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淤泥紧贴着后背爆裂的孔洞,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钻心的剧痛。浓烈的淤泥腥气、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霉味混杂在一起,灌入鼻腔,几乎令人窒息。身体沉重得像一块被抛弃的礁石,嵌在泥泞的岸边,仅存的力气在刚才亡命的挣扎中彻底耗尽。
但此刻,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被一股冰冷的、直刺骨髓的寒意所覆盖。
她死死盯着那个从暗红色天光与浓重阴影交织的村落入口处,缓缓走出的身影。
不,不止一个。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如同从腐朽棺木中爬出的幽灵,沉默地,僵硬地,从那些低矮扭曲、覆盖着厚厚粘稠绿藓的茅屋阴影里,从泥泞小道的拐角处,从倾倒的篱笆后面……缓缓“流淌”了出来。
它们——或者说他们——的形态,与最初那个在沼泽边缘遭遇的佝偻泥塑怪物,惊人地相似,却又带着各自令人作呕的细微差异。
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仿佛与沼泽淤泥融为一体的黑色或暗绿色泥浆“外壳”。同样佝偻着背脊,动作僵硬滞涩,关节每一次移动都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咔…”摩擦声。同样看不清面容,泥浆覆盖了整个头部,只留下深陷眼窝的阴影,里面似乎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的漆黑。同样赤着沾满淤泥的双脚,在湿滑的泥地上留下沉重粘腻的脚印。
但细看之下,恐怖更甚。
有的身形异常高大,泥浆下隐约可见扭曲膨大的骨骼轮廓,仿佛被强行拉长的人偶;有的则矮小如侏儒,四肢比例怪异,如同蜷缩的蜘蛛;有的泥浆外壳下,似乎有多个鼓包在缓慢蠕动;还有的,在佝偻的背上,泥浆裂开缝隙,露出几根如同枯死珊瑚枝般的、暗红色的骨质增生凸起……
它们无声地汇聚,缓慢地移动,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裹满污泥的铁屑,从村落的各个角落,朝着苏临瘫倒的岸边,一步一步,沉默地围拢过来。
“啪嗒…啪嗒…啪嗒…”
沉重粘腻的脚步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潮汐,淹没了暗河瀑布的轰鸣,淹没了沼泽气泡的破裂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苏临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浓烈的、混杂着淤泥腥臭、水草腐烂、动物巢穴臊气和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如同地下墓穴开启时涌出的霉变尘土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帷幕,沉沉地压了下来,令人窒息。
它们停住了。
在距离苏临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边界阻挡,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数十个裹满淤泥、形态各异的佝偻身影,如同从沼泽深处爬出的古老石像群,沉默地矗立在惨淡的暗红天光下。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淤泥从它们身上缓缓滴落的声音,以及它们深陷眼窝中那片空洞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漆黑,无声地“注视”着岸边那具残破的、散发着微弱不谐气息的“异物”。
被包围了。
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血液。苏临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淤泥,试图寻找一丝虚假的安全感。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残留的剧痛而微微颤抖。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连吞咽唾沫都成了奢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濒临破碎的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肋骨摩擦的钝痛。
逃?往哪里逃?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暗红沼泽,前方是沉默的、散发着死寂气息的淤泥怪物群。身体的状况,连支撑爬行都异常艰难。
战?拿什么战?左臂嵌入的晶簇碎片灼痛依旧,但其中残存的古神力量在对抗沼泽怪物时已近乎枯竭。身体千疮百孔,失血、剧毒、精神冲击的后遗症如同跗骨之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对峙中,苏临那属于植物学家的、被逼至极限的冰冷观察力,如同在绝壁上顽强生长的荆棘,再次刺破了恐惧的迷雾。
不对!
它们的“注视”,虽然冰冷死寂,但似乎……并非完全针对她?
苏临布满血丝、视线模糊的双眼,艰难地在这些沉默的淤泥怪物身上快速扫视。它们的姿态……与其说是包围猎物,不如说更像是在……等待?一种僵硬而麻木的等待。
而且,它们深陷眼窝中那片空洞的漆黑,虽然都“朝向”她这个方向,但视线的焦点……似乎微微偏移了?
偏移向……她的左臂?
更准确地说,是左臂上那几块深嵌血肉、散发着微弱暗紫色光晕的晶簇残渣!
这个发现如同冰锥刺入脑海!之前在沼泽边缘遭遇的那个怪物,也是第一时间指向了她的晶簇残渣,并爆发出极端混乱的情绪!这些村民……它们的目标,或者说它们被吸引、被刺激的源头,同样是这个?!
