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四牌楼的晨雾还没散尽,“信远斋”的幌子已经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晃悠。这家以蜜饯果脯出名的老字号刚卸下门板,伙计打着哈欠往门口洒水,水花在青石板上溅开,混着昨夜未干的雨水,把整条街都洇成深灰色。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桌上摆着两碗豆汁,几碟焦圈,还有一碟信远斋招牌的冰糖葫芦——山楂去核,填了豆沙,裹着晶莹的糖壳,在晨光里亮得诱人。但两人都没动筷子。
辰时三刻,陈书同准时出现。
他今天换了身打扮:黑色学生装,外面罩一件半旧的棉袍,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教员。只是脸色比昨天更苍白,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东西都备好了。”陈书同坐下,将包裹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两套清洁工的制服,还有图书馆内部人员的工牌。垃圾车每天未时三刻准时从地下三层出发,你们需要在未时二刻混进清洁组——他们在图书馆后院有个休息室,每天未时一刻换班,有十分钟的空档。”
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套灰色粗布衣裤,胸口绣着“东亚同文书院”的字样,还有两枚铜制徽章。徽章上刻着编号和一朵小小的菊花——四瓣,不是九菊一派常用的八瓣。
“这是临时工的徽章,权限只能到地下二层。”陈书同说,“不过足够了。等垃圾车出来时,所有警卫的注意力都会在车上,你们趁机从二层的通风管道爬下去——那里有条维修通道,直通三层垃圾处理间的天花板。”
欧阳文英拿起徽章看了看:“通风管道多大?”
“勉强够一个成年人爬行。”陈书同从包裹底层取出一张新的图纸,比昨天那张详细得多,“这是地下三层的结构图,我根据记忆画的,可能有些误差。红圈是警卫岗哨的位置,蓝线是巡逻路线,绿点是你们的目标——档案室。如果镜界入口真的存在,应该就在那里。”
图纸上,档案室被标注在第三层的最深处,旁边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此室恒温18度,但时有热风自门缝出,伴有铁锈与檀香混合气味。”
“热风?”张恩泽皱眉。
“对。”陈书同点头,“整层地下温度都维持在15度左右,只有那间屋子例外。而且从三个月前开始,每天晚上子时,档案室的门缝里会透出暗红色的光,持续约一刻钟。我问过日本顾问,他们说是‘古籍保养用的特殊灯管’,但我不信——什么样的灯管会只在半夜亮,还发红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件事。一周前,图书馆采购了一批特殊的物资:三百斤水银,五十面半人高的铜镜,还有……二十口薄皮棺材。”
欧阳文英手里的焦圈掉进豆汁碗里,溅起几点褐色的汁液。
“棺材?”
“对,棺材。”陈书同推了推眼镜,“我偷偷看过送货单,收货人签字的是‘鸠山四郎’。就是你们在九江遇到的那个九菊头目。他三天前到了北平,现在应该就在图书馆里。”
空气骤然凝固。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念头——九江那场对决,远不是结束。鸠山四郎败走,不是放弃,而是转战。
“他来得正好。”张恩泽放下茶杯,“有些账,该算算了。”
陈书同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打了个寒颤:“张道长,我知道你们道法高深,但图书馆里不止有九菊一派的人。还有日本宪兵队的一个小队,二十四人,全部配枪。硬闯的话……”
“我们不硬闯。”张恩泽将图纸收好,“按计划,从通风管道下去。陈先生,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剩下的,交给我们。”
陈书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未时一刻,图书馆后院,西侧小门。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他起身,戴上帽子,走到楼梯口时又回头:“如果……如果见到书平,告诉他,娘的眼睛快哭瞎了。”
说完,他快步下楼,消失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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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后,北平的天空裂开一道缝,漏下几缕惨淡的阳光。但很快又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天色重新阴沉下来,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换上清洁工的制服,混在一群下工的苦力里,从东四牌楼往东交民巷走。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散发出一股廉价的皂角味。工牌别在胸口,那朵四瓣菊花在行走间晃动,偶尔反射出一点暗淡的光。
