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33:54

夜雨中的白云观像一座浮在黑暗里的孤岛。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赶到时,已是亥时三刻。雨越下越大,敲打着观外那两株百年银杏的叶子,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道观的山门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破碎的影子。

欧阳文英上前叩门。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突兀。

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小道童探出半个脑袋,约莫十二三岁,道袍洗得发白,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警惕:“观主说了,今夜不接待香客。”

“我们不是香客。”张恩泽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铁冠僧给的信物——半枚玉质菩提叶,“烦请通报观主,就说五台山的故人,托我们来送一样东西。”

小道童盯着那半枚菩提叶看了片刻,脸色微变:“二位稍等。”

门又关上了。雨声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欧阳文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这白云观,气氛不对。”

张恩泽也感觉到了。正常的道观,哪怕夜间也有守夜弟子巡逻,可他们在这站了这么久,除了开门的小道童,没看见半个人影。而且观内的气息很怪——不是妖邪之气,而是一种极致的、近乎死寂的安静,仿佛整座道观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又过了半炷香,山门再次打开。这次站在门内的是个五十余岁的道长,穿青灰色道袍,头发已经花白,用一根木簪束着。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贫道清虚,白云观主持。”他目光扫过张恩泽和欧阳文英,最终停留在那半枚菩提叶上,“铁冠师兄……他还好么?”

“僧人在五台山闭关,托我们带句话。”张恩泽将菩提叶递上,“他说:北平龙气已漏三成,若不及早堵住,立秋之前,紫禁城将成死地。”

清虚道长接过菩提叶,手指摩挲着玉质的叶脉,良久才叹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侧身让开通道:“二位请进。不过,莫要喧哗,观中……有些不方便。”

两人跟着清虚穿过前院。雨下得正急,院子里积水已经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借着廊下风灯的光,张恩泽看见廊柱上贴着密密麻麻的黄符,每张符都画得极其工整,朱砂在雨汽中微微晕开,像凝固的血。

这不是寻常的驱邪符。他认出其中几张——是“镇灵符”,用来封住魂魄不让离体;还有“定尸符”,防止尸体异变。

“道长,观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欧阳文英也看出来了。

清虚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穿过三清殿,来到后院的丹房。这里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丹房中央摆着七张竹榻,每张榻上都躺着一个人——不,准确说是七具尸体。

尸体都穿着白云观的道袍,面容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但他们的胸口都没有起伏,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

而在七具尸体周围,盘膝坐着十四名年轻道士。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手持桃木剑压在尸体眉心,一人捧着八卦镜照在尸体胸口,全都闭目凝神,额头汗水涔涔,显然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这是……”张恩泽瞳孔微缩。

“锁魂阵。”清虚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七天前,观中七名弟子奉命去查探东方图书馆的地气异常,结果一去不回。三天后,他们的尸身被人在护城河边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三魂七魄已经散了大半。”

他走到最近一具尸体旁,掀开道袍的衣襟。尸体的胸口位置,皮肤上浮现出一圈淡淡的菊花纹路,纹路正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正在缓慢旋转的黑色漩涡。

“魂印。”欧阳文英倒吸一口凉气,“九菊一派抽走了他们的魂魄,用来喂养什么东西。”

清虚点头:“贫道用尽手段,也只能勉强锁住他们残存的魂魄不散。但最多再撑三天,若不能找回被抽走的魂,他们就真的没救了。”

他转头看向张恩泽,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铁冠师兄既然托你们来,想必二位有办法?”

张恩泽走到竹榻边,伸手按在那圈菊花纹路上。触感冰凉,皮肤下有细微的搏动,像是在呼吸。他闭目凝神,运起天师府的内视之法,一缕真气顺着指尖探入尸身经脉。

黑暗。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像沉在万丈海底。

然后他“看见”了——七条极细的、几乎透明的丝线,从尸体胸口的漩涡延伸出去,穿过道观的墙壁,穿过雨夜,笔直地指向北平城的东南方向。

正是东方图书馆的位置。

张恩泽睁开眼:“他们的魂魄还活着,被囚禁在某个地方。我能感应到魂魄与肉身的联系,但很微弱,随时可能断掉。”

“图书馆地下?”欧阳文英问。

“应该更深。”张恩泽看向清虚,“道长,那七个弟子出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带回来什么东西?”

清虚从袖中取出一块布片。是道袍的袖子,已经被血浸透,但还能看出原本的青色。布上用血写了几个字,字迹潦草,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写到一半力气用尽了:

“地下……有镜……镜中……有……”

后面没了。

“镜中有?”欧阳文英皱眉,“镜中有什么?”

