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像是宿醉后又被塞进甩干桶里转了一夜。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夹杂着模糊的、忽远忽近的嗤笑。空气里有尘土、劣质熏香,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像是馊抹布和汗水混合的酸腐气味。
李狗猛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肺管子火辣辣的。
“醒了醒了,这废物命还挺硬,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居然没死透。”
“嘘,小声点,让外门执事听见,还以为我们怎么他了。”
“听见又如何?一个灵根驳杂到测灵碑都嫌弃的废柴,摔死了是解脱,活着才丢我们青阳宗的脸。”
“听说昨天挑水,连桶都拎不稳,自己滚下山坡,真是……啧。”
对话清晰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蔑。李狗费力地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低矮、潮湿的房梁,糊着发黄的旧纸,墙角有暗色的霉斑。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硌得他浑身骨头都疼。身上盖着一床又硬又潮、散发着怪味的薄被。
这不是他的大学宿舍。
他忍着眩晕,转动僵硬的脖子。不大的房间里,还挤着另外几张同样简陋的木板床,几个穿着灰色粗布短打的少年,正或站或坐,目光戏谑地落在他身上。那些脸很年轻,但眼神里的东西,让李狗心里发凉。那不是同学间的玩闹,是一种看待垃圾、看待某种不洁之物的厌弃。
我是谁?我在哪?
最后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图书馆,赶论文,凌晨三点,咖啡,心脏忽然一抽,眼前发黑……
然后就是现在。
“看什么看?”一个身形较高、颧骨突出的灰衣少年走过来,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李狗的床板,扬起一小片灰尘,“李狗,没死就赶紧起来!今天的杂役任务还没做,完不成,今晚连这馊窝头都没你的份!”
李狗?是在叫我?
更多的碎片炸开,不属于他的记忆,混乱、断续,强行塞进他的意识:一个同样叫李狗的懦弱少年,资质低劣,受尽白眼,在这叫什么“青阳宗”的外门,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着最差的食物,昨天似乎是因为太过疲累,失足从后山斜坡滚落……
修仙?宗门?
荒谬感席卷而来,紧接着是灭顶的恐慌。穿越?这种只存在于小说里的桥段?
不,等等。如果这是真的……那些记忆里,有灵根,有灵气,有飞天遁地的仙人,也有“李狗”这个身份带来的无尽屈辱和绝望。
“还愣着?装死?”高颧骨少年不耐烦了,伸手要来拽他。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残留的、对“高颧骨”王虎的恐惧,让李狗猛地一缩,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尤其是后脑和左肋,稍微一动就疼得他眼前发黑。
“废物就是废物。”王虎嗤笑一声,似乎觉得没趣,转身和别人说笑去了。
李狗,现在他知道自己确实是李狗了,咬着牙,忍着痛,慢慢挪下床。身上是和王虎他们一样的灰色粗布衣,但更旧,更破,沾满了泥污和可疑的深色污渍。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大脚趾露出来,磨得通红。
他跟着其他灰衣少年,沉默地走出这间弥漫着汗臭和绝望的“宿舍”。外面是稍显清新的空气,还有……令人震撼的景象。
远处,云雾缭绕间,有数座奇峻山峰悬浮半空,飞瀑如银河垂落,却在半山腰化作氤氲水汽。时有奇光异彩闪过,隐约可见人影驾驭剑光或其他器物,倏忽往来。近处,是连绵的、充满古意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玉阶瑶草,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薄雾,在晨光下流淌。
仙家福地。
但这福地,与李狗,与他们这群灰扑扑的外门杂役,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他们行走在粗糙的石板路上,通往的地方是散发着异味、堆满木柴的柴房,是水汽蒸腾、需要不停挑水的厨房后院,是灵兽嘶鸣、需要清理粪便的兽栏。
一整天,李狗都在浑浑噩噩的剧痛、疲惫和巨大的荒谬感中度过。他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沉默地劈着比他大腿还粗的硬木柴,手掌很快磨出血泡,又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他摇摇晃晃地挑着沉重的水桶,在山泉和厨房之间往返,扁担压得他本就疼痛的肩膀快要碎裂。耳边是监工杂役弟子的呵斥,是同为杂役却以欺负他为乐者的嘲弄。
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是一种濒临崩溃的亢奋。
这不是梦。他真的在一个可以修仙的世界,却成了一个最底层、最没有希望的废物。
深夜,他蜷缩在硬板床上,稻草的碎屑扎着皮肤。同屋的人早已鼾声四起。他瞪着黑黢黢的房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又一次汹涌而来的、想要尖叫的冲动。
不,不能这样。
他是李狗,另一个世界的李狗,接受了十几年现代科学教育的大学生。就算这个世界有灵气,有修仙,但基础规律呢?能量守恒呢?物质构成呢?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里,有“引气入体”的法门,最简单、最大路货的那种。原主试了无数次,感应到的灵气微乎其微,导入体内就散掉大半,根本无法留存运转。
李狗闭上眼,尝试按照那粗浅法门感应。很模糊,很微弱,周围确实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灵气”的东西,稀薄地弥漫着。它们像是调皮的光点,难以捕捉。原主的做法是,用意识强行去“抓”,去“吸”。
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
李狗停了下来。他回想着原主感应到的那一点点灵气入体时的感觉——一丝微凉的气息,试图融入经脉,但很快逸散。
