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6:04:04

灰集入口的木杆下,两个抱刀打盹的汉子在李狗接近到十丈时,几乎同时掀起了眼皮。不是睡醒的惺忪,而是猎犬嗅到陌生气息的警惕。两双眼睛刀子似的刮过李狗破烂的衣衫、涂满污泥的脸颊,以及那微微佝偻却透着一股子亡命徒般硬撑的姿态。李狗能感觉到他们粗浅的灵力在自己身上扫过——微弱,驳杂,带着伤病的滞涩和荒野的腥气。一个典型的、底层挣扎的倒霉蛋。

其中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啐了口唾沫,懒洋洋地开口:“新来的?哪条道上的?懂规矩吗?”

李狗停下脚步,微微低头,声音嘶哑:“山野里刨食的散人,侥幸得了点皮毛。听说灰集能换东西,过来碰碰运气。”他刻意让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外强中干的狠劲。

另一个刀疤脸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在他腰间用草绳系着的、染着暗红血迹的兽皮包裹上停留片刻,嗤笑一声:“运气?这地儿,运气好不如拳头硬。懂规矩就进去,不懂……”他没说完,只是掂了掂手里的刀柄。

李狗没说话,只是默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三颗酸涩但无毒、勉强能入口的野果——这是他身上最不值钱、但最能表明“态度”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两人脚边不远的地上,然后后退一步。

三角眼和刀疤脸对视一眼,三角眼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布包,脸上露出嫌弃,但还是抬了抬下巴:“进去吧。眼睛放亮点,手脚干净点,别惹不该惹的人。天黑前滚蛋,这里不留没‘名号’的过夜。”

“多谢。”李狗低声道,绕过他们,踏进了灰集。

一股混杂着各种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比外面更浓烈、更浑浊。叫卖声、争吵声、压低的交谈声、兵刃偶尔碰撞的脆响,还有劣质酒精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目光无处不在,好奇的,审视的,贪婪的,冷漠的。他像一滴油掉进了脏水里,格格不入,又迅速被淹没。

他没有急着去摆摊或者交易,而是像一只初次踏入陌生领地的野狗,贴着边缘缓缓行走,耳朵竖起,眼睛飞快地扫过每一顶帐篷,每一个地摊,每一个人的脸。

营地不大,但五脏俱全。有摆卖各种妖兽材料、奇花异草、矿石骨片的;有支着简陋炉子、现场熬煮看不出名堂的汤药或食物的;有挂着破布帘子、里面传出压抑呻吟声的“医棚”;甚至还有一处用几块破木板围起来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屎尿味的“斗兽坑”,两个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散修正在里面驱使着两条瘦骨嶙峋的狼兽撕咬,周围围着一群兴奋呼喝的看客。

李狗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营地偏北角,一个相对干净的帐篷前。帐篷不大,但用料厚实,门口挂着一块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牌,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认出的“药”字。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山羊胡,眼睛眯着,正拿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里面黑乎乎的药膏,对周围嘈杂的环境置若罔闻。他面前的摊位上,摆着几个敞开的粗布袋,里面装着各色晒干的草药根茎,品相大多不佳,但种类不少。旁边还放着几个小陶罐,封着泥,不知装着什么。

吸引李狗的,不是这些草药,而是这老头身上那股子气息。不同于其他散修的外露或油滑,这老头气息沉凝,灵力波动晦涩,像一块埋在土里的老树根,看似不起眼,却透着一种经年的、不动声色的老辣。更重要的是,李狗在他摊位角落,看到了一小撮灰白色的、带着锯齿状叶片的干草——雾隐草!虽然已经干瘪,灵气流失大半,但确实是此物。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不远处一个卖兽骨的地摊前蹲下,假装挑选几根没什么价值的碎骨,实则竖着耳朵,留意着药摊的动静。

不多时,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口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走到药摊前,将一只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手臂杵到老头面前:“吴老头,看看这毒!黑斑蝰咬的,娘的,解毒散压不住,越来越麻!”

被称作吴老头的老头眼皮都没抬,停下搅动药膏的手,用两根枯瘦的手指捏起壮汉的手臂,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壮汉的脸色,嘶哑道:“黑斑蝰的毒?还混了铁线藤的汁液?你小子又去掏铁线藤的窝了?五十下品灵石,或者等值的妖丹、材料。”

“五十?!你怎么不去抢!”壮汉瞪眼,“寻常黑斑蝰毒,二十灵石顶天了!”