清虚摇头:“不知道。但贫道猜测,东方图书馆的地下,恐怕不止藏着那七面镜子。九菊一派在北平经营多年,以图书馆为幌子,很可能挖出了一个……巢穴。”

窗外突然炸开一道惊雷。惨白的电光照亮丹房,也照亮了那七具尸体胸口旋转的黑色漩涡。

就在雷电亮起的瞬间,张恩泽看见,漩涡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只眼睛。

人类的,带着极度惊恐的眼睛,在漩涡里睁开了一瞬,然后又消失了。

“他们的魂魄在求救。”张恩泽沉声道,“清虚道长,图书馆的地下结构,您了解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清虚苦笑,“那地方明面上是图书馆,实际是东亚同文书院的华北总部。日本人在那里经营了二十多年,地下至少有三层,具体做什么,外人根本进不去。我们白云观尝试过三次,第一次折了两个人,第二次无功而返,第三次……就是这七个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他们出事前最后传回的消息说,图书馆地下深处,有‘活着的镜子’。”

活着的镜子。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我们需要进去。”张恩泽说,“不仅为了救这七位道友,也为了弄清楚九菊一派到底在北平地下搞什么。”

清虚沉默良久,最终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白云观在图书馆有个内应,是个中国馆员,叫陈书同。他父亲生前是观里的居士,临终前托我们照看他。这是他在图书馆地下书库的备用钥匙,还有一张他自己绘制的地下简图。”

钥匙是黄铜的,已经磨得发亮。图纸则画在极薄的宣纸上,展开后能看出地下三层的大致布局:一层是公开的书库,二层是珍本古籍库,三层……图纸上只画了个问号,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

“三层铁门三重锁,只见过日本人进去,从未见人出来。门后有风,腥。”

腥风。

张恩泽将图纸收好:“陈书同现在在哪?”

“他每三天会来观里一次,送些图书馆淘汰的旧书,名义上是给观里添置藏书,实际是给我们传递消息。”清虚看了眼窗外的雨,“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你们可以在观里等到明天下午,他酉时左右会到。”

“那这七位道友……”

“贫道会继续维持锁魂阵。”清虚看向竹榻上的弟子,眼中闪过痛楚,“能多撑一刻是一刻。只希望……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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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白云观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灰布口袋里,空气又湿又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被安排在厢房休息。两人一夜未眠,都在整理思绪。

“你觉得,‘活着的镜子’是什么意思?”欧阳文英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那枚辟水丹的空瓷瓶,“镜子本来就是死物,怎么活?”

“也许不是镜子活。”张恩泽站在墙边,看着墙上贴的一张褪色的道教神祇年画,“是镜子里的东西活了。九菊一派的术法,很多都涉及‘镜界’——他们认为镜子是连接现世与异界的门。”

“你是说,他们打开了某种……通道?”

“更糟。”张恩泽转身,“你记得九江那只水魈么?那是三百年前的怨魂与水族精怪结合所化。如果他们在北平地下也搞类似的实验,用镜子作为容器,把抽取来的魂魄和什么东西融合……”

他没说下去,但欧阳文英已经懂了。

“造妖。”她声音发冷,“他们想人工制造妖物,而且是用我们中国修士的魂魄作为材料。”

“这只是猜测。”张恩泽走到桌边,摊开那张地下简图,“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弄明白。如果三层真的有危险,我们可能需要帮手。”

“白云观的人?”

“他们自顾不暇。”张恩泽摇头,“我是说,我们在北平,可能还有别的盟友。”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不是寻常的铜钱,而是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开元通宝”,钱币中心被钻了个小孔,穿着一根红绳。

“这是什么?”欧阳文英问。

“出马仙的信物。”张恩泽将铜钱放在掌心,“东北的出马弟子,以铜钱为凭,可以请动堂口的仙家帮忙。我来北平时,铁冠僧给了我这枚铜钱,说必要时可以去找一个叫‘胡三太奶’的香头,她在北平开着一家纸扎铺子,暗地里帮出马弟子和道门中人传递消息。”

“出马仙……”欧阳文英皱眉,“那些请狐黄白柳灰的野路子?”

