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林砚便满了两岁,褪去了周岁时的婴孩稚气,身形抽高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灵秀,却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沉静安然的模样。别的孩童还在院子里追着蝴蝶疯跑,哭着闹着要糖吃时,林砚却总爱黏在父亲林承安身边,或是捧着本书页泛黄的启蒙读物,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翻看。
经过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与刻意学习,林砚的识字量早已远超同龄孩童。前世的科研素养让她对文字有着天然的敏感度,记忆力更是异于常人——林承安教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她只需听一遍便能熟记于心,连那些生僻的注解,稍作讲解便能融会贯通。家里书架上那些蒙学书籍,她早已翻得滚瓜烂熟,甚至能悄悄看懂父亲账本上的大半文字。
可这份过人的天赋,在林砚看来,却是需要小心翼翼藏匿的“利刃”。她深深记得前世偶然看到的古籍记载,也亲眼见过邻村女童因“早慧”被斥为“妖异”的遭遇。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男子尚且需“藏拙守愚”方能避祸,更何况是她一个闺阁女儿。太过出众的才华,不会为她带来荣耀,反而会引来无端的非议与猜忌,甚至可能给整个林家招致祸患。
所以,林砚始终恪守着“中庸”之道,将自己的聪慧包裹在孩童的懵懂之下,只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锋芒,既不让父母失望,又不至于引人侧目。
林承安对女儿的“好学”满心欢喜。他自幼家境贫寒,没能好好读书识字,这成了他毕生的遗憾。如今见林砚对书本如此痴迷,便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倾囊相授。每日从布庄回来,他卸下一身疲惫,第一件事便是教林砚读书认字。他会把林砚抱坐在膝头,指着《三字经》逐字逐句地讲解:“‘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说,人刚出生的时候,本性都是善良的……”
林砚听得格外认真,小脑袋微微倾斜,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书页,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天真的问题:“爹爹,那为什么会有人做坏事呀?”“爹爹,‘苟不教,性乃迁’,是不是不读书就会变坏呀?”
这些问题往往问得林承安一愣,随即又笑着解答。他只当女儿是好奇心重,却不知这小小的身躯里,藏着一个历经世事的灵魂,早已对这些道理有了更深的体悟。
每次林承安教新的段落,林砚都会刻意放慢“学习”的进度。明明早已熟记于心,却要装作懵懂不解的样子,反复让父亲讲解几遍。
“爹爹,‘融四岁,能让梨’,这个‘融’字怎么念呀?”她会皱着小眉头,手指在书页上轻轻点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林承安耐心地重复:“念‘róng’,孔融的融。”
“róng……”林砚跟着念了一遍,又故意念错,“是‘yóng’吗?”
“不是哦,是‘róng’,舌头要卷起来。”林承安笑着纠正,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我们阿砚今天怎么这么笨,这个字爹爹都教三遍了。”
林砚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小嘴微微撅起:“爹爹教的字好难呀,阿砚记不住。”
直到林承安有些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今天先学到这里,剩下的明天再教,不着急。”她才会突然“恍然大悟”,拍着小手说:“爹爹,我会了!我现在就会背了!”
然后一字不差地将整段内容背出来,语气流畅,吐字清晰,连注解都能复述个大概。林承安见状,总是又惊又喜,抱着她哈哈大笑:“我们阿砚原来在装笨!真是个小机灵鬼,故意逗爹爹呢!”
林砚便会依偎在父亲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她知道,这样的“偶尔开窍”,既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又能让父亲感受到她的进步,恰好符合一个“聪慧但不算顶尖”的孩童形象。
除了在父亲面前“藏拙”,林砚在生人面前更是格外谨慎,从不轻易显露自己的识字能力。
这日上午,林承安的好友李掌柜来访。李掌柜在城西开了家杂货铺,与林承安相交多年,关系十分要好。两人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谈论着近来的生意行情。
林砚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捧着一本《百家姓》,装作翻看图画的样子。其实她早已将书中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此刻不过是借着看书的由头,悄悄听着两人的谈话。
李掌柜无意间瞥见了林砚手里的书,眼睛一亮,笑着打趣道:“林掌柜,你家阿砚真是不简单啊!才两岁就捧着书看,莫不是已经认识不少字了?我家那小子都四岁了,还只会瞎画,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呢!”
