划开了腹外斜肌,每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割。但何墨脸上看不出痛楚,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
他在看南方。
三天了。从断崖跳下被李牧的巡逻队救回,已经三天。这三天里,他每天黎明和黄昏都会登上烽燧,望着滹沱河方向。
唐渊和舒杰在东岸,生死不明。
杨万在西岸被擒,凶多吉少。
每一个问题都像石头压在胸口。
“少将军。”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何墨转身,看见老卒何忠端着药碗站在台阶口。这六十岁的老兵是何靖当年的亲兵队长,十二年来一直守着那五百旧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何叔,我说过别这么叫我。”何墨接过药碗,药汤黝黑,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在老卒心里,您永远是少将军。”何忠固执地说,“趁热喝,这方子是老将军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治外伤有奇效。”
何墨仰头喝尽。药很苦,苦得他眉头微皱。
“李将军来了。”何忠低声说,“在下面等您。”
烽燧底层,李牧正在看沙盘。
沙盘用不同颜色的沙土堆出黑山隘至雁门关的地形,插着代表兵力的红色黑色小旗。北莽的黑色旗像瘟疫般在南蔓延,已经逼近饮马河。
“何墨。”李牧抬头,指了指沙盘,“你怎么看?”
何墨走到沙盘前。三天来他看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画出地形。
“安铁骨在试探。”他指着饮马河的位置,“三千前锋,日行三十里,每到险要处必停半日——这是在等我们反应。若守军弱,他就强攻;若守军强,他就改道。”
李牧眼中闪过赞赏:“继续说。”
“黑山隘易守难攻,但粮道脆弱。”何墨的手指沿一条虚线移动,“从雁门关运粮至此,要走四十里山道,若遇雨雪,十日难至。北莽不需强攻,只需派游骑骚扰粮道,此隘不攻自破。”
“所以?”
“所以不能死守。”何墨指向沙盘侧翼的一片丘陵,“这里,当地人叫‘狼嚎谷’,地势复杂,可藏兵。若我是安铁骨,必分兵从此绕过黑山隘,直插雁门关侧后。”
李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何靖的儿子,果然也懂兵。”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兵符,放在沙盘边缘。
兵符是青铜所铸,长五寸,虎形,从中剖为两半。符身刻篆文:“乌衣斥候营”,背面有编号:“甲壹”。
何墨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枚兵符。十二年前,父亲出征前夜,曾拿着这枚兵符对他说:“墨儿,这是乌衣营的魂。人在符在,符失人亡。”
后来父亲再没回来,兵符也失了踪。
“你父亲被定罪后,”李牧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个秘密,“乌衣营本应解散。但我以‘伤残老兵需安置’为由,将五百核心旧部迁至雁门关外屯田。兵符我一直藏着,等有一天,何家有人来取。”
何墨盯着兵符,没动。
“为什么不交给朝廷?”他问。
“因为朝廷不配。”李牧的话很直接,“王玹要乌衣营死,我偏要他们活。这十二年来,五百老兵以狩猎、护商为生,看似散漫,实则每日操练不辍。他们在等你,何墨。”
“等我做什么?”何墨声音冷下来,“为朝廷卖命?我父亲卖了一辈子命,换来满门抄斩。舒杰的村子卖命,换来的是全村被屠。李将军,这命,我不卖。”
李牧没有生气。他走到烽燧望口,望着关外苍茫的草原。
“何墨,你今年二十五了。”老将军忽然说,“在草原打了十二年猎,杀过狼,杀过马贼,杀过北莽斥候。但你告诉我,你可曾真正保护过什么人?”
何墨一怔。
“你父亲当年接掌乌衣营时,对我说过一句话。”李牧转身,目光如炬,“他说:‘李兄,我带兵不为封侯,只为让身后百姓能睡个安稳觉。’后来他做到了——乌衣营在时,雁门关外百里,北莽游骑不敢越界。”
“可他死了。”何墨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些睡安稳觉的百姓,没一个人为他喊冤。”
“所以你要让他的死毫无意义?”李牧逼近一步,“何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报仇,想查清真相,想带着舒杰远走高飞。但你想过没有——王玹为什么非要你父亲死?为什么非要乌衣营散?”