“寻常是寻常,”吴老头松开手,继续搅他的药膏,“你这不是寻常。铁线藤汁液与黑斑蝰毒相冲,加剧毒性,已入经脉。再拖半个时辰,这条胳膊就别要了。五十,不二价。”

壮汉脸色变幻,看了看自己乌黑发紫、肿胀得几乎透明的手臂,又看了看吴老头那张木然的脸,最终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倒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灵石和两颗鸽子蛋大小、灰扑扑的妖丹:“就这些了!全给你!快!”

吴老头这才慢悠悠地放下陶碗,接过东西扫了一眼,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更小、更脏的布包,倒出一点黄色药粉,撒在壮汉伤口上,又用指甲挑了一点他陶碗里的黑药膏抹上去。药粉触及伤口,嗤嗤作响,冒起青烟,壮汉疼得龇牙咧嘴,但手臂的乌黑肿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

“明早再用清水洗去药膏,三日忌辛辣、忌运功。”吴老头说完,便不再理会壮汉,继续搅他的药膏。

壮汉如释重负,道了声谢(虽然不情不愿),捂着胳膊匆匆走了。

李狗看在眼里,心头微动。这吴老头,眼力毒,手段稳,要价狠,是个有真本事的,而且……似乎对药理,尤其是毒理,颇有研究。自己那点从废料坡、隐谷和黑风丘陵瞎琢磨出来的东西,在对方眼中恐怕粗陋不堪,但或许,能借此搭上话?

他等那壮汉走远,又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观察还有几个散修来找吴老头,交易的都是些疗伤、解毒、或者换取某些特定草药。吴老头话不多,但每次判断都极准,要价也从不含糊。

天色渐暗,灰集里的喧嚣更甚,但吴老头的摊位前渐渐冷清下来。李狗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破烂的衣衫,深吸一口气,朝着药摊走去。脚步不快,甚至因为伤势而有些虚浮,但眼神平静,不再刻意伪装凶狠,只是带着一种孤身行走荒野、见惯了生死的麻木和谨慎。

吴老头依旧在搅动那碗似乎永远搅不完的黑药膏,直到李狗在摊位前停下,他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李狗身上扫过,尤其在李狗那双虽然涂满污泥但指节粗大、残留着新旧伤痕、明显经常摆弄东西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换药?疗伤?还是卖东西?”吴老头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想请教。”李狗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我有些东西,不认识,想请前辈掌掌眼。”

吴老头搅动药膏的手微微一顿,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不认识的东西也敢往我这里拿?不怕我骗你?”

“东西不值钱,”李狗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树叶包,打开,露出里面几片处理过的、颜色暗沉、质地奇特的“皮革”碎片——这是从隐谷骸骨旁捡到的东西之一,他研究过,水火不侵,坚韧异常,但看不出材质用途。“只是觉得稀奇,想问问前辈可曾见过。”

他没有拿出更有价值的鳞牙獾材料或毒草,而是选了这件最不起眼、也最“安全”的东西试探。

吴老头放下陶碗,接过树叶包,捏起一片碎片,对着渐暗的天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划了划,放在鼻尖嗅了嗅,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李狗看得心头一跳)。

“雷犀腹皮,还是上了年份的老犀。”吴老头将碎片丢回树叶包,语气平淡,“被真火灼烧过,灵性尽失,坚韧犹在,但已无大用。炼器学徒或许会用来练手鞣制低阶皮甲,不值几个钱。”

雷犀?真火灼烧?李狗心中记下,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一丝不甘:“原来如此……多谢前辈指点。那……若是未失灵性的雷犀腹皮,价值几何?”

吴老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的那点小心思:“完整的三百年以上雷犀腹皮,足以炼制上品防御法器,有价无市。不过……”他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盯住李狗,“小娃娃,这东西,不是你该碰的。从哪里捡的,就忘在哪里。沾了不该沾的因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狗心中一凛,知道对方看出了这碎片来历不简单,至少不是普通猎杀妖兽所得。他低下头,做出惶恐状:“前辈明鉴,晚辈只是偶然得之,绝无非分之想。”

吴老头不置可否,重新拿起陶碗搅动:“还有别的事?没有就走吧,天快黑了。”

李狗没走。他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摸出另一个更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颗研磨成暗紫色粉末、散发着极淡腥甜气味的颗粒——这是用碧影线蛇残躯混合几种毒草汁液提炼后,再晒干研磨的“毒膏”精华,毒性猛烈,他只用过一点点做测试。

“前辈,这个……您看,可还入眼?”他将小包往前推了推。

吴老头这次没接,只是瞥了一眼,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搅动药膏的手彻底停下了。他盯着那暗紫色粉末,看了足足三息,才缓缓道:“碧影线蛇的骨粉,混了‘蚀心草’、‘鬼面菇’的汁液?提炼手法粗糙,毒性驳杂,互相冲突,浪费了材料。不过……碧影线蛇本就少见,你能弄到,还知道用它配毒,倒有几分胆色和歪门心思。”

李狗心中一紧,对方不仅一眼认出主要成分,连两种辅料都说了出来!果然是个行家。他连忙道:“晚辈胡乱琢磨,让前辈见笑了。不知……此物可有用处?或者,该如何改良?”

