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学楼时,天边只剩一抹残血般的暗红。
路灯还没亮起,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种粘稠的、半明半暗的灰蓝里。
我沿着人行道走,脚步不疾不徐,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每一道沟回都清晰得硌人。
“谁让他好骗呢。”
“同时和两个男生交往,很刺激吗?”
“能陪我考清华的,就他一个。”
沈晓的声音,她姐妹们放肆的嬉笑,混杂着张正磊那双桃花眼里从未掩饰过的、轻蔑又得意的光,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轮转。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恶心的空洞。
原来,我这三年,活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守护者,一个精心备选的工具,一个用“清华”就能轻易吊住的、愚蠢的饵。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远处。
城市的轮廓在暮色里起伏,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都照着别人的悲欢。
那些灯光曾经让我觉得温暖,觉得我和沈晓的未来,也会是其中明亮又安稳的一盏。
现在,只觉得刺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执着。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除了她,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点这样找我。
我拿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刺目。
果然是沈晓。一连串的消息弹出来。
“周琛,你到家了吗?”(五分钟前)
“你还在生气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三分钟前)
“那只发卡是张正磊硬塞给我的,我都没想要!”(两分钟前)
“周琛,你理理我好不好?我们说好晚上一起对一模答案的。”(一分钟前)
紧接着,一个语音通话请求跳了出来。
屏幕上她的头像,是去年秋天我们一起去图书馆路上,我抓拍的一张侧影。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她笑得眉眼弯弯,当时我觉得,那就是青春最好的样子。
现在看着,只觉得那笑容底下,是不是也藏着对“刺激”的隐秘渴望,和对“好骗之人”的漫不经心。
我盯着那跳动的头像,手指悬在红色的拒接键上方。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我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犹豫,是生理性的厌恶。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像在催命。
终于,在它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我按下了拒接。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一阵短暂的轰鸣,又迅速远去。
几乎在拒接的同时,新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周琛!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什么意思啊?!”
“就因为我又认错人了?我都道歉了!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周琛,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带着她惯有的、笃定我会服软的委屈和娇纵。
她大概以为,这次也和之前的九十八次一样,只要她稍稍示弱,稍稍“解释”,我就会立刻缴械投降,继续做她那个“好骗”的、可靠的备胎。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很慢,但很稳。
“刚在骑车,没听见。”
发送。
几乎秒回: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呢!那你到家了吗?我们语音对答案?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我有点没把握,你肯定做出来了!”
看,无缝切换。
从质问委屈,到依赖求助。
她太熟悉这套流程,也太熟悉我的软肋。
她知道我对她的学业有多上心,知道“一起学习”是我们之间最坚不可摧的纽带。
以往,无论之前闹得多不愉快,只要她提出学习上的问题,我都会立刻放下所有情绪,耐心解答。
那是我为自己设定的“男友职责”,也是我们关系里,我最能把握住价值的部分。
但现在……
我看着那条消息,心里一片冰凉。
我继续打字。
“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答案明天教室再说吧。”
发送。
这次,隔了大概一分钟,她的回复才过来:
“哦……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帮我讲题哦!晚安,周琛。(。・ω・。)ノ♡”
后面跟着一个她常用的、可爱的颜文字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
然后,按熄了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
晚安。
周琛。
是啊,该“晚安”了。
对过去那个愚蠢的、一厢情愿的周琛说晚安。
拐进我家所在的旧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我摸出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父母出差还没回来,这种空旷的安静,此刻反而让我觉得安全。
我没有开灯,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扔在地上,整个人倒进床里。
天花板在黑暗里模糊成一团更深的墨迹。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愤怒吗?