何墨握紧拳头。
“因为乌衣营知道得太多。”李牧压低声音,“你父亲在查一件事,一件足以动摇国本的事。王玹怕了,所以才要灭口。那件事的线索,就在龙城。”
龙城。
又是龙城。
何墨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龙城……八虎符……真相……”
“接过兵符,你就有力量查下去。”李牧将兵符推到他面前,“五百乌衣旧部,都是跟你父亲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老兵。他们不信朝廷,不信王玹,只信何靖。现在,他们愿意信你。”
何墨看着兵符,青铜在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父亲教他剑法时说的话:“墨儿,剑是凶器,但握在好人手里,能护该护之人。”
想起小妹何月挂在脖子上的铜铃,跑起来叮当响。
想起草原上,舒杰背着受伤的他走了三十里,边走边骂:“哥你再乱动,老子把你扔这儿喂狼!”但一步没停。
想起滹沱河边,杨万推开他时决绝的眼神。
想起唐渊说:“兄弟之间,没有拖累。”
“接过兵符,”李牧最后说,“你就是乌衣营统领。官职我可以给你报个‘昭武副尉’,从六品,但那是虚衔。真正的权力,在这枚符里。你可以用他们查案,可以用他们报仇,也可以用他们——”
“保护该保护的人。”何墨打断他。
李牧点头。
何墨伸手,握住了兵符。
青铜冰凉,但很快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符身上那些熟悉的纹路,那些父亲摩挲过无数次的刻痕,此刻就在他手中。
“但我有三个条件。”何墨抬头。
“说。”
“第一,乌衣营只听我号令,不受其他将领节制。”
“可。”
“第二,我不穿官服,不领朝廷俸禄。舒杰若回来也一样——我们兄弟不图这个。”
李牧笑了:“何靖当年也这么说。成。”
“第三,”何墨望向南方,“我要知道唐渊和舒杰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已经派人去查了。”李牧正色,“滹沱河东岸发现了打斗痕迹,但没找到尸体。西岸……杨万被押往长安,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路线也摸清了。但现在救人等于送死,王玹正等着你去。”
“我知道。”何墨握紧兵符,“所以我要先活着,先有力量。”
雁门关外黑山隘。
何墨站在新建的瞭望台上,望着北方草原。
李牧派来的军医正在给赵勇处理伤口。赵勇在滹沱河谷断后,身中七刀,左臂几乎被砍断,能活着回来已是奇迹。此刻他躺在担架上,脸色惨白,但眼睛睁着,盯着何墨。
“何兄弟……”他声音虚弱,“杨校尉他……”
何墨没有回头。他知道赵勇想说什么——想道歉,想说没能救下杨万。但道歉有什么用?杨万已经被擒,生死未卜。而他何墨,当时被赵勇死死拉住,没能冲回去。
“好好养伤。”何墨只说了一句,转身走下瞭望台。
台下,三百二十名老兵正在整训。这些是何靖旧部,十二年前那场冤案后,被李牧暗中安置在此屯田。他们中最年轻的也已四十,最老的何忠已六十,但拿起兵器,那股杀气仍在。
“少将军!”何忠迎上来,老眼浑浊却锐利,“弟兄们都准备好了。您下令吧。”
何墨看着这些老兵。他们穿着破旧的皮甲,兵器也参差不齐——有的用横刀,有的用长枪,有的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但他们站得笔直,眼神里的火焰,和他父亲何靖当年带的兵一模一样。
“李将军拨了军械来。”何墨开口,声音不高,但全场寂静,“皮甲一百副,横刀两百柄,长枪三百杆,弓五十张,箭五千支。不够分,所以——”
他顿了顿:“五十岁以上,出列。”
二十多名老兵站了出来,包括何忠。
“你们留守营地,照看家眷,负责后勤。”
“少将军!”何忠急了,“我还能战——”
“这是军令。”何墨打断他,“我需要有人守住我们的根。何叔,你明白。”
何忠嘴唇颤抖,最终抱拳:“……遵命。”
何墨继续:“余下三百人,按原建制分三队。一队刀盾,二队长枪,三队弓弩。明日开始合练,五日内,我要看到你们能结阵而战。”
“少将军!”一个独眼老兵站出来,“咱们这些年虽然种田,但每天晨练没停过!结阵?您要什么阵,咱们就能结什么阵!”