东方图书馆是一栋四层的西式建筑,红砖砌成,拱形窗,屋顶有座小小的钟楼。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宪兵,三八式步枪上的刺刀在阴天里泛着冷光。所有进出的人都要出示证件,宪兵会仔细核对照片和本人,有时还会翻开包裹检查。
轮到张恩泽和欧阳文英时,宪兵瞥了眼他们的工牌,又打量了一下两人——张恩泽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欧阳文英脸上抹了层淡淡的煤灰,头发胡乱塞在帽子里,看起来就是个营养不良的年轻女工。
“清洁组的?”宪兵用生硬的中文问。
“是。”张恩泽含糊地应了声。
宪兵挥挥手放行。
穿过门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高大的橡木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气味,还有一股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甜香——像是檀香,但更腻一些。
按照陈书同的指示,他们左拐,穿过期刊阅览室,从后门出去,来到图书馆的后院。这里堆着些废弃的家具和建筑材料,角落里有个简易的木板房,门口挂着“清洁组休息室”的木牌。
未时一刻,换班时间。
两个穿同样制服的清洁工从木板房出来,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今天三层又送下来两车垃圾,臭得要命。”
“听说是在扩建什么实验室,挖出来的土都带着血味。”
“嘘!小声点!让日本人听见……”
两人走远了。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闪身进了木板房。里面空间狭小,摆着几张破旧的木桌和条凳,墙上挂着几件脏兮兮的工作服。最里面有个铁皮柜子,柜门虚掩着。
按照约定,陈书同会把通风管道的地图放在柜子里。
张恩泽打开柜门。里面果然有一张纸,但不止地图——还有一把钥匙,和一封信。
钥匙是黄铜的,齿纹复杂,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三”字。信则是用铅笔写在巴掌大的纸条上,字迹潦草:
通风管道图在背面。这把钥匙能打开三层西南角的备用电源室,里面有电闸。如果情况不对,拉下电闸,整层会停电三分钟——但也会触发警报,慎用。祝好运。——陈
张恩泽将钥匙收好,翻过纸条。背面用简单的线条画出了通风管道的走向:从二层西北角的维修口进入,一路斜向下,经过三个弯道,最终在三层垃圾处理间上方有个检修口。
时间紧迫。
两人离开木板房,绕到图书馆主楼西侧。那里果然有个不起眼的小门,门锁已经锈蚀,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后是向下的水泥阶梯,墙壁上贴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日文标识。
地下二层比想象中更冷。
这里是古籍修复区,一排排长桌上摆着摊开的古籍,有些书页已经脆得碰一下就会碎。几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在工作台前忙碌,戴着白手套,用极细的毛笔蘸着某种药水,一点一点修补破损处。没有人抬头看他们——清洁工在这种地方,就像空气一样透明。
按照地图,维修口在走廊尽头,一个堆放杂物的隔间里。
隔间的门锁着。
欧阳文英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细细的铁丝——这是她在青城山时跟一个老锁匠学的本事。她将铁丝探进锁孔,轻轻拨动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内堆满了废弃的书架和桌椅,积了厚厚一层灰。最里面的墙上,果然有个边长约两尺的方形铁栅栏,用四颗螺丝固定着。
张恩泽取出随身带的短柄螺丝刀,开始拧螺丝。螺丝已经锈死,每拧一下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只能放慢动作,一点点加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最后一颗螺丝即将松动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日语,一男一女。
“……山本教授说,那批明代方志今天必须编目完成。”
“可是有很多缺页,需要时间核对……”
“那就加班!明天鸠山先生要亲自检查,如果出了纰漏,你我都担待不起。”