“别小看他们。”张恩泽将铜钱收好,“在北方,尤其是东北和华北,出马仙的势力比道观寺庙还大。他们请的‘仙家’,有些确实是修炼有成的精怪,但更多的……是千百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古魂。论对地脉阴气的了解,他们不比我们差。”

欧阳文英还想说什么,厢房门被敲响了。

小道童在门外说:“陈先生来了,在丹房等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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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藏青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儒雅,像个标准的旧式读书人。但他递茶的手很稳,手指关节处有长期握笔磨出的茧子,虎口还有一道浅疤——那是刀伤愈合后留下的。

“清虚道长都跟我说了。”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但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警惕,“二位想去图书馆地下三层,我可以带路。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负责带到三层门口,不进去。而且,我有个条件。”

“请讲。”张恩泽说。

“如果你们在里面找到我弟弟陈书平……请带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书同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半年前,他也在图书馆工作,负责整理日文古籍。有一天他说要去地下三层查一份档案,然后就再也没出来。日本人说他辞职回老家了,但我知道,他不可能不告而别。”

欧阳文英想起图纸上那个问号:“你弟弟出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陈书同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日文假名,字迹极其潦草:

かがみのなかに わたしがいる

“镜中有我。”张恩泽念出这句日文的含义。

陈书同点头:“这是我弟弟的笔迹。他大学时辅修过日文,水平不错。这纸条是在他宿舍的枕头底下发现的,藏得很隐蔽。”

“镜中有我……”欧阳文英重复这句话,“是说他被困在镜子里了?”

“更可能是一种隐喻。”张恩泽将纸条还回去,“陈先生,你平时能接触到三层么?”

“几乎不能。”陈书同摇头,“三层的人口在一间废弃的档案室里,有三道铁门,每道门都有两个日本警卫把守。只有持有‘菊纹通行证’的人才能进去。那种通行证,整个图书馆只有三张——馆长一张,两个日本顾问各一张。”

他顿了顿:“但我发现一个漏洞。每周三下午,会有一辆垃圾车从地下三层的专用通道出来,运走里面的废弃物。垃圾车开出来时,第三道铁门会打开大概五分钟。如果趁着那个时间……”

“从垃圾通道反向爬进去?”欧阳文英挑眉。

“不是爬。”陈书同压低声音,“垃圾车是电动的,有车厢。我可以安排你们躲在待运的垃圾袋里,等车进去后,你们再从里面出来。但时间很紧——从第三道门打开,到车停到卸货点,总共只有七分钟。七分钟内,你们必须离开车厢,找到藏身的地方,否则就会被发现。”

张恩泽计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周二。”

“所以明天下午,是唯一的机会。”陈书同站起身,“如果你们决定做,明天午时,在东四牌楼下的‘信远斋’等我。我会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最后提醒一句——地下三层,可能已经不是人间了。进去的人,要做好出不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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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陈书同后,清虚道长将二人叫到丹房。

七个弟子胸口的黑色漩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维持锁魂阵的十四名年轻道士脸色苍白,有两个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显然快到极限了。

“最多再撑一天。”清虚声音沙哑,“明晚子时之前,如果魂魄回不来,锁魂阵就会崩溃。到时候,他们残存的魂魄会被彻底吸走,肉身也会……”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会尸变。

“明天下午我们就进去。”张恩泽说,“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些准备。”

他看向欧阳文英:“你的火药符弹还有多少?”

“只剩六枚。”欧阳文英从背包里取出三个竹筒,“在九江用掉太多。而且图书馆地下空间狭窄,用火药容易引发坍塌。”

“那就换别的。”张恩泽对清虚说,“道长,观里可有雄鸡血、黑狗血、朱砂、还有五年以上的桃木?”

“都有。”清虚立刻明白了,“你要画‘破邪血符’?”

“不止。”张恩泽看向那七具尸体胸口的菊花纹,“九菊一派的术法,根基在‘镜界’。要破镜界,需要能同时作用于虚实两界的东西。雄鸡血破虚妄,黑狗血镇邪祟,朱砂封灵脉,桃木钉魂魄。四样合一,或许能暂时切断他们魂魄与镜界的联系。”

清虚立刻吩咐小道童去准备。不多时,四样东西都取来了:两碗新鲜的血,一碗暗红,一碗乌黑,散发着刺鼻的腥味;一盒上等的辰州朱砂,颜色鲜红如凝血;还有七根三尺长的桃木钉,木质致密,钉尖磨得极其锋利。

张恩泽取出一叠黄纸,铺在丹房的香案上。他以指代笔,蘸着混合了两种血的朱砂,开始画符。

不是寻常的符箓。他画的每一笔都极其缓慢,像是在和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随着符纹逐渐成形,香案上的蜡烛火焰开始跳动,烛光由黄转青,照得整个丹房鬼气森森。

欧阳文英在旁边看着,越看越心惊——张恩泽画的,是龙虎山秘传的“七星镇魂符”,但其中掺杂了她从未见过的变式。有些笔画甚至不是道家的符纹,倒像是……巫傩的面具图腾?