众老兵哄然应和。
何墨看着他们,心中那股冰封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他想起父亲的话:“为将者,首重带心。兵心齐,则战无不克。”
“好。”他点头,“那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屯田的老卒。我们是——‘乌衣营’。”
乌衣。何家乌衣斥候营的旧称。
老兵们眼睛红了。十二年了,他们等这两个字,等了十二年。
训练开始。何墨亲自示范刀法——不是花哨的招式,是战场搏杀的实用技巧:如何劈开皮甲,如何格挡弯刀,如何配合战友。他左肩有伤,动作不如平时流畅,但每一刀都精准狠辣。
练完刀,他又检查弓弩。五十张弓都是旧式,拉力不足,射程只有百步。但他要求弩手必须三十步内箭无虚发:“北莽骑兵冲锋,三十步就到眼前。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一个年轻些的老兵问:“少将军,听说您箭术超群,能三百步外射中靶心?”
何墨没回答,而是拿起一张弓,搭箭,开弓——左肩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稳住。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百步外的木靶,靶心多了一支箭。
全场寂静,然后爆发出欢呼。
何墨放下弓,左肩的血已浸透绷带。他面不改色:“练。练到你们也能做到。”
夕阳西下时,训练结束。何墨回到营帐,军医等着给他换药。解开绷带,伤口果然崩裂了,血肉模糊。
“少将军,您得歇着。”军医一边上药一边劝,“这么折腾,伤口好不了。”
“没时间了。”何墨淡淡道。
包扎完,他走到地图前。李牧给他的任务是守黑山隘侧翼,这里是雁门关东北门户,一旦失守,北莽骑兵可长驱直入。但黑山隘地形险峻,易守难攻,真正难防的是……
他的手指落在地图上一个点:饮马河。
那是黑山隘与主防线之间的缺口,河滩开阔,适合骑兵展开。若他是北莽统帅,一定会主攻这里。
但饮马河防线长达三里,他只有三百人。就算加上李牧答应拨付的七百新兵,一千人要守三里河滩,每人要守一丈多——这是不可能的。
除非……
何墨盯着地图,眼中闪过冷光。他想起父亲留下的兵书里,有一种战法叫“弹性防御”:不固守一线,而是纵深设防,用机动兵力不断袭扰,拖慢敌军速度,为主力争取时间。
需要骑兵。但他没有。
需要弩手。他有五十。
需要陷阱、障碍、火攻……
他拿起炭笔,在地图上勾画。一道道防线,一个个伏击点,一条条撤退路线。夜色渐深,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孤单而坚定。
帐外传来脚步声,何忠端着一碗粥进来:“少将军,吃点东西。”
何墨接过,粥很稀,但热乎。他慢慢喝,何忠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何叔,有话就说。”
何忠犹豫片刻,低声道:“少将军,老将军当年……留下过一句话。他说,若有一天您带兵,要我转告您。”
何墨放下碗。
“老将军说:‘墨儿,为将者当知进退。但有些线,一步不能退。因为退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最后无路可退。’”何忠看着他,“滹沱河谷……您别太自责。杨校尉那条线,您没退。您退了,就全军覆没了。”
何墨沉默良久。
“我知道。”他说,“但杨万还活着,我就得救他。唐渊和舒杰……我也得找到他们。”
“会找到的。”何忠说,“老将军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兄弟。”
兄弟。
何墨握紧拳头。父亲、妹妹、唐渊、舒杰、杨万、乌兰……他失去的太多了,不能再失去了。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营旗猎猎作响。
大战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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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渊三人下到平原,已是两日后。
舒杰的伤更重了。连续跋涉让他高烧不退,时常说胡话,喊“哥”“杨万”“乌兰”。唐渊用草药给他降温,但效果有限。陈巧冒险去附近村庄偷了点米,熬了粥,舒杰勉强喝下半碗。
“必须找大夫。”唐渊看着舒杰灰败的脸色,心急如焚。
“前面就是孟津渡。”陈巧说,“过了黄河,离河南府就不远了。那里有药铺,也有蒲家的商号——你刚才说,蒲家跟你们唐家是世交?”