脚步声停在门外。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屏住呼吸,紧贴在墙边阴影里。隔间的门把手转动了——
但门没开。外面的人似乎只是路过,停顿了几秒,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两人松了口气。张恩泽拧下最后一颗螺丝,取下铁栅栏。通风管道口黑黢黢的,一股混合着铁锈和霉味的冷风从里面涌出,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我先下。”欧阳文英说,将短剑咬在嘴里,双手撑住管道边缘,灵活地钻了进去。
张恩泽紧随其后。
管道内部比想象中更狭窄,成年人只能匍匐前进。四壁是冰冷的铁皮,焊接口粗糙,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锋利的毛边。光线从后方入口透进来一点,勉强能看清前面人的脚。
爬了约莫十丈,管道开始倾斜向下。坡度很陡,两人只能用肘部和膝盖一点点往下挪。铁皮在重压下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
又爬了二十丈,前方出现第一个弯道。
转过弯,管道突然变得宽敞了些,能勉强半蹲着行走。但空气也更冷了,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而且那股甜腻的檀香味越来越浓,几乎盖过了铁锈味。
欧阳文英突然停下。
“怎么了?”张恩泽低声问。
“前面……有光。”
果然,管道前方不远处,从铁皮的缝隙里,漏出几缕暗红色的光。那光不像电灯,倒像是某种会自己发光的液体在流动,光线粘稠、缓慢,随着呼吸的节奏明灭不定。
两人放轻动作,一点点靠近。
缝隙在管道侧壁,大约一指宽。张恩泽凑近往里看——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空间。
至少有三丈高,面积比白云观的三清殿还大。地面铺着光滑的黑色石材,反射着暗红的光。空间中央,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口棺材——正是陈书同说的薄皮棺材,漆成暗红色,每口棺材盖上都贴着一张黄符,符上用黑笔画着扭曲的菊花纹。
而在棺材周围,立着五十面铜镜。
镜子等人高,镜框青铜铸造,镜面却异常清晰。每面镜子都微微倾斜,角度经过精确计算,彼此反射,形成无数个嵌套的镜像。站在中间的人,会被无数个自己的倒影包围,根本分不清哪边是真实。
但最诡异的不是这些。
是镜子里的东西。
张恩泽看见,离他最近的那面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这个地下空间的景象——而是一片荒原。灰黑色的土地,寸草不生,天空是病态的暗黄色,远处有几座歪斜的枯树,树枝扭曲成挣扎的人形。
第二面镜子里,是一片血海。粘稠的红色液体缓慢翻涌,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肢体和衣物碎片,有些还能看出是道袍、僧衣、或者学生装。
第三面镜子,第四面,第五面……
每一面镜子,都是一个不同的、地狱般的景象。
而所有镜子的中央,那片黑色石材地面的正中心,盘膝坐着一个人。
鸠山四郎。
他今天穿的不是西装,而是一身纯黑色的和服,衣襟上用金线绣着完整的八瓣菊花纹。他闭着眼,双手结着一个复杂的手印,放在膝上。在他面前,悬浮着七团拳头大小的光球——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球缓缓旋转,彼此间有细如发丝的光线连接,形成一个微缩的北斗七星图案。
光球内部,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形。正是白云观那七个弟子的魂魄。
张恩泽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但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观察。
在鸠山四郎身后,还站着三个人。一个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是日本神道教的祭司打扮;一个披着紫色袈裟,手持金刚杵,像是密宗僧人;还有一个——
穿着灰色道袍,头戴混元巾,手里托着罗盘。
周玄子。
欧阳文英也看见了,她猛地转头看向张恩泽,眼中写满震惊。
张恩泽对她摇摇头,示意继续看。
只听周玄子开口道:“……七魄已经抽离完毕,随时可以注入‘容器’。但鸠山先生,你答应我的事……”
“周道长放心。”鸠山四郎睁开眼睛,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成之后,李品仙将军将成为华北五省的实际掌控者,而你,将是他的首席幕僚,兼管华北所有宗教事务。白云观、雍和宫、乃至泰山岱庙,都将听你号令。”
周玄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住:“那……龙虎山和青城派那边?”
