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厚重,苏澄的背影很快被吞没。
顾溯站在阶沿,脸色怔忪,却没追出去。
胸口似塞了棉,不疼,却哽得他不舒服。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满急匆匆过来,刚抱拳,便被顾溯抬手止住。
“去城南柳条巷末,把李嬷嬷带来--”
顾溯话至一半,忽而抿唇:“不,先不去。”
李满诧异:“将军?”
“账目不清,一切都是空谈。”
顾溯转身下阶,玄色大氅扫出凌厉弧线:“备马,先去兵部。抚恤银两手续得备齐。”
南薰坊的宅子里。
苏澄推门进来时,脸色雪白,嘴唇却殷红,像咬破了皮渗出血。
撄宁手里还捏着绣棚,抬头吓一跳:“姑娘?”
苏澄没应声,自己解系带,手指老半天扯不开一个活结。
撄宁忙踮脚替她褪狐裘,一碰肩头,湿凉一片,才知道外头的大氅早就浸透了雪水。
“沈勇怎伺候姑娘的!”
撄宁不由恼,忙将苏澄按到炭盆边,递手炉,又蹲下去替她脱靴。
苏澄神色恍惚,直勾勾看着火盆里一块红炭,半晌,忽地伸手去抓。
撄宁惊呼一声,慌忙抱住她手腕,手背已溅出两粒水泡。
苏澄皱了皱眉,慢半拍地“嘶”了口气。
撄宁心疼得不行,低声问苏澄:“姑娘,出了何事?可是顾将军又欺负您了?”
苏澄眨了一下眼,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住,只不搭腔。
春嬷嬷和杏墨将浴桶抬来,苏澄整个人沉进水里,只露出鼻尖。
撄宁怕她淹着,蹲在旁边不住地撩水试探水温:“水凉了可不行,姑娘说话呀,别吓我。”
苏澄却只是“嗯”。
好容易收拾妥当,撄宁将苏澄塞进锦被,掖得严严实实,又放下帐子。
苏澄睁着眼,睫毛映着灯影,一颤不颤。
撄宁心里发毛,放下帘子退出来,一抬头瞧见沈勇抱着刀杵在廊下,忙招手:“沈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怎去一趟将军府,姑娘似丢了魂般?”
沈勇挠了挠头。
憋了半天,他才压低嗓子:“撄宁妹子,我也说不上来,今儿将军府那场面,跟唱大戏似的!”
“将军要拉姑娘拜堂复婚,姑娘不干,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然后,然后将军就哭了!”
撄宁瞪大眼:“将军?哭了?”
“啊!对!哭的那叫一个惨,鼻涕泡都出来了,抱着我们姑娘不撒手,被姑娘一脚踹进雪堆里。将军府的人想拦,姑娘指着他们鼻子骂,谁上前,便砍谁!”
沈勇张牙舞爪,无声比划:“就这般杀出重围,威风得很!”
沈勇唾沫星子飞老远,末了还感慨:“咱姑娘就是厉害,把大将军踹哭,这话说出去,能吹一辈子!”
撄宁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这沈家来的旧仆,怎瞧着是个憨货!
她回头望了望屋里那一点豆大的灯影,忍不住心酸。
威风不威风她不知道,但姑娘定是受委屈了!
次日卯初,窗纸才透一点青,院里一片寂静。
撄宁端着热水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敢抬手叩门,声音极轻:“姑娘,醒了吗?”
好半晌,里头才传出一句:“进。”
带着浓稠的鼻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人。
撄宁心里一揪,推门而入。
苏澄已坐起身,乌发散在肩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撄宁低头拧了热帕子,小心地去敷她的额角。
指尖才碰到鬓发,苏澄便微微一颤。
撄宁鼻子瞬间酸了。
“姑娘,再喝口姜汤暖暖,好不好?”
苏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半寸。
片刻,她才闷声开口:“我昨日,是不是很难看?”
撄宁愣了愣,忙摇头:“姑娘只是累了。”
苏澄自嘲地勾了勾唇,那笑意刚到嘴角便塌下去:“我当着他的面又哭又笑,似疯婆子般。我原以为,至少能留一点体面。”
她声音越说越低。
撄宁不敢接话,只默默把姜汤捧到她唇边,小口小口地喂。
热雾蒸上来,苏澄的眼眶被熏得微红,她抬手推开碗,轻轻吸气:“你好几次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消息?”
撄宁赶紧放下碗:“沈言昨儿夜里传了话回来,高嬷嬷领着个小丫鬟,往折戟巷去了,包袱里鼓囊囊的,回来时却空了。”
苏澄眉心微跳,镜前灯影跟着晃了晃。
折戟,这名字直白,京里人尽皆知。
北境退下来的残卒,缺胳膊少腿的老兵,连带家眷,十之八九被兵部打发到那儿集中安置。
巷子深处,土墙矮屋,雪一压,塌了半边也是常事。
“到了巷子口,高嬷嬷未进去,只小丫鬟进去了,挎着包袱。”
“沈言要盯着高嬷嬷,便没跟着进去,小丫鬟进去约莫一炷香功夫,再出来时,手里原提着的那只蓝底碎花包袱便空了。”
苏澄摩挲着杯沿,闻言停住,眸色微暗:“包袱里装的什么,沈言可看清?”
“说是鼓胀胀一包,瞧形状像是,”撄宁压低嗓门:“银锭子。”
屋里一时静极,只听得炭盆里“噼啪”一声轻爆。
苏澄突然想到什么,猛然站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
撄宁大急:“姑娘!”
苏澄的那点忧思早拋脑后,她心中怦怦直跳。
“去,赶快去寻顾将军!就说抚恤银两之事,需尽快入公账,晚了恐怕被人握住把柄!”
她慌不迭去穿鞋,心中懊恼不已,昨日只顾着和顾溯置气,怎把这等重要事情给忘了!
越是慌,越是寻不着,苏澄索性光着脚下地,撄宁哎哟一声,忙拿了些放她脚边:“姑娘,仔细着凉。”
又安抚她:“您别着急,我这便去!”
“你别管我,快些。”
却已经晚了,主仆俩尚在拉扯,门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紧接着便有人砸门,伴随高亢的男声:“宣威将军弃妇可是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