唐渊点头。蒲家是江南丝绢巨贾,与唐家三代交好。如果能在河南府联系上蒲家的人,或许能得到帮助。
但孟津渡是黄河重要渡口,官兵盘查必然严密。
三人躲在渡口外的树林里观察。时近黄昏,渡口依旧繁忙:漕船、客船、渡船往来不息,码头上扛包的苦力、等船的客商、叫卖的小贩,人声鼎沸。官兵设了两道卡子,一道查陆路来的,一道查上船的,检查极严。
“不能直接过。”陈巧判断,“舒杰这样子,一查就露馅。”
唐渊沉思。他看见码头旁停着一艘货船,正在装货,船身写着“蒲”字——是蒲家的船!但船上也有官兵,在监督装卸。
“我有办法。”陈巧眼睛一转,“你们等着。”
她溜出树林,混入码头人群。唐渊看见她跟几个小乞丐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官兵的岗亭。不一会儿,那几个小乞丐开始在岗亭附近打闹,故意撞翻了一个货摊,瓜果滚了一地。官兵呵斥着去驱赶,场面一时混乱。
陈巧趁机摸向那艘蒲家货船。船工正在搬货,她混进去,扛起一匹绸缎就往船上走。船工以为她是新来的苦力,没多问。
上了船,陈巧放下货,溜进船舱。船舱里堆满货物,她找到个空木箱,钻进去,盖上箱盖——箱盖上有个气孔,她能看见外面。
约莫一刻钟后,官兵结束检查,货船起锚。陈巧等船离岸,才从木箱出来,找到船工头:“这位大哥,我是蒲家三小姐的丫鬟,有急事见船主。”
船工头疑惑地看着她——这丫头脏兮兮的,不像丫鬟。但她说得出蒲家几位小姐的名字,还说得出三小姐蒲英儿的喜好,不由得不信。
“船主在二楼舱房。”船工头说,“我带你上去。”
船主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姓吴,是蒲家老仆。见陈巧这模样,也起疑心。陈巧赶紧说:“我不是丫鬟,但我受人之托,要带句话给蒲家——唐渊公子在渡口外,有性命之危,需要帮助。”
“唐渊?”吴船主一惊,“唐御史家的公子?”
“对!他现在就在对岸树林里,还带着一个重伤的兄弟。官兵在抓他们,你们蒲家的船或许能帮他们过河。”
吴船主沉吟。唐家和蒲家确实是世交,三小姐蒲英儿与唐渊还有婚约。但这事涉及官府追捕,风险太大。
“我怎么信你?”他问。
陈巧急了,从怀里掏出一物——是唐渊给她的玉佩,上面刻着“唐”字。“这是唐公子的信物!他说,蒲家见此玉佩,必会相助。”
吴船主接过玉佩细看,确实是唐家的款式。他脸色凝重起来:“唐公子为何被追捕?”
