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14:54:20

最后残存的意识,是钢筋扭曲断裂的巨响,是身体被巨力抛掷、撞击地面的钝痛,以及怀中那份至死也未松开的、硬硌着胸骨的文件的触感。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再次恢复知觉,首先入侵的是消毒水那标志性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它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混沌的迷障。眼皮沉重地掀开,模糊的视野里,一片纯白的天花板缓缓聚焦,旁边悬挂的输液瓶折射着暖黄的灯光。

“水……”他试图发声,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声音嘶哑微弱。

一杯温水及时递到唇边,杯壁的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视线偏转,一位面容温和的护士正关切地看着他。“你醒了!真是万幸。”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轻柔,却难掩一丝真实的欣慰,“你们在望河新村外围的山坡下被发现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望河新村……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信号塔顶的摇晃、怨灵狰狞的面孔、坍塌时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彻底的失重感……恐怖的画面碎片汹涌而至,让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却牵动了浑身的伤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别急,你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擦伤,需要静养。”护士连忙扶稳他,细心调整了靠背,“我去叫医生,也看看你的朋友们醒了没有。”

护士离开后,陆明缓缓环顾这间病房。洁白的床单,规整的输液架,窗外清脆的鸟鸣,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这一切构成了一种久违的、名为“正常”的秩序。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衣服内衬,指尖触到那个硬质的防水文件袋。

东西还在!这让他悬着的心重重落下,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包裹。这个秘密,如今像一块烫手的山炭,无法丢弃,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放。说出来?谁会相信一段关于冤魂索命、厉鬼围困的“疯话”?

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比废墟中的霉味与血腥好过千倍。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提醒着他:他活着,回到了阳光之下。

那几十个小时在望河新村的经历,仿佛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从踏入烂尾楼避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拖入了无尽的黑暗。此刻重见天日,竟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陆明!你醒了!”

病房门被推开,赵凯和李娜相互搀扶着走进来。两人脸上都贴着纱布,手臂缠着绷带,步履蹒跚,但眼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看到彼此安好的喜悦,是无法伪装的。

“你们也没事……”陆明心中一暖,想撑起身,却被周身的疼痛按了回去。

“快躺着!”李娜快步上前,眼圈还是红的,声音带着哽咽,“医生说你伤得不轻……”

赵凯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妈的,真像是去鬼门关绕了一圈。”他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包扎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怨灵利爪划过的幻痛。“昏迷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那些东西的脸……”

“我们……真的出来了?”李娜转向窗户,看着外面明媚得有些不真实的阳光,伸出手,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过,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层幻觉。在望河新村,天空永远是压抑的铅灰色,阳光是奢侈品。

“嗯,出来了。”陆明低声回应。他没有提文件的事,赵凯和李娜也默契地没有问。有些经历,一旦诉诸语言,便会失去其最后的真实性,甚至可能将他们拖入另一个深渊——被视作精神错乱者的深渊。如同那些都市传说中声称见过鬼魂的人,最终都消失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与精神病院的白色围墙之后。

李娜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赵凯猛地抬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化为一抹疲惫的苦笑:“是啊……说了,谁信呢?搞不好还得被关起来做检查。能活着……就够了,不是吗?”

陆明沉默着。他知道这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可每当想起王秀莲们那充满血泪与不甘的眼神,想起它们在绝望中的嘶吼,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那些被掩盖的罪恶,那些无声的冤屈,难道就只能随之彻底埋葬?

但理智告诉他,他们手中的“证据”在常人看来无异于废纸,他们的经历更是天方夜谭。如同试图自证清白的狂人,越是辩解,越是癫狂。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是他们回归“正常”生活的唯一门票。

医生适时地进来检查,温和地告知他们伤势无碍,观察几日便可出院,并提及已联系上他们的家人。

医生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一种复杂的静谧。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金色,温暖而明亮,却照不进三人心中那片被黑暗侵蚀过的角落。

陆明已经能感觉到那场噩梦留下的烙印——对尖锐声音的莫名心悸,对昏暗角落的条件反射般的警惕,一种如影随形的、挥之不去的过度警觉。

“我们……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李娜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恐惧,“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东西在暗处看着。”

赵凯苦笑:“后遗症?这辈子怕是都忘不掉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集体产生了幻觉?那些事……真的存在过吗?”

陆明心中一凛。他也有过同样的瞬间,怀疑那一切是否只是濒死前大脑编造的宏大幻象。但胸口文件袋那坚硬的触感,无声地驳斥了这种侥幸。痛苦是真的,罪恶是真的,他们经历的地狱,也是真的。

“别多想,”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出声安抚,也像是在告诫自己,“只是太累了,需要时间恢复。”

他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有些创伤,刻下了,就是一辈子。他们将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努力扮演“正常人”,在往后的岁月里,与那些可能在午夜梦回时骤然袭来的恐怖记忆共存。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病房的灯光显得愈发清冷。陆明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都市霓虹,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从深渊爬回人间,却必须假装从未坠落。他们怀揣着真相的火种,却只能任其在沉默中冷却。他们经历了极致的恐惧,见证了至暗的人性,最终却选择了缄口不言。

望河新村的物理噩梦或许已经结束,但它已化作无形的枷锁,将永远禁锢他们的部分灵魂。它会成为深夜惊醒时的冷汗,独处时蓦然回望的惊惧,听到相关字眼时骤然加速的心跳。

他们会努力生活,努力微笑,努力融入这片繁华。

但陆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便再也无法真正回归平常。那个被诅咒之地,那些不散的冤魂,以及这份被紧紧捂在胸口的、浸满血泪的秘密,将成为他们余生无法言说的暗伤,伴随他们走过每一个看似寻常的、阳光普照的白昼。

病房里,三个人的剪影在灯光下拉长,彼此沉默,却共享着同一个沉重而巨大的秘密。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一片盛世景象。而在这片喧嚣之下,一个关于罪恶与救赎的故事,被它的亲历者,亲手埋藏在了最深、最静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