有的。
但更多的是荒谬。
对自己这三年付出的感情、时间、甚至一次次降低底线去“包容”的荒谬感。
像精心搭建了一座沙堡,以为里面藏着珍珠,结果潮水退去,才发现里面全是垃圾。
还有恨。
不是对沈晓,也不是对张正磊。
是对那个明明察觉不对劲,却一次次给自己洗脑、自我感动的自己。
我抬起手,用手背挡住眼睛。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清晰。
我能听见自己平稳却有些滞重的心跳,能闻到书桌上堆积的试卷油墨味,还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逐渐凝结的决心。
“能陪我考清华的,就他一个。”
这句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清华。
是啊,清华。
我们共同的“目标”,我所有退让和隐忍的终极理由,也是她选择“暂时”不抛弃我这颗棋子的唯一原因。
因为她需要我。
需要我的笔记,我的解题思路,我稳定的、能让她安心冲刺第一名的“陪跑”。
需要我在她偶尔考砸时,用我“控分”得来的第二名,衬托她的“失误只是偶然”,需要我这座灯塔,照亮她通往清华的路。
多精明啊,沈晓。
玩弄感情的同时,还不忘榨干最后一点实用价值。
我慢慢坐起身,摸到书桌边的台灯开关。
“啪”一声,暖黄的光晕铺满书桌,照亮了上面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模拟试卷。
最上面,是今天刚发下来的一模成绩单。
年级排名那里,清晰地印着:
沈晓,总分:728
周琛,总分:725
三分之差。
这是我精心计算的结果。
让她赢得漂亮,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太容易而生疑。
我甚至“错”了一道她可能会错的难题,把步骤写得繁琐,方便她“借鉴”。
我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掠过沈晓的名字,落在后面那个“728”上。
728。
一个她沾沾自喜,以为凭自己实力稳操胜券的分数。
一个在我看来,如果我不再“控分”,她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分数。
指尖微微用力,成绩单的边缘起了皱褶。
灯光下,我书桌正前方的墙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沈晓娟秀的字迹。
“清华园,我们不见不散!”
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牵手的简笔画。
那是高二结束时,我们一起贴上去的。
当时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周琛,我们要一起去北京,去看未名湖,去清华园,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当时没说话,只是重重点头,心里涨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沉甸甸的幸福感。
现在看着那行字,只觉得讽刺。
不见不散?
好。
我松开手指,任由成绩单飘落回桌面。
然后,我打开了书包,拿出了今天刚发下来的、各科的试卷。
数学,148。
最后一道大题,我用了三种解法,最后交卷时,刻意划掉了最简洁的一种,选用了步骤最多、最笨拙的一种。
扣了两分步骤分。
理综,293。
物理最后一道压轴题,我其实在发卷后十分钟内就找到了最优解,但我在答题卡上,把关键的受力分析图画错了一个方向,导致后面计算全盘皆“错”,整整扣掉12分。
英语,146。
作文我故意用了几个不那么地道的表达,扣了4分。
语文……
语文是她的弱项,也是我唯一没有刻意压分的科目。
138分。
我一张张翻看着这些试卷,上面红笔批改的勾叉,分数,像一个个无声的证人,见证着我过去多么可笑地、亲手将自己的锋芒折断,供奉给她王冠上的点缀。
心脏的位置,那股空洞的凉意,渐渐被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取代。
我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封面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记。
打开,里面是我从高一开始,断断续续记录的一些难题的终极解法,知识网络的串联图,还有我自己总结的、远超教学大纲的拔高内容。
有些思路,甚至比老师提供的更巧妙,更直接。
这是我真正的实力。
是我在每一次“控分”让她第一时,默默积累下的、不曾示人的底牌。
我曾经以为,这些东西,将来会是我们一起在清华园里,继续并肩探索的基石。
现在,它们只是我自己的武器。
我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然后,把那些“控分”的试卷,一张张,仔细地抚平皱褶,叠放在一起。
接着,我拿起了笔,抽出了一张全新的草稿纸。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了几秒。
然后,落下。
不再是为了配合她的节奏而刻意放缓的笔迹,不再是为了让她“看懂”而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步骤。
笔尖如刀,行云流水,写下的是最直接、最核心的解题逻辑,是跳跃的、需要极强思维连贯性才能跟上的推导。
我在重新整理我的知识体系。
用我自己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
灯光安静地笼罩着我和我的书桌。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正喧嚣,车流声隐隐传来。
但那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脑子里高速运转、不断碰撞出火花的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目光再次落到墙上那张“不见不散”的便利贴上。
这一次,我伸出手,指尖捏住那张黄色的纸片,轻轻一扯。
“刺啦——”
轻微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便利贴被完整地撕了下来。
我捏着它,看着上面依旧娟秀的字迹和那个幼稚的牵手简笔画。
然后,手指松开。
黄色的纸片飘飘悠悠,落进了桌边的垃圾桶里,覆盖在几团用过的草稿纸上。
我移开目光,不再看它。
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了明天课程的课本和习题集。
按照我刚刚重新规划的、更高强度的复习节奏,开始预习。
既然“清华”是她绑住我的锁链,也是她自以为是的筹码。
那么,从明天起,这场关于分数的游戏,规则该改改了。
我不再是那个为了守护虚幻爱情,而甘居第二的“陪跑者”。
我要拿回的,不仅仅是一个名次。
我要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所以为的“实力”,她赖以维系这场可笑三角游戏的“清华通行证”,在我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要让她知道,欺骗和利用,需要付出代价。
而第一步,就是碾碎她最在意的东西——那高高在上的、年级第一的宝座。
我和沈晓是全校公认的学霸CP,但她总说脸盲。
所以第九十九次,我把她“错认”成我的张正磊,在走廊里接吻。
她说对不起,她又认错人了。
我低头帮她捡起掉落的发卡:“没关系。”
转身却听见她姐妹笑骂:“脸盲这借口你还想用多久?”