“一两句说不清。总之是朝中奸臣要害他,他手里有关系到边疆安危的东西,必须送到京城。”陈巧恳切道,“伯伯,您要是不帮,他们可能就……”
吴船主看向窗外。货船已到河心,对岸灯火渐明。他想起老爷蒲怀远的嘱咐:唐家若有难,蒲家当尽力相助。
“好。”他做出决定,“船靠岸后,我去接应。但你要告诉我具体位置。”
货船在对岸码头停靠时,天已全黑。
吴船主带着两个信得过的伙计,跟陈巧来到树林。唐渊见到蒲家人,松了口气。但舒杰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必须立刻找大夫。”吴船主查看舒杰伤势,脸色难看,“这伤拖不得了。我在城里有处私宅,可以先安置。但城里官兵盘查严,得想个办法把他运进去。”
他们用担架抬起舒杰,用油布盖住,伪装成货物。吴船主买通码头守卫,说是“病死的牲口,要拉去掩埋”,勉强混过关卡。
私宅在城南僻静处,是个小院。吴船主连夜请来相熟的大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见多识广,看到舒杰的伤也倒吸凉气。
“肋骨断了三根,断骨刺伤肺叶,内出血。后背刀伤深及脊椎,再偏半分就瘫了。还有多处外伤,失血过多……”老郎中摇头,“能撑到现在,真是条硬汉。”
“能治吗?”唐渊急问。
“我尽力。”老郎中开始处理伤口,接骨、清创、敷药。舒杰在昏迷中仍疼得抽搐,唐渊按住他,陈巧在旁递药递水。
忙到后半夜,老郎中才擦擦汗:“命暂时保住了。但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不能挪动,不能用力。否则断骨再错位,伤到心脉,神仙难救。”
一个月……唐渊心沉下去。他们等不了一个月。
送走老郎中,吴船主安排饭菜。唐渊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但此刻毫无胃口。他走到院中,望着北方星空。
陈巧跟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吃点吧。你不吃,哪有力气想下一步?”
唐渊接过,慢慢啃。馒头很干,他噎住了,陈巧又递水。
“谢谢。”唐渊说,“今天……多亏了你。”
陈巧在他旁边坐下,抱膝:“没什么。反正我也没处去,跟着你们……挺刺激的。”
唐渊看着她脏兮兮却明亮的侧脸,忽然问:“陈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巧歪头,“以前就想活着,吃饱饭。现在……不知道。等你们的事完了,我可能继续流浪吧,或者找个地方开个小铺子?我会点针线,以前偷……呃,拿过绸缎庄的边角料,做过荷包卖。”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唐家。”唐渊说,“我妹妹缺个伴,你可以陪她读书习字,学点正经手艺。”
陈巧眼睛一亮,又黯淡:“我……我是贼出身,配吗?”
“英雄不问出处。”唐渊认真道,“你救了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
陈巧低头,手指绞着衣角。许久,她小声说:“那……等你们的事完了再说。”
夜深了,唐渊回到屋里,给舒杰喂药。舒杰短暂清醒,看见唐渊,哑声问:“何墨……杨万……”
“还没消息。”唐渊低声道,“但李牧将军一定会找他们。你先把伤养好,我们才能去救人。”
舒杰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唐渊握紧他的手:“兄弟,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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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宅藏了三天,舒杰伤势稍稳,但高烧反复。
唐渊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写下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唐谦,说明情况,请求接应;一封给李牧,报平安,并询问何墨、杨万下落。
吴船主有办法送信:蒲家的商队有专用的信鸽通道,比官府驿传更快。信鸽从河南府出发,一日可到润州,三日可到雁门关。
“唐公子,您确定要告诉李将军你们的行踪?”吴船主有些担忧,“万一信被截获……”
“李将军是可信之人。”唐渊说,“况且,我们需要知道何墨和杨万的情况。如果何墨还活着,他一定也在找我们。”
信鸽放飞。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又过了六天,舒杰终于退了烧,能坐起来喝粥了。陈巧这几日一直照顾他,煎药、喂饭、擦身,毫无怨言。舒杰起初不好意思,但陈巧瞪眼:“大男人扭捏什么!你伤成这样,还能自己动手?”