“他们活不过今晚。”鸠山四郎微笑,“我已经在图书馆布下‘镜界迷城’,任何人进来,都会被困在无穷镜像中,直到精神崩溃。就算张恩泽和欧阳文英侥幸逃脱九江那一劫,到了这里,也是自投罗网。”
他顿了顿,看向那七团光球:“时辰快到了。神官,开始‘注魂仪式’吧。”
穿白色狩衣的神官躬身应是,从袖中取出一柄玉质的短刀,刀身刻满神道教的祝词。他走到第一口棺材前,用刀尖挑开棺材盖上的黄符。
棺材盖缓缓滑开。
里面躺着的,不是尸体。
而是一具用稻草和泥土扎成的人偶,穿着破旧的和服,脸上用朱砂画着简陋的五官。但人偶的胸口位置,镶嵌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正对着上方。
神官将玉刀抵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落,正好落在人偶胸口的铜镜上。
血液接触镜面的瞬间,镜面突然活了——像水面一样荡开涟漪,将鲜血全部吸收。紧接着,人偶脸上的朱砂五官开始扭曲、变化,渐渐变成了一张清晰的人脸。
是个年轻女子,面容清秀,但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鸠山四郎抬起右手,对着七团光球中的赤色光球虚虚一引。光球颤抖起来,内部蜷缩的人形发出无声的尖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飞向人偶胸口的铜镜。
魂魄接触镜面的瞬间,整个地下空间的光线骤然一暗。
然后,人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完全空洞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漆黑的旋涡。但旋涡深处,有赤色的光点在旋转——正是白云观弟子的魂魄颜色。
人偶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关节发出稻草摩擦的嘎吱声。它转过头,“看”向鸠山四郎,嘴巴开合,发出破碎的音节:
“为……为什么……”
鸠山四郎笑容不变:“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天命。你们中国人的魂魄,将成为我‘镜武士’最好的材料。这是你们的荣幸。”
人偶还想说什么,但眼中的赤色光点突然剧烈闪烁,随即熄灭。人偶重新躺倒,眼睛闭上,又变回了没有生命的稻草人。
但张恩泽能感觉到——那具人偶内部,已经有什么东西“活”了。那是被强行扭曲、污染的魂魄,与稻草泥土结合,变成了某种非生非死的怪物。
“第一个成功了。”鸠山四郎满意地点头,“继续。”
神官走向第二口棺材。
张恩泽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对欧阳文英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准备突袭。但就在这时——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突然从通风管道的另一头传来。
那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管道里异常清晰。像是小孩子玩的银铃,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张恩泽猛地转头。
管道深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正在靠近。
是个小女孩。
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穿一身大红色的棉袄棉裤,脚上是绣花鞋,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她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画着狐狸,随着她的走动,灯笼里的烛火摇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间一道细细的竖纹。
和胡三太奶一模一样。
小女孩走到离两人三丈远的地方停下,歪着头看他们。她开口说话,声音清脆得像银铃,但语气却老气横秋:
“姥姥让我来接你们。再往前爬,会掉进‘镜渊’,到时候就真出不来了。”
张恩泽握紧了手中的眠镜:“你是胡三太奶的外孙女?”
“以前是。”小女孩笑了,笑容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凉,“现在,我是‘守镜人’。”
她举起灯笼,照向管道侧壁的缝隙:“看到那些镜子了吗?每一面镜子,都是一个陷阱。你们现在看见的,是鸠山想让你们看见的。真正的仪式场所,不在这里。”
“在哪里?”欧阳文英问。
“镜子里。”小女孩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准确说,是在所有镜子的‘交界处’——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的空间。你们的朋友,就在那里。但进去容易,出来难。没有引路人,你们会在无数镜像中迷失,最后变成镜子的一部分,就像我一样。”
张恩泽盯着她:“你能带我们进去?”
“能。”小女孩点头,“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进去之后,一切听我指挥。第二,无论看到什么,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相信心跳——如果心跳乱了,那就是假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如果见到‘另一个我’,不要犹豫,立刻杀掉。”
“另一个你?”