沈晓懒洋洋地笑:“谁让他好骗呢?高考结束就不用了,毕竟能陪我上清华的只有他。”
那天起,我不再控分让她第一。
高考后,我撕掉清华保送书,填了国防科大。
沈晓哭着问我为什么。
我最后摸了摸她的头。
“因为这次,我也认错人了。”
我的世界,曾经只有两种颜色。
一种是试卷上勾画出的、锋利又沉默的铅灰色。
另一种,是沈晓。
她是我青春这本仓促书册里,唯一被允许用彩色荧光笔,反复描摹、几乎要力透纸背的名字。
全校都知道,高三(一)班的周琛和沈晓,是绑定的。
名字总挨着出现在红榜最顶端,她第一,我第二。
像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律,稳定得让人心生倦怠,又隐秘地滋生出一点近乎疼痛的荣耀。
他们管我们叫“学霸CP”。
起哄声穿过嘈杂的课间,偶尔也会飘进耳朵。
我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耳朵却不受控地烫一下,然后故作镇定地翻开下一页习题。
沈晓呢,她会微微偏过头,马尾扫过肩线,嘴角翘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弧度像羽毛,搔得人心尖发痒,又毫无着落。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之间默认的节奏。
在兵荒马乱的高三里,守着这一点心照不宣的暧昧,像守着暴雨前最后一片干燥的屋檐。
直到张正磊出现。
他是高二才转来的插班生,空降的“校草”。
皮相确实好,白皙,高挑,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含着三分情意,七分漫不经心。
成绩中上,但很会来事,篮球打得花哨,吉他弹得缠绵,很快身边就围了一圈嗡嗡响的拥趸。
起初我没在意。
我的战场在纸上,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公式和浩如烟海的词汇里。
沈晓应该也是。
她那么清醒,目标明确得像一把淬了火的剑,直指清华园。
可第一次“意外”发生得毫无征兆。
那是某个闷热的晚自习课间,我去教师办公室送作业。
回来时,看见走廊尽头的开水房门口,沈晓背对着我,和一个高个子男生靠得很近。
男生递给她一瓶拧开的水,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指尖。
她接过,仰头喝了一小口,侧脸在昏暗廊灯下,弧度柔和。
然后,她转过头,看到了我。
她眼神慌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甚至朝我挥了挥手,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
“周琛!”
我走过去。
她身边的男生也转过身,是张正磊。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无懈可击,甚至有点过分灿烂。
“周琛同学,好巧。沈晓同学刚好没带水。”
沈晓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语气再自然不过。
“是啊,多亏正磊了。我刚才差点认成你了,周琛,你俩背影还挺像的。”
我脚步顿住。
像?
哪里像?
张正磊比我高几公分,肩更宽,连头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弧度。
而我,常年套着宽大的校服,鼻梁上架着沈晓说过“有点呆”的黑框眼镜。
“是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哪怕一丝玩笑或者窘迫。
但她没有。
只有一片坦荡的、略带歉意的光。
“对不起啊周琛。”
她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惯有的、让我无法招架的依赖口吻。
“你知道的,我有点脸盲嘛,尤其是侧脸和背影,老分不清人。”
脸盲。
这个词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用在我身上。
为了另一个男生。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闷闷的疼。
但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和那点恰到好处的懊恼,那点疼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也许……是真的?
她学习那么拼,用眼过度?
或者,只是无心之失?