舒杰只好由她。他看着陈巧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某个地方,悄悄软了。
这天下午,陈巧给舒杰换药。解开绷带,后背那道刀伤已结痂,但疤痕狰狞,从右肩斜到左腰,像条蜈蚣。陈巧手指轻轻抚过疤痕边缘,低声问:“疼吗?”
“不疼。”舒杰说,“早麻木了。”
“骗人。”陈巧撇嘴,“这么深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她上药的动作很轻,药膏凉凉的,舒杰舒服地叹了口气。陈巧忽然说:“你背上……好多伤。”
“嗯。”舒杰应了一声,“这是三年前跟北莽游骑打留下的,那是两年前剿匪时中的箭,还有这个……是小时候跟我爹上山打猎,被野猪顶的。”
陈巧听着,手指停顿。她想起自己背上也有伤——是老贼打的,偷不够钱要挨打;是恶霸踢的,挡了他们的路;还有冬天冻疮留下的疤。
“你爹……”她小声问,“对你很好吧?”
舒杰沉默片刻:“我爹是猎户,话不多,但很疼我。我八岁那年,村里遭马贼洗劫,爹娘都死了。是何叔——何墨的父亲救了我,收我为义子。”
他顿了顿:“何叔教我武功,教我做人。他说,男人可以没钱没势,但不能没义气。何墨……我哥,他话更少,但从小到大,他护着我,有吃的先给我,有危险他挡前面。”
陈巧听着,眼圈有点红。她没爹没娘,没兄弟,只有老贼和街头那些同样苦命的小乞丐。
“你运气好。”她低声说。
舒杰转头看她:“陈巧,你……”
“我没事。”陈巧擦擦眼睛,继续上药,“药上好了,别乱动。”
她起身要走,舒杰忽然拉住她手腕——很轻,但陈巧停住了。
“等这事完了……”舒杰声音有点哑,“你要是不嫌弃,我……我照顾你。”
陈巧身子一僵,脸红了。她甩开舒杰的手:“谁要你照顾!我自己能活!”
说完就跑出屋子,但跑到门口,又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嗔似喜。
舒杰摸着被甩开的手腕,咧嘴笑了。笑着笑着,肋部一疼,又龇牙咧嘴。
院子里,唐渊正在等信鸽。吴船主说,如果顺利,今天该有回信了。
夕阳西下时,天空中终于出现一个黑点。信鸽盘旋落下,停在鸽笼上。唐渊快步过去,取下脚环里的信筒。
两封信。一封是父亲的回信,字迹沉稳:“吾儿安抵甚慰。江南已安排妥当,速来。父字。”
另一封是李牧的回信,字迹刚劲:“唐渊吾侄:知你等平安,心稍安。何墨已至黑山隘,接掌其父旧部,现整军备战,无恙。杨万……已被缉拿,已派斥候查探。王玹势大,沿途险阻,万望小心。抵江南后,速与我联系。李牧手书。”
何墨活着!唐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杨万……已被缉拿。
他把信给舒杰看。舒杰看完,沉默良久,然后说:“杨万肯定还活着,得去救他!”
“我也想去。”唐渊说,“但我们必须先到江南,找到帮手,才能救他。”
“好。”舒杰握紧拳头,“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走?”