最后一笔落下时,七张符纸同时无风自动,悬浮在半空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是……”清虚道长睁大眼睛。

“以符为阵,以血为引。”张恩泽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画这七张符,消耗了他近三成的修为,“将这七张符贴在七位道友的胸口,可以暂时封印他们与镜界的联系,拖延到明晚子时。但记住——符力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时辰一到,符纸会自燃,到时候如果魂魄还没归位,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清虚郑重接过符纸,亲自贴在七个弟子胸口。符纸接触皮肤的瞬间,那圈菊花纹剧烈闪烁,黑色漩涡的旋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开始出现逆向转动的趋势。

丹房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现在,”张恩泽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我们还需要一件东西——能在镜界里辨别方向,不被幻象迷惑的东西。”

“照妖镜?”欧阳文英问。

“寻常的照妖镜没用。”张恩泽摇头,“九菊一派的镜界,本身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照镜,只会陷入无穷反射,永远走不出去。”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枚出马仙的铜钱:“看来,得提前去拜访一下那位‘胡三太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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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太奶的纸扎铺子,开在鼓楼后面一条最不起眼的胡同里。

铺面很小,门口挂着两盏白纸灯笼,灯笼上没写字,只画着两只倒吊着的狐狸。铺子里堆满了纸人纸马、金山银山、还有各种颜色鲜艳的童男童女,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纸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看得人心里发毛。

柜台后面坐着个老太太,看起来有七十岁了,满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一根乌木簪子。她穿一身靛蓝色粗布衣裤,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低头剪着一张大红纸。剪刀开合间,一只活灵活现的纸狐狸逐渐成形。

“买纸活?”老太太头也不抬地问,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不买东西,打听个人。”张恩泽将那枚铜钱放在柜台上,“铁冠僧让我来的。”

老太太剪纸的动作停了。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竟然是琥珀色的,中间还有一道细细的竖纹,像猫科动物的眼睛。

她盯着那枚铜钱看了片刻,又看看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忽然笑了。这一笑,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竟有种诡异的媚态,完全不像个古稀老人。

“龙虎山的小道士,青城山的女娃娃。”她放下剪刀,拿起铜钱在指尖把玩,“铁冠那个秃驴,自己躲在五台山清修,倒把麻烦事推给我这老婆子。说吧,想要什么?”

“能破镜界幻象的法器。”张恩泽开门见山。

“镜界?”胡三太奶的竖瞳微微收缩,“你们要去动九菊一派的镜子?”

“救人。”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铺子最里面。那里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不是纸扎的,是真棺材。她推开棺盖,从里面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这镜子极其古旧,镜面已经氧化成墨绿色,照不出人影。镜背雕刻的不是寻常花纹,而是一张人脸——闭着眼,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

“这是‘眠镜’。”胡三太奶将镜子递给张恩泽,“不是照人的,是照魂的。握在手里,默念你要找的人的名字,镜面会显出他魂魄所在的方向。但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后,镜子里的人脸就会睁开眼睛——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用过三次的人都死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在镜界里,不要相信你看见的任何东西。镜子会折射、扭曲、甚至复制。唯一能信的,是你自己的心跳——如果心跳乱了,说明你看见的是假的。”

张恩泽接过眠镜。入手冰凉,镜背的人脸触感柔软,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体温,仿佛真的是活人的皮肤。

“多谢。”他作揖。

“先别谢。”胡三太奶摆摆手,那双琥珀色的竖瞳盯着他,“我有个条件。你们进去后,如果见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告诉她:姥姥想她了,该回家了。”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三年前进了东方图书馆,再也没出来。”

张恩泽心头一紧:“她是……”

“我外孙女。”胡三太奶重新坐回柜台后,拿起剪刀,继续剪那只未完成的纸狐狸,“也是出马弟子,请的是狐仙。那年她才十六岁,说要去图书馆查一些关于东北萨满的古籍,然后就……没了。”

剪刀咔嚓咔嚓响着,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如果她还活着,带她出来。如果死了……”老太太剪下最后一刀,纸狐狸彻底成形,她把它举起来,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就把这个烧给她。她小时候,最喜欢我剪的狐狸。”

张恩泽接过纸狐狸,小心收好。

走出纸扎铺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那两盏白纸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欧阳文英回头看了一眼,铺子的门已经关上,灯笼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细细的红线,像血。

“你觉得,她外孙女还活着么?”她低声问。

张恩泽握紧手中的眠镜,镜背的人脸触感依旧温热。

“不知道。”他说,“但明天,我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咚——

三更了。

离明天午时,还有九个时辰。

而北平城的地下,镜中的世界,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