“没事。”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接过她顺手递过来的、一本需要我“帮忙看看”的习题册。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很快缩了回去。
张正磊站在旁边,笑容未变,眼神却轻飘飘地掠过我,落回沈晓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熟稔。
“那你们聊,我先回教室了。”
他走开时,肩膀似乎不经意地,轻轻蹭过了沈晓的手臂。
沈晓没躲。
那晚回家的路特别长。
我反复回想那个场景,那句“脸盲”,那个碰触。
说服自己,爱是包容。
她只是不小心。她有她的难处。
我是她独一无二的“战友”,我们有着共同的、远大的未来。
这点微不足道的插曲,不该影响什么。
可我错了。
“脸盲”不是插曲,它成了沈晓手中一把越来越熟练的钥匙,一次次打开名为“越界”的潘多拉魔盒。
第二次,是体育课自由活动。
我看见她和张正磊坐在篮球场边的树荫下,共用一副耳机。
她闭着眼,嘴角含笑。
我走过去,她睁开眼,愣了两秒,随即摘下一边耳机递给我。
“周琛?我刚才听着歌走神,还以为旁边是你呢。这歌你肯定喜欢。”
第三次,是午休的图书馆。
她“误拿”了张正磊的水杯,就着瓶口喝了一口。
发现是我时,她吐了吐舌头,脸上飞起红晕。
“哎呀,看错了!你们两个的水杯怎么都买蓝色的呀?”
第四次,第五次……
第九十八次。
借口层出不穷,核心却永远不变——“脸盲”。
她总能在我出现的瞬间,用最无辜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说出那句“对不起,我又认错了”。
然后,或撒娇,或耍赖,或转移话题,轻易地将我的疑虑、我的不适抚平、按灭。
而我,像中了某种迟缓的毒。
每次愤怒和失望刚刚燃起火星,就被她一个眼神、一句软语浇熄。
我甚至开始帮她说服自己:她只是生病了,她不是故意的,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我,不然为什么每次“认错”后,都会对我更好一点?更依赖我一点?
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断给自己修建神坛,供奉名为“沈晓”的神祇,哪怕神祇脚下,踩着我的自尊,一遍又一遍。
张正磊则像一条逐渐收紧的毒蛇。
他起初只是出现在“误认”的现场,后来,开始主动靠近。
他会“恰好”出现在我和沈晓讨论问题时,带来“新颖的解法”;会“顺手”帮沈晓带她“最爱吃”的、其实我从未听她提过的某家甜品;会在年级活动时,“自然而然”地站在沈晓身边,形成某种刺眼的和谐。
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不再是起初那种浮于表面的客气,而是多了些审视,多了些怜悯?
或者嘲弄?
尤其是在沈晓又一次“脸盲”之后,他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像针一样扎人。
我试图和沈晓谈。
委婉地,在又一次“误认”事件后,我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时,我停下脚步。
“沈晓。”
我斟酌着词句。
“你和张正磊……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她抬起头,眼睛很亮,带着点困惑。
“周琛,你怎么啦?我不是解释过了嘛,我真的老是看错。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我顿了顿,觉得喉咙发紧。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分不清,是不是应该……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毕竟,你知道的,别人会说闲话。”
她忽然笑了,伸手拉住我的校服袖子,轻轻晃了晃,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原来我们大学霸周琛也会吃醋呀?放心啦,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你可是要陪我考清华的人。”
她凑近一点,气息温热。
“我只相信你,周琛。”
只相信我。
陪我考清华。
这两句话像最有效的镇定剂,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翻腾的不安和猜忌。
是啊,我们是有未来的。
漫长的,光明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眼前的这些,不过是高考前一点无伤大雅的噪音。
我甚至开始“控分”。
让自己稳稳地停留在第二名,把第一的荣耀让给她。
看她每次考完试,看着红榜上自己名字排在第一位时,那闪闪发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那是我能为她构筑的、小小的王国,我是她沉默的守护者。
直到第九十九次。
那天是全市一模出成绩的日子。
毫无意外,沈晓第一,我第二。
放学后,她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说竞赛的事,让我在走廊等她。
初夏的风黏糊糊的,带着教学楼后栀子花过度甜腻的香气。
我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脑子里还在复盘一道错题的几种解法。
然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沈晓独自的、轻快的步伐,是两个人。
我抬起头。
就在拐角处的阴影里,沈晓和张正磊面对面站着。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张正磊睫毛垂下的弧度。
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闪闪发光的蝴蝶发卡。
他伸出手,指尖穿过沈晓耳畔的发丝,温柔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将发卡别在她的鬓边。
沈晓没有动。
她微微仰着脸,嘴角噙着一丝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
走廊顶灯的光漏下来,给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美得不真实。
张正磊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着她的发丝,轻轻滑到她的脸颊,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低下头。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停止了。
世界变成一幕无声的、缓慢的哑剧。
所有的色彩褪去,只剩下他们贴近的轮廓,和即将触碰的嘴唇。
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的一瞬——
“沈晓。”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在空旷的走廊里,突兀地响起。
那两个人像触电般分开。
张正磊迅速收回手,后退一步,脸上瞬间切换成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还有一丝被撞破的“尴尬”。
而沈晓,她转过头,看到是我,眼睛猛地睁大,随即,那熟悉的、带着慌乱和歉意的表情,如同程序被精准触发,再次浮现。
“周琛!”