“你的伤……”
“死不了。”舒杰咧嘴,“老郎中不是说,只要不剧烈运动就行?坐车坐船,不算剧烈运动。”
唐渊看着兄弟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他点头:“好。明日出发。吴船主安排了马车,走小路,避开主要关卡。”
当夜,三人早早休息。唐渊睡不着,走到院中。陈巧也在,坐在石凳上望月亮。
“想什么呢?”唐渊问。
“想……你们兄弟的事。”陈巧转头看他,“唐公子,你们四个,感情真好。”
“生死之交。”唐渊在她旁边坐下,“何墨救过我的命,杨万替我挡过刀,舒杰……他总是冲在最前面。这次北上,我们经历了太多。有些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起了白草部落那些死去的人,想起了乌兰。
“乌兰姑娘……是个怎样的人?”陈巧小声问。
唐渊想了想:“草原的女儿,坚韧,善良,勇敢。她为了救杨万,死在鬼门道。杨万腕上那枚银铃,就是她的。”
陈巧望向屋里。透过窗纸,能看见舒杰沉睡的轮廓。
“舒杰说起乌兰时,眼睛里有光。”她说,“他说,乌兰教他认草原的草药,教他唱牧歌。他说……等打完仗,你们要带乌兰去江南看春天。”
唐渊心中酸楚。春天……乌兰看不到了。
“但杨万会带着她的银铃,替她看。”陈巧忽然说,“所以你们都要活下去,活到春天,活到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唐渊看着她。这个十六岁的小乞丐,经历过苦难,却依然心怀善良。她偷东西,但盗亦有道;她帮他们,不为利益,只为义气。
“陈巧。”他认真道,“谢谢你。”
陈巧别过脸:“又说谢……烦不烦。”
但她嘴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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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马车准备好了。
吴船主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夫是可靠的老伙计。车里铺了软垫,让舒杰能半躺着。陈巧扮作丫鬟,唐渊扮作书生,一行人悄然离开私宅。
走的是商队小道,绕过城镇,穿行乡野。沿途果然有关卡,但吴船主打点妥当,加上陈巧机灵,总能提前发现危险,绕路避开。
五日后,他们进入淮西地界。这里已是江南势力范围,王玹的触角不及,盘查松懈了许多。舒杰的伤在慢慢好转,能坐起来看窗外风景了。
江南的秋天与北地截然不同。北地已是草木枯黄,朔风凛冽,江南却依旧绿意盎然,只是染了层淡淡的金黄。稻田里稻穗低垂,农民在收割;河道纵横,舟船往来;白墙黛瓦的村落掩映在竹林间,炊烟袅袅。
“真好看。”陈巧趴在车窗上,眼睛亮晶晶的。她从未离开过北方,第一次见江南水乡,看什么都新鲜。
舒杰也看呆了。他生长在边塞,见惯了黄沙戈壁、草原荒漠,这般温婉秀丽的景色,只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
“这就是江南……”他喃喃道。
唐渊心中却无暇欣赏美景。他想着杨万,想着何墨,想着那封密信。江南再美,北境的烽火即将燃起。若不能及时警示朝廷,调兵防御,这如画江山,恐怕也要染血。
又行三日,终于抵达润州。
润州是江南重镇,水陆交汇,商贾云集。城墙高耸,城门处车马如龙,繁华景象让陈巧看花了眼。但唐渊无心欣赏,马车径直驶向城西的唐府。
唐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宅邸,白墙青瓦,门楣上悬着“唐府”匾额,字迹古朴。门口一对石狮子,虽不张扬,但自有一股威严。
马车停在侧门。吴船主上前叩门,门房是个老者,见是吴船主,忙迎出来。吴船主低声说了几句,老者脸色一变,匆匆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中年文士快步走出。他约莫五十岁,面庞清癯,三缕长须,穿着青布长衫,看似寻常儒生,但眼神锐利,气度不凡。
正是唐谦。
“父亲!”唐渊下车,跪地行礼。
唐谦扶起他,上下打量,见儿子满身风尘、伤痕累累,眼中闪过痛惜,但很快恢复平静:“回来就好。进屋说。”
他又看向舒杰和陈巧。舒杰要下车行礼,唐谦摆手:“有伤在身,不必多礼。这位姑娘是……”
“她是陈巧,我们的恩人。”唐渊介绍,“这一路多亏她,我们才能活着到江南。”
唐谦向陈巧拱手:“多谢姑娘。”
陈巧慌忙还礼,有点手足无措。她从未被这样的大人物郑重道谢过。
众人进府。唐府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移步换景。但唐渊无心观赏,跟着父亲来到书房。
书房很简洁,书架上摆满古籍,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唐谦自己的手书:“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坐。”唐谦示意,又让下人上茶,安排舒杰去厢房休息,请大夫来看伤。
书房只剩父子二人。
唐渊将这一路的经历,从头道来:出使北莽,发现安铁勒的南下阴谋;盗取密信,逃亡途中遇何墨、舒杰相救;白草部落的乌兰,黑风峡的伏击,毒瘴谷的生死;死亡沙漠的跋涉,鬼门道血战,乌兰牺牲,杨万被擒;滹沱河谷遇袭,兄弟失散,南下江南……
他讲得很详细,说到乌兰为救杨万而死时,声音哽咽;说到杨万为引开追兵被擒时,拳头紧握;说到何墨入险时,眼中含泪。
唐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唐渊讲完,他才长叹一声:“苦了你们了。”
“父亲,王玹通敌,证据确凿。”唐渊从怀中取出密信副本、那枚阳关虎符、还有半张羊皮图,“这是密信,这是从汉代烽燧中得到的虎符,这是北莽的行军地图。安铁勒秋后就要南下,我们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到京城!”