吴老头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打量了李狗一番,那目光锐利如针:“你想学制毒?”

“不敢。”李狗低头,“只想多点保命的手段。荒野行走,有时候,毒比刀快。”

吴老头沉默片刻,嘶哑地笑了两声,笑声干涩难听:“倒是实话。不过,毒道凶险,玩火自焚者十之八九。你这玩意,毒性虽烈,但不够隐蔽,发作也慢,遇上修为高点的或者有防备的,用处不大。”

他从摊位上拿起一个小陶罐,拔开塞子,倒出一点点灰白色的、带着奇异辛香的粉末在掌心,递给李狗闻:“‘失魂散’,无色无味,遇风即散,吸入一丝,三息内灵力滞涩,五感迟滞,半刻钟内浑身绵软。不需要见血,不需要入口,防不胜防。”

李狗只轻轻嗅了一下,便觉得头脑微微一沉,连忙屏息后退半步,心中骇然。这才是真正的毒道!杀人于无形!

“想要?”吴老头收回粉末,塞好罐子,“拿你换命的玩意儿来换。”

李狗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他不再犹豫,从腰间解下那个血迹斑斑的兽皮包裹,打开,露出里面几对相对完整的、处理过的妖兽獠牙和利爪,以及一小包用树皮包着的、品相尚可的毒草。这些都是他这几日狩猎的精华。

吴老头扫了一眼,伸出枯瘦的手指,拨弄了几下,挑出那对鳞牙獾的弯钩獠牙(毒液已干,但獠牙本身品质不错),又捡起几株保存完好的“蚀心草”和“鬼面菇”:“獠牙一对,蚀心草三株,鬼面菇两朵。换‘失魂散’一钱,外加告诉你一个消息。”

“消息?”李狗心头一动。

吴老头将挑好的东西收到摊下,将那个装着“失魂散”的小陶罐和一个更小的、装着灰白粉末的油纸包递给李狗:“‘失魂散’用法,撒在掌心,灵力催发,顺风扬出即可。省着点用,一钱足够放倒三五个炼气中期的蠢货。”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李狗,压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黑风丘陵深处,往西三百里,有一处‘毒龙潭’。潭边阴湿处,每旬月圆之夜,会生出一株‘七叶阴魂草’,草叶七片,色如墨玉,有凝魂定魄、修补神魂损伤之奇效。不过,毒龙潭是‘黑煞会’的地盘,有筑基期的修士坐镇,专门采摘此草。你若想去碰运气,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另外……你身上那股子死气沉沉的阴寒味儿,还有神魂不稳的迹象,寻常丹药治不了。要么找到‘七叶阴魂草’这类天材地宝,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狗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李狗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警告。

李狗心中剧震!这吴老头,不仅看出了他身中奇毒(寂灭之力和石碑道韵残留),还点出了他灵魂受创!甚至,给出了一个可能解决灵魂创伤的线索!毒龙潭,黑煞会,筑基修士……危险重重,但那“七叶阴魂草”,对他而言,诱惑太大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陶罐和油纸包,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指点。”

吴老头摆了摆手,不再看他,重新拿起陶碗,慢悠悠地搅动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狗不再停留,将东西小心收好,转身迅速没入灰集渐渐浓郁起来的夜色和喧嚣中。他知道,自己在这老狐狸面前,几乎被看了个通透。但也值了。“失魂散”是保命利器,而“七叶阴魂草”的消息,更是无价之宝。

他需要尽快离开灰集。吴老头或许只是随口一提,或许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一旦泄露,或者被黑煞会的人察觉,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低着头,快步穿行在混乱的营地里,准备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然而,就在他接近营地边缘时,三个身影,不偏不倚,拦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之前在沼泽争夺雾隐草的那两名散修——络腮胡和瘦高个。两人身边,还多了一个面色阴沉、眼神如鹰隼、腰间挎着一对分水刺的矮壮汉子。三人呈品字形,隐隐封住了李狗的去路。

“小子,看着眼生啊。”瘦高个阴恻恻地开口,目光在李狗身上扫过,尤其在腰间那个略显干瘪的兽皮包裹上停留了一下,“在吴老头那儿,换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哥几个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