“镜界会复制所有进入者。”小女孩转身,提着灯笼往管道深处走,“跟我来。时间不多了,鸠山已经注入了三个魂魄,等七个全部完成,镜界就会彻底稳固,到时候连我也出不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管道越走越深,温度也越来越低。铁皮内壁开始结霜,呵出的气立刻变成冰晶。但小女孩灯笼里的烛火始终稳定,橘黄色的光晕温暖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堵墙。
不是管道尽头,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堵砖墙,封死了去路。
小女孩停下脚步,将灯笼挂在墙上的一个铁钩上。然后她伸出右手——那只手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无异,但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砖墙时,砖块的表面突然泛起了涟漪。
像水面。
“把手给我。”小女孩回头说。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各伸出一只手。小女孩握住他们的手腕,她的掌心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握着的不是活人的手,而是一块玉。
“闭眼。数到三,再睁开。”
两人照做。
“一。”
砖墙的涟漪扩大,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
“二。”
漩涡深处,有光透出来。不是地下空间的暗红色,而是一种清冷的、银白色的光,像是月光。
“三。”
小女孩拉着两人,一步踏进漩涡。
失重感骤然袭来。
不是坠落,而是漂浮。仿佛沉入深海,又像升上云端。耳边有无数声音在低语,有中文,有日文,还有听不懂的古老语言。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山川、城池、战场、庙宇,全都扭曲变形,像打碎了的万花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年。
脚重新踩到了实地。
张恩泽睁开眼。
他们站在一条长廊里。
长廊两侧是无穷无尽的镜子,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镜子互相反射,形成成千上万个他们的倒影,每一个倒影的动作都略有不同——有的在往前走,有的在回头,有的举起武器,有的跪倒在地。
所有倒影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而长廊的地面,不是石材,也不是泥土。
是水面。
清澈见底的水,深约三寸,刚好没过脚背。水底铺着白色的细沙,沙子里埋着无数面小小的铜镜,镜面朝上,倒映着长廊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也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长廊,同样有无数个他们的倒影。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是镜子。
“欢迎来到镜界。”小女孩松开手,她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被无数面镜子重复,变成嗡嗡的混响,“记住我说的话:不要相信眼睛。跟着我,不要走散。如果走散了……”
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琥珀色的竖瞳在镜光里闪着奇异的光。
“就永远出不去了。”
小女孩提着灯笼,踏着水面向前走。她的脚步很轻,水面只漾开极浅的涟漪,涟漪碰到水底的小镜子,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紧随其后。
每走一步,两侧镜子里的倒影就跟着走一步。但渐渐的,那些倒影开始出现异常——
有的倒影走路的姿势变得僵硬,像提线木偶。
有的倒影脸上开始浮现菊花纹。
还有的倒影,突然转过头,对着他们露出诡异的微笑,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呐喊。
张恩泽强迫自己不看镜子,只盯着小女孩灯笼里那团温暖的橘光。但眼角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捕捉到那些扭曲的影像,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稳住呼吸。”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说,“镜界会放大恐惧。你越怕,它越强。”
欧阳文英咬牙:“我们还要走多久?”
“看情况。”小女孩停下脚步,举起灯笼照向前方,“如果运气好,很快就能找到‘中心’。如果运气不好……”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长廊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三条一模一样的长廊,延伸向三个方向。每条长廊的两侧都是无穷无尽的镜子,水底铺着白沙和小铜镜,天花板上是倒悬的镜像。
完全无法分辨区别。
小女孩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正是出马仙用的那种,边缘磨得锋利。她将铜钱抛起,落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而是悬在水面一寸高的地方,缓缓旋转。
三枚铜钱分别指向三条路。
“左。”小女孩收起铜钱,走向左边那条长廊,“记住这个选择。如果等会儿我们走散了,遇到岔路,永远选左边。”
“为什么?”张恩泽问。