它们也在“看”晶簇?
就在这时!
“呜——嗡——”
一声低沉、悠长、如同巨大海螺号角被吹响、却又带着金属摩擦般尖锐杂音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从村落深处响起!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古老、蛮荒、冰冷而沉重的力量感!
嗡鸣响起的瞬间——
包围圈最前方,一个身形格外高大、泥浆外壳下隐约可见巨大骨刺轮廓的淤泥怪物,身体猛地一震!
覆盖在它头颅上的泥浆,如同干涸的泥壳般,簌簌掉落了一大块!
露出了……一只眼睛。
一只浑浊不堪、布满灰白色翳障、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完全失去焦距的……人眼!
这只眼睛镶嵌在同样覆盖着暗青色泥浆和溃烂疮疤的脸上,显得异常突兀而恐怖。它茫然地“转动”了一下(或许只是肌肉的抽搐),最终,那浑浊的、缩成针尖的瞳孔,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苏临左臂上的晶簇残渣!
“嗬……”
一声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抽气声,从它泥浆覆盖的喉咙深处挤出。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刻骨仇恨以及某种……近乎病态渴望的混乱情绪波动,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从那浑浊的独眼中爆发出来!目标直指晶簇残渣!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精神污染冲击波!源类型:未知复合型(强烈憎恨/恐惧/渴望指向性)!强度:极危!」
系统的警报瞬间在苏临意识中炸响!熟悉的、如同亿万烧红钢针刺入脑海的剧痛再次袭来!
但这只是开始!
“嗡——嗡——嗡——”
那低沉悠长、带着金属杂音的号角声并未停止,反而以一种奇特的、充满压迫感的节奏,持续不断地从村落深处震荡传来!
随着这号角声的每一次节奏性嗡鸣——
包围圈中,又一个淤泥怪物身上的泥浆外壳猛地崩裂!露出了半张布满黑色纹路和溃烂水泡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脸!它深陷的眼窝中,两点浑浊的暗红色光芒骤然亮起,死死锁定晶簇!
“呃啊……” 一声更加痛苦、更加扭曲的嘶鸣响起,强烈的憎恨与恐惧情绪冲击紧随而至!
第三个!泥浆剥落,露出覆盖着细密灰白色鳞片的脖颈,一只枯爪般的手指向晶簇,无声地颤抖!
第四个!第五个!……
号角声如同无形的指挥棒!每一次节奏性的嗡鸣响起,就有一个淤泥怪物身上的泥浆外壳崩裂剥落,显露出部分被掩盖的、扭曲畸变的真实躯体!同时,一股强烈的、指向晶簇残渣的混乱精神冲击波便会爆发出来!
憎恨!恐惧!渴望!痛苦!朝圣般的狂热!无数极端而矛盾的情绪碎片,如同狂暴的冰雹,混合着浓烈的淤泥腥臭和腐烂气息,朝着瘫倒在岸边的苏临,疯狂倾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警告!精神污染冲击波叠加!强度几何级数增长!过滤屏障超载!稳定性:10%……8%……5%……」
「警告!检测到未知力场共鸣!源定位:村落中心!力场波动与目标精神污染冲击波存在……滋……同步强化效应!」
冰冷的电子音尖锐刺耳,几乎被颅内疯狂炸响的混乱风暴彻底淹没!苏临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一个被无数根钢钎同时撬动的脆弱核桃,随时会彻底爆开!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身体在精神风暴的肆虐下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嗬嗬声。视线彻底模糊、扭曲,世界变成了疯狂旋转的暗红与漆黑。
左臂上,那几块晶簇碎片在数十道混乱而强烈的精神冲击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内部残存的古老污染意志被彻底激怒!暗紫色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出来!光芒中,那些细密的、如同古老符文般的暗金色纹路疯狂闪烁流转!一股冰冷、沉重、带着绝对排斥与湮灭意味的力场,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咆哮,以苏临的左臂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滋啦——!!!”
距离苏临最近、第一个显露出浑浊独眼的淤泥怪物,在接触到这爆发性湮灭力场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它暴露在外的浑浊眼球如同被强酸泼中,“噗嗤”一声冒出刺鼻的白烟,瞬间萎缩焦黑!覆盖泥浆的躯干上也出现大片焦黑的灼痕!