唐谦拿起密信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他又看虎符,看那半张羊皮地图,沉思良久。
“王玹的势力,比你想的还要大。”他缓缓道,“这三年来,他在朝中排除异己,安插党羽。六部中,吏部、户部、刑部都已在他掌控之中。兵部虽有李牧等主战派,但粮草军械调配,皆受掣肘。”
“那难道就任由他卖国?”唐渊急道。
“自然不能。”唐谦眼中闪过锐光,“我致仕这三年,看似隐居,实则一直在收集王玹罪证。他在江南的田产、商铺、与北莽的走私往来,我都暗中记录。但仅凭这些,还扳不倒他。”
“为什么?”
唐谦摇头:“他的势力网太过强大。王玹一个文官,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有无数势力扶持。或许是宫中某位贵人,或许是江湖某位帮主,甚至是边野一名村夫...”
唐渊心中一沉。若真如此,那这场斗争,远比想象中复杂。
“不过,你们带回的密信,是重磅筹码。”唐谦说,“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只要能将证据确凿地呈到御前,皇上再昏庸,也容不得他。”
“那我们何时进京?”
“不急。”唐谦道,“舒杰的伤需要养,你也需要休整。况且,进京之路必布满杀机,需周密计划。我会联系在京的故旧,为你铺路。”
他顿了顿:“另外,蒲家那边,我也要知会一声。蒲怀远与我是至交,他的女儿蒲英儿……你一定记得吧?你们幼时见过。”
唐渊点头。蒲英儿,那个温婉秀丽的江南闺秀,小时候常来唐府玩,跟在他后面叫“渊哥哥”。后来他进京赶考,再未见过。
“蒲家是江南商界领袖,若能得他们支持,粮草军械便有了保障。”唐谦说,“明日,我设宴为你接风,也请蒲家父女过来,你们见见。”
唐渊应下。他知道,这不只是叙旧,更是政治联姻。唐家需要蒲家的财力,蒲家需要唐家的政治庇护。而他和蒲英儿的婚约,就是纽带。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北境的烽火,兄弟的安危。
“父亲,我还有一事。”唐渊说,“何墨和杨万……李将军回信说,何墨已到黑山隘,但杨万已经被捕。我担心……”
“杨万被擒,很可能押往长安。”唐谦分析,“王玹要杀你们,一是灭口,二是夺密信。杨万既然被活捉,说明王玹想从他口中撬出情报。所以短时间内,他应该还活着。”
“那我们要救他!”
“当然要救。”唐谦点头,“但救人需有万全准备。长安是王玹的地盘,天牢更是龙潭虎穴。我会让在京的暗线探查杨万下落,等时机成熟,再行动。”
他拍拍儿子的肩:“渊儿,你这一路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唐渊告退。走出书房,他抬头望天。江南的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与北地的苍茫截然不同。
兄弟还在北方,在血与火中挣扎。
他握紧拳头。
何墨,一定要撑住!撑到我救出杨万,撑到我带着援军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