“因为镜界是反的。”小女孩说,“在这里,左是右,上是下,真是假,生是死。选左边,实际上是选右边,那是唯一可能通向出口的方向。”
她顿了顿:“当然,前提是你们能分清哪边是左。”
这话说得玄乎,但张恩泽明白了——在镜界,方向感会完全混乱。唯一能依靠的,可能只有某种“规则”。
他们继续前进。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长廊突然开阔起来。
前方出现一个圆形的空间,直径约十丈,没有墙壁,只有一圈镜子围成完美的圆。空间中央,悬浮着七团光球——正是白云观七个弟子的魂魄,此刻它们的光芒已经暗淡了许多,内部蜷缩的人形也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而在光球下方,水面上,站着七个人。
不,是七个“镜武士”。
它们穿着破烂的和服,身体是稻草和泥土扎成,脸上画着简陋的五官。但每具人偶的胸口都嵌着一面铜镜,镜面里映出的,是白云观弟子痛苦扭曲的脸。
七个镜武士围成一个圈,将光球困在中间。它们抬起手臂——稻草扎成的手臂,关节处用红线捆扎——摆出同样的手印。
七个手印叠加,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复杂的符文。符文散发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张网,罩住七团光球,正一点点蚕食魂魄的力量。
“就是这里。”小女孩停下脚步,灯笼的光晕微微颤抖,“但不对劲……太安静了。”
她话音刚落,圆形空间周围的镜子,突然同时转了过来。
所有镜面,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他们的倒影。
是鸠山四郎。
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鸠山。有的微笑,有的冷漠,有的狰狞。无数个声音从镜子里传出,重叠在一起,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小女孩脸色骤变:“快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脚下的水面突然沸腾,水底那些小铜镜全部浮出水面,镜面朝上,射出刺目的白光。白光在圆形空间里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们三人困在中央。
与此同时,七个镜武士同时转头——它们脸上的简陋五官开始融化、重组,渐渐变成白云观七个弟子的脸,但表情扭曲,眼神空洞。
它们开口说话,声音是七个弟子声音的混合,破碎而诡异:
“张师叔……救我们……”
“好痛……魂魄要被撕碎了……”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欧阳文英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也在被拉扯,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重影。
张恩泽咬破舌尖,剧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他拔出三五斩邪剑,剑身在镜界里发出低沉的龙吟——但声音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放大,变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没用的。”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她站在两人身前,手中的白纸灯笼突然燃烧起来,火焰是青色的,“在镜界,声音、光线、甚至力量,都会被镜子扭曲、分散、反弹。你们的道法,在这里威力会减半。”
她将燃烧的灯笼举过头顶,青色火焰猛地炸开,化作无数只火狐,扑向周围的镜子。火狐撞上镜面,没有烧毁镜子,而是钻进镜子里,在镜像世界中横冲直撞。
镜中的鸠山们露出痛苦的表情,镜子表面开始出现裂痕。
“趁现在!”小女孩喊道,“去救你们的同道!我拖住鸠山!”
张恩泽不再犹豫,踏水冲向那七团光球。欧阳文英紧随其后,手中已经捏住了三枚火药符弹。
七个镜武士同时动了。
它们的动作僵硬但极快,稻草手臂挥舞,带起腥臭的风。其中两个扑向张恩泽,另外五个围向欧阳文英。
张恩泽一剑斩向第一个镜武士。三五斩邪剑切入稻草身体,却像是砍进了粘稠的胶水,剑身被卡住。镜武士胸口的铜镜突然射出红光,照在剑身上——剑身的雷光竟然开始消退!
这东西能吸收道法!
张恩泽果断弃剑,左手掐雷诀,右手从怀中取出七张血符,正是昨晚画的那套“七星镇魂符”。他咬破食指,以血引符,将七张符纸同时打出。
符纸化作七道红光,精准命中七个镜武士胸口的铜镜。
“嗤——”
镜面冒出黑烟,发出尖锐的嘶鸣。七个镜武士的动作同时僵住,脸上的五官开始融化,重新变回简陋的朱砂画。趁这个机会,张恩泽召回三五斩邪剑,剑身雷光重燃,一剑横扫——
七个镜武士的头颅同时飞起。
但没有血。稻草和泥土从断颈处洒落,七具人偶轰然倒地。它们胸口的铜镜碎裂,镜中的白云观弟子面容逐渐清晰,痛苦的表情开始缓解。
七团光球从空中落下,悬浮在水面上,光芒微弱但稳定。
张恩泽取出眠镜,默念白云观七弟子的名字。镜面泛起涟漪,映出七条细细的光线,分别连接七团光球和他手中的镜子——魂魄与肉身的联系还在,还能救。
“快,带他们走!”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她已经半跪在地,青色火焰黯淡了许多。周围的镜子裂痕正在自动修复,镜中的鸠山们重新凝聚,表情更加狰狞。
欧阳文英已经用特制的布袋将七团光球收好,背在肩上:“怎么出去?”
“原路返回!”小女孩咬牙站起来,“但镜界已经变化,回去的路可能不一样了。记住,遇到岔路永远选左,遇到自己的倒影不要对视,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回答!”