她快步走过来,鬓边那只新戴上的蝴蝶发卡,因为动作颤巍巍地晃动,折射着冰冷的光。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我刚才……”
她语无伦次,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涨得通红。
张正磊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半步的位置,语气诚恳得令人作呕。
“周琛同学,你别误会。刚才沈晓眼睛好像进了灰尘,我在帮她看。这个发卡……是祝贺她一模考第一的小礼物。她好像……又把我错认成你了,差点……真是不好意思。”
又认错了。
在接吻的前一秒,认错了。
我看着她,死死地看着她。
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除了“歉意”和“慌乱”之外的情绪。
比如,被撞破的羞恼?
比如,计划被打断的不耐?
或者,哪怕一丝一毫对我的愧疚?
没有。
只有一片被水洗过的、无辜的惶然。
好像她真的是那个不幸的、总是认错心上人的可怜女孩。
那只蝴蝶发卡,别在她乌黑的发间,那么刺眼。像一枚钉入我视网膜的图钉。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尽头传来隐约的喧哗,是别的班级放学了。
声浪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一种深入骨髓的、连愤怒都提不起劲的疲惫。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指了指她的鬓边。
“发卡,要掉了。”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摸。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手指一勾,那亮晶晶的蝴蝶真的脱离开来,划出一道细小的弧线,“叮”一声脆响,掉落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滑到我脚边。
我蹲下身,捡起那只还带着她发丝温度和香水味的发卡。
冰凉的金属硌着指腹。
我站起身,把它递还给她。
指尖相触。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细密的汗。
我看着她低垂的、颤抖的眼睫,听见自己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
“没关系。”
然后,我转身,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一步,一步。
“周琛!”
她在身后喊我,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有回头。
走过拐角,确认他们看不见我了,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楼梯旁的卫生间。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冲刷着手指,用力搓洗,仿佛要洗掉刚才触碰到的、令人作呕的黏腻触感。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眶赤红,像一个可悲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女生的嬉笑声,越来越近。
似乎是沈晓那个小团体的几个人。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走廊和半开的卫生间门缝间,清晰得残忍。
“晓晓,你家周琛刚才脸都白啦!哈哈,你丫每次都说脸盲,你那学霸男友真就信了?这借口你打算用到毕业啊?”
一个尖利的女声笑着打趣。
水流声在我耳边轰鸣,但我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接下来的沉默,以及沈晓那声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轻笑。
那笑声懒洋洋的,带着一种餍足的、漫不经心的残忍:
“谁让他好骗呢。”
水流,忽然变得无比灼热,烫伤了我的耳膜。
“你不觉得。”
她的声音继续传来,轻飘飘的,像在讨论天气。
“同时和两个男生交往,很刺激吗?”
外面的笑声更放肆了。
“放心啦。”
沈晓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许诺一个无关紧要的约定。
“高考结束我就不会这样了。”
她顿了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一根根凿进我的颅骨:
“毕竟,能陪我考清华的,就他一个。”
水流声停止了。
世界一片死寂。
我慢慢关掉水龙头,水滴顺着僵硬的手指,一滴,一滴,砸在瓷白的洗手池里。
镜子里的人,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冻成一片荒芜的雪原。
原来,这就是真相。
九十八次的包容,九十八次的自我说服,九十八次为她修建神坛、供奉真心……
换来的,只是一句“好骗”,一场寻求“刺激”的游戏,和一个确保通往清华的、实用又愚蠢的“备用计划”。
心脏那个地方,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疼痛,只有一种空洞的、麻木的凉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里,被彻底打碎,风一吹,就散了,连灰烬都没剩下。
我撑着洗手池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暮色从窗户涌进来,将一切染成模糊的暗橘色。
那只掉落的、被我捡起的蝴蝶发卡,或许已经重新别回了她的发间,或许没有。
都不重要了。
我走过漫长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
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废墟上。
沈晓。
我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这次,我不会再原谅。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