这话一出,林承安还没来得及回应,林砚便立刻合上书本,飞快地将书藏在身后,小脸微微泛红,露出一副害羞腼腆的模样。她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书的边角,小声说道:“我不会认字,我只是看看上面的图画。”
说着,她还故意拿起书本,指着封面上的插图,奶声奶气地问李掌柜:“叔叔,你看这个画的是小猫吗?还有这个,是不是小狗呀?它们好可爱呀!”
那插图其实是几株翠竹,根本不是什么猫犬。李掌柜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连忙说道:“是是是,是小猫小狗,都很可爱。我们阿砚真是胆子大,虽然不认字,但敢拿着书瞎翻,比我家那小子强多了!”
林承安也笑着附和:“这孩子就是好奇心重,见我平日里看书,她也跟着凑热闹。哪里认得什么字,就是瞎翻翻,图个新鲜罢了。”
“那也很了不起了!”李掌柜笑着说,“两岁的孩子,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就已经比很多孩子强了。将来好好培养,说不定真能成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林承安听了,心里满是骄傲,嘴上却谦虚地说:“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行,不求她有多厉害,平平安安、明事理就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掌柜便起身告辞了。送走客人后,林承安走进内屋,对正在做绣活的孟婉卿笑着说道:“阿砚这孩子,真是太害羞了。刚才李掌柜夸她认字,她立刻就把书藏起来了,说自己只是看图画,明明认识不少字,却不敢在生人面前表现,真是个小腼腆。”
孟婉卿放下手里的绣活,抬头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宠溺:“女孩子家,害羞点好,沉稳内敛,太过张扬反而不好。我们阿砚这样,不骄不躁,我倒放心。想当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呢,阿砚已经很出色了。”
躲在门帘后的林砚,听到父母的对话,悄悄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李掌柜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两岁便能熟读《百家姓》,定会四处宣扬。到时候,难免会引来旁人的议论,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她“妖异”“不祥”。如今这样,既保全了自己,又不让父亲失了面子,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砚依旧在“藏拙”与“显露”之间寻找着平衡。她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聪慧,只是将其化作细微的举动,自然地融入日常生活中。
每次帮母亲整理绣线时,她会“无意”中认出绣绷上绣着的字。孟婉卿绣活上偶尔会绣些吉祥话,比如“福寿安康”“吉祥如意”,林砚便会指着其中的字,歪着小脑袋问:“娘亲,这个字是不是‘福’呀?爹爹教过我的,说有福气的福。”
孟婉卿便会笑着点头:“是啊,我们阿砚真聪明,这都能认出来。”
她也会在父亲算账时,“碰巧”说出某个数字的写法。林承安趴在桌上对账,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偶尔会念叨着:“这个数怎么写来着?”
林砚便会凑过去,用小树枝在地上画出来,仰着小脸说:“爹爹,是这样写的,你看是不是?”
林承安一看,果然是正确的写法,便会笑着说:“我们阿砚真是爹爹的小帮手,比爹爹还厉害,都能帮爹爹写字了。”
这些细微的表现,既不会让人觉得异常,又能让父母感受到她的聪慧,还能增进彼此的感情,可谓一举三得。
林砚也懂得,“藏锋”并非一味地隐藏,适当的“显露”反而能让自己更安全。她知道,父母都希望她能聪慧懂事,若是表现得太过愚笨,反而会让他们担心。所以,她会在合适的时机,展现出自己“恰到好处”的聪慧,让父母既骄傲又放心。
有一次,林承安的布庄来了一位难缠的客人。那客人买了一匹布,回家后却说布的质量有问题,非要退货退款。可那布明明是上好的棉布,根本没有质量问题,显然是客人想故意找茬。林承安与他争执了半天,也没能达成一致,心里十分烦闷。
晚上回到家,林承安还在唉声叹气。林砚见状,便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不要生气。张嬷嬷说,和气生财。那个客人说不定只是想要便宜点,爹爹下次可以给他便宜一点点,他就不会生气了。”
林承安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想着,那客人或许真的是觉得价格贵了,又不好直接说,才找了这么个借口。第二天,他按照林砚说的,主动给那客人减了些价钱,客人果然不再纠缠,高高兴兴地拿着布走了。
这件事过后,林承安越发觉得女儿聪慧懂事,常常对孟婉卿说:“阿砚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比我还明事理。以后长大了,定是个有出息的。”
孟婉卿也笑着说:“是啊,我们阿砚心思细,懂得体谅人,这都是她的福气。”
林砚听着父母的夸赞,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不过是用了前世最简单的处事逻辑,却在这个时代,成了“明事理”的表现。这也让她更加坚信,只要藏好锋芒,用对方法,就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安稳顺遂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