她话音刚落,圆形空间周围的镜子突然全部炸裂。
不是破碎,而是融化。镜面像蜡一样软化、流淌,落在地面,汇集成一片银色的、粘稠的液体。液体表面泛起涟漪,一个人影从里面缓缓升起。
是鸠山四郎。
但不是镜像,是真人。
他依旧穿着黑色和服,但衣襟上的金线菊花纹此刻流动着暗红色的光,像是活物在蠕动。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黑色,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胡家的小狐狸。”鸠山开口,声音在镜界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回响,“三年前我留你一命,让你做守镜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小女孩挺直脊背,琥珀色的竖瞳死死盯着他:“我姥姥让我告诉你——该回家了。”
“家?”鸠山笑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整个镜界,都将成为大日本帝国的疆土。而你们中国人的魂魄,将成为构筑这片疆土最好的材料。”
他抬起右手,对着虚空一握。
镜界开始震动。
所有镜子——无论是完好的还是破碎的——全部悬浮起来,在空中重组,形成一堵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镜墙。镜墙里映照出无数个他们,无数个鸠山,无数个破碎的世界。
镜墙缓缓压来。
“走!”小女孩将手中即将熄灭的灯笼抛向镜墙,青色火焰最后一次炸开,在镜墙上烧出一个窟窿——窟窿后面,是那条来时的长廊。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毫不犹豫冲进窟窿。
小女孩紧随其后,但就在她即将跨过的瞬间,鸠山的声音响起:
“你以为,你真的能逃出去吗?”
小女孩身体一僵。
她低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她,不是十二三岁的样子,而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大红棉袄,正对着她微笑。
那是三年前的她。进入图书馆之前的她。
倒影伸出手,穿过水面,抓住了她的脚踝。
冰冷刺骨。
“留下来吧。”倒影说,声音温柔,“和我一起,永远留在镜子里。这里没有痛苦,没有离别,只有永恒的安宁。”
小女孩眼中闪过挣扎。但下一秒,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倒影脸上:
“滚!”
倒影尖叫着消散。
她挣脱束缚,跨进窟窿。身后,镜墙合拢,将鸠山和整个镜界封在另一边。
三人跌跌撞撞跑在长廊里。身后的镜子一面试图重新围拢,但小女孩每跑几步就回头抛出一枚铜钱,铜钱钉在镜面上,暂时阻止了它们的移动。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那个漩涡——进来时的入口。
“跳!”小女孩喊道。
三人同时跃入漩涡。
失重感再次袭来。
这次更快,更混乱。张恩泽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要被撕成碎片,怀中的眠镜突然变得滚烫,镜背那张人脸似乎睁开了眼睛——
“噗通!”
他们摔在了实地上。
是地下二层的那个杂物隔间。通风管道的铁栅栏还开着,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日语的呼喝声——显然,下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警卫。
“快走!”欧阳文英背起装着魂魄的布袋,率先爬出隔间。
张恩泽紧随其后,伸手去拉小女孩。
但小女孩摇了摇头。
“我不走了。”她说,脸上露出解脱般的笑容,“三年前,我的肉身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留在镜界的一缕残魂。能帮你们救出同道,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她将一样东西塞进张恩泽手里——是那枚出马仙的铜钱。
“把这个还给姥姥。告诉她,小红……回家了。”
说完,她后退一步,重新钻进通风管道。管道深处,镜界的光芒正在迅速消退,像退潮的海水。
张恩泽握紧铜钱,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红色身影,转身追上欧阳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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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图书馆后门逃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北平城笼罩在初春的寒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两人不敢停留,一路狂奔,直到穿过三条街,确认身后没有追兵,才在一个废弃的城隍庙里停下来。
欧阳文英放下布袋,检查里面的七团光球。还好,魂魄虽然虚弱,但完整。
张恩泽靠在墙上喘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疼。镜界那一战,消耗的不只是体力,还有魂魄的力量。他取出眠镜——镜背上的人脸,此刻已经睁开了两只眼睛,还有第三只眼睛半睁半闭。
用过两次了。第三次用完,会发生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庙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咚——咚——
四更了。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张恩泽看着手中那枚出马仙的铜钱,耳边回响起小女孩最后的话:
“回家了。”
是啊,该回家了。
但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北平的龙气还在泄漏,紫禁城的危机还没解除,而九菊一派在华北的布局,显然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广。
他想起鸠山四郎在镜界里说的话:
“整个镜界,都将成为大日本帝国的疆土。”
那不是疯话,是宣言。
张恩泽握紧铜钱,站起身。
“走,回白云观。救醒这七位道友,然后——”他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眼中闪过决绝,“该去会会那条‘北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