如果……如果把灵气看作是一种能量粒子呢?用统计的方法,去捕捉它们最可能出现的“轨迹”?用某种“场”或者“势”的概念,去引导,而不是蛮力捕捉?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这个修仙世界的深夜滋生。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颗被现代知识浸淫过的大脑,和这具残破的、对灵气有着微弱感应的躯体。
他开始在脑海里构建粗糙的模型。假设灵气分布符合某种概率云……感应时,意识不主动出击,而是模拟出一个低能量的“陷进”区域,等它们自己“掉”进来……
这想法毫无根据,疯狂至极。
但反正已经一无所有,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证明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他再次静心,摒弃了原主那套粗糙的引导法,试着将意念发散,不针对某个点,而是笼罩一小片区域,想象着那里的“灵气气压”降低……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这纯属自我安慰时——
一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但确实更清晰、更“顺从”了一丝的凉意,悄然渗入皮肤,顺着某种冥冥中的路径,向小腹处缓缓流去。虽然依旧微弱,但这一次,它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像滑入了一个浅浅的凹槽,暂时停留了下来。
李狗猛地睁开眼,心脏在死寂的夜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有门。
接下来的日子,李狗活得像个真正的影子。他忍受着一切劳作、欺辱,比以前更加沉默顺从。只是他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晦暗地燃烧。他疯狂地压榨着每一丝休息时间,完善着他那套离经叛道的“感应模型”。他开始观察,观察外门执事偶尔显露的粗浅法术灵光,观察风吹过树叶的轨迹,观察水桶里水的波纹,甚至观察王虎他们殴打他时,肌肉的牵动和力的传递。
他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强行套进物理、化学、数学的框架里去理解,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驴唇不对马嘴。
他不再试图“抓”灵气,而是计算、诱导、构建“概率陷阱”。效率依然低得可怜,但比起原主,已经是天壤之别。一丝丝微弱的灵气,开始在他干涸的经脉里艰难地汇聚,虽然细若游丝,但确确实实在增加。
变化细微,但并非无人察觉。王虎在一次故意找茬,推搡他时,隐隐觉得这废物下盘似乎稳了一丝,不像以前那样一推就倒。不过他很快把这归咎于自己的错觉,或者这废物被打多了,皮实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小测”。
外门弟子,哪怕是杂役,每季度也有一次“小测”,检测灵力进展。地点就在外门那方斑驳的测灵碑前。轮到李狗时,依旧是一片不加掩饰的哄笑。
“快看,废物李狗上去了!”
“我赌他连让测灵碑亮一下都做不到,赌三天的窝头!”
“三天?我赌他碰到碑,碑都得嫌弃地裂开!”
李狗低着头,走到那方灰白色的石碑前。石碑冰冷粗糙,上面有暗淡的、错综复杂的纹路。他依言将手按上去,催动体内那可怜的一丝灵力。
原主的记忆里,每次他按上去,石碑都像块死石头,顶多在纹路最底部,极其勉强地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灰光,转瞬即逝。
这一次,李狗调动了那丝由“概率学修仙法”攒下的灵力,注入石碑。
一秒,两秒……
就在嘲笑声越来越响,监考的外门管事也皱起眉头,准备挥手让他滚下去时——
测灵碑底部,那些暗淡的纹路,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灰光。是一种极淡、但确实存在的乳白色微光,虽然只蔓延了大约一寸的高度,而且光芒微弱,闪烁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但它亮着,持续亮着,不像以前那样一闪而没。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抹微光,像是见了鬼。
王虎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外门管事“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
李狗收回手,那抹微光立刻熄灭。他低着头,默默退到一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灵光一寸,驳杂不纯,下下等。”管事最终宣布,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更多的是惯常的漠然,“不过,比起上次毫无反应,算是……有点长进。继续努力吧,李狗。”
这点评,依旧刻薄。但落在其他杂役弟子耳中,却无异于惊雷。
长进?这个废物,居然真的有“长进”?
李狗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惊疑、不解、妒忌、还有重新燃起的、更加不善的审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废物”了。他那点微弱、甚至可笑的“长进”,就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或许激不起多大浪花,但足以让潭底的淤泥翻腾起来。
他依旧低着头,藏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握紧。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渗出血丝,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点痛,和过去三个月的隐忍,和原主十几年积累的绝望相比,不算什么。
测灵碑那一寸微光,是他抛出的石子,也是他点燃的第一缕,微不足道,却注定要燎原的野火。
科学修仙?他不知道这条路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他只知道,要活下去,要不再被人随意踢打辱骂,要看到更高处的风景,他就得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修仙界,劈出一条路来。
哪怕,被所有人视为异端,邪魔。
野火已燃,便只等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