其他几个靠得近的、正在爆发精神冲击的怪物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燎到,猛地后退,身上崩裂的泥浆外壳下,露出被灼伤的、冒着丝丝黑气的皮肉!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冷水!
包围圈瞬间出现了混乱!那些尚未被号角声“激活”、身上泥浆外壳依旧完整的怪物,似乎被这爆发的湮灭力量震慑,发出低沉含混的嘶鸣,僵硬地后退了几步。
但那些已经被“激活”、显露出部分真容的怪物,被灼伤的痛苦和对晶簇力量的极端情绪彻底点燃了疯狂!它们无视了湮灭力场的灼痛,喉咙里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嚎,浑浊或暗红的眼睛死死锁定那暗紫光芒,混乱的精神冲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狂暴!甚至开始有怪物拖着僵硬的身躯,试图顶着湮灭力场的灼烧,向前挪动!
「湮灭力场强度急速衰减!污染冲击持续!屏障……即将……崩溃……」
系统的警报声带着绝望的杂音。左臂爆发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晶簇残渣本身的力量在之前的消耗和此刻的透支下,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那微弱的湮灭力场范围急剧缩小,灼烧效果也大幅减弱!
而村落深处,那低沉、悠长、带着金属杂音的号角声,节奏猛然加快!变得更加高亢、更加急促!如同战鼓在疯狂擂响!
“嗡!嗡!嗡!嗡——!!!”
随着这急促高亢的号角声——
包围圈后方,更多淤泥怪物身上的泥浆外壳开始剧烈蠕动、崩裂!数十道、上百道充满极端混乱情绪的精神冲击波,如同被号角声强行拧成一股的、毁灭性的精神洪流,即将再次朝着濒临崩溃的苏临,狠狠拍下!
这一次,再无侥幸!
苏临的视线被剧痛和混乱彻底模糊,耳中充斥着号角的嗡鸣、怪物的嘶嚎和系统刺耳的警报。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摇曳着,即将彻底熄灭。左臂的晶簇光芒黯淡到了极致,灼痛也变得麻木。
结束了吗?
就在这精神洪流即将将她彻底碾碎的瞬间——
“吼——!!!”
一声狂暴到极点、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毁灭欲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村落深处、那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爆发出来!
这咆哮声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怪物的嘶嚎,甚至让那急促的号角声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滞!
一股更加原始、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被彻底惊醒,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势,轰然降临!
这股气息降临的瞬间——
那些原本在号角声指挥下狂暴混乱、即将发动最后冲击的淤泥怪物们,如同遭遇了天敌!所有的嘶嚎、所有的精神冲击、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凝固!
它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泥浆覆盖的头颅,深陷的眼窝中那片空洞的漆黑,齐刷刷地转向了村落深处,那股恐怖气息的源头。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无法抑制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所有淤泥怪物僵硬的身躯上蔓延开来!
紧接着,在苏临模糊的、濒临破碎的感知中,她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所有包围着她的、形态各异的淤泥怪物,无论是否被“激活”,无论之前是疯狂还是麻木……
它们,在那股恐怖气息的笼罩下,在那声充满毁灭欲的咆哮余音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按下!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僵硬地……跪伏了下去!
沾满淤泥的膝盖重重砸进湿滑的泥地里。佝偻的脊背深深地弯下,泥浆覆盖的头颅几乎要埋进淤泥之中。那些显露出部分真容的怪物,浑浊或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泥地,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恐惧和……臣服!
整个场面,诡异、死寂、而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数十个形态扭曲恐怖的淤泥怪物,如同朝拜君王的奴仆,在惨淡的暗红天光下,朝着村落深处某个未知的存在,沉默地、颤抖地……跪伏了一地!
那持续不断的号角声,也在这跪伏中,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苏临瘫在冰冷的淤泥里,残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预料的剧变冲击得一片空白。左臂晶簇的光芒微弱地闪烁着,湮灭力场早已消散。颅内的精神风暴因为源头的“跪伏”而骤然减弱,但残留的剧痛和混乱依旧撕扯着她的神经。
村落深处……是什么东西?
那声咆哮……是什么?
为什么这些怪物会如此恐惧和臣服?
巨大的疑惑和更加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刚刚逃过一劫、却依旧濒临破碎的心脏。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布满血丝的目光,越过那些跪伏在地、如同泥塑雕像般的怪物群,死死投向村落深处那片最为浓重的、连暗红天光都无法穿透的阴影之中。
阴影在蠕动。
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那最深沉的黑暗里……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