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白云观像一座沉在墨海里的孤岛。
张恩泽踏入丹房时,那七张血符已燃至边缘。符纸边缘卷曲焦黑,中央的朱砂纹路却依旧鲜红如血,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每张符纸与弟子胸口皮肤接触的地方,都渗出一圈细密的血珠——不是鲜红色,而是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缓缓滑落,在青白色的皮肤上画出蜿蜒的痕迹。七
清虚道长盘坐在七张竹榻中央,双手结着复杂的手印。他的道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维持锁魂阵十二个时辰,这位白云观住持的修为已近枯竭,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强撑。
“还剩多少时辰?”张恩泽问。
侍立在一旁的小道童眼睛通红:“最多……最多半个时辰。”
张恩泽走到最近一张竹榻前。榻上躺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道士,面容清秀,即使昏迷中仍透着未脱的稚气。他胸口那圈菊花纹的旋转已近乎停滞,黑色旋涡深处偶尔闪过一点微光——是残魂最后的脉动。
欧阳文英将装着七团光球的布袋轻轻放在香案上。布袋表面隐隐透出七色微光,在昏暗的丹房里如水波般流转。
“魂魄带回来了。”她说,“但很虚弱,需要立刻归位。”
清虚道长缓缓睁眼。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瞳孔周围布满血丝。他看了眼布袋,又看向张恩泽,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多谢。”
“先救人。”张恩泽从怀中取出面镜。镜背上的人脸此刻已完全睁开双眼——那是一双空洞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前方。第三只眼睛半睁半闭,眼睑下隐约可见血丝般的纹路在蠕动。
还剩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他咬破右手中指,将血珠滴在镜面。血液没有滑落,而是被镜面吸收,在墨绿色的镜面上晕开一圈暗红涟漪。涟漪中心,渐渐浮现出七个极淡的人影——正是白云观七弟子的魂魄模样,只是比布袋中的光球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以镜为引,以血为桥。”张恩泽左手掐诀,右手持镜缓缓扫过七张竹榻,“三魂归位,七魄还身——敕!”
镜面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不是温暖的、柔和的光,而是冰冷的、刺眼的白,像冬日正午雪地反射的阳光,照得人眼睛生疼。白光中,七个魂魄虚影从镜面飘出,缓缓飞向各自的肉身。
就在第一个魂魄即将触碰到肉身的瞬间——
竹榻上的年轻道士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正常的、缓慢的苏醒。而是猛地睁开,眼皮翻起,露出完全漆黑的眼珠——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他嘴巴张开,发出一种非人的、像生锈铁门被强行推开的嘶哑声音:
“镜……中……”
话音未落,他胸口那圈菊花纹骤然爆发出黑光!
黑色光芒如粘稠的墨汁从皮肤下涌出,瞬间吞噬了飘来的魂魄虚影。虚影在黑光中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尖叫,最终被完全吸收。而年轻道士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四肢以违背常理的角度反折,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不好!”欧阳文英最先反应过来,“魂魄被污染了!鸠山在魂魄里下了禁制!”
她话音未落,另外六张竹榻上的弟子同时睁眼。
七双漆黑的眼睛,齐齐转向张恩泽。
清虚道长脸色惨白:“锁魂阵……被反噬了……”
他话没说完,第一个年轻道士已从竹榻上坐起。他的动作僵硬如木偶,头颅以诡异的角度歪斜,嘴巴咧开,露出染血的牙齿——那是他自己咬破舌尖流出的血。他开口说话,声音是年轻道士本声与某种低沉嘶吼的混合:
“张恩泽……你救不了任何人……”
“镜界……已经种在他们魂魄深处……”第二个弟子坐起,声音是另一个人的,“就像种子……在血肉里生根……”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七个弟子全部起身,将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围在中间。他们胸口的花纹此刻完全绽放,八瓣菊花纹路如活物般蠕动,从皮肤下凸起,形成浮雕般的质感。花纹中心,那些黑色旋涡开始逆向旋转,散发出浓烈的、甜腻的腐臭味——正是东方图书馆地下的那种气味。
“退后!”张恩泽将欧阳文英护在身后,右手已按在腰间剑柄上。
但他没有拔剑。
眼前这七个人,是白云观的弟子,是清虚道长视如亲子的徒弟。他们的肉身还活着,魂魄也还在——尽管已被污染。这一剑斩下去,斩的是妖物,也是七个无辜的年轻人。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第一个年轻道士动了。
他的速度远超常人,几乎是瞬间就扑到张恩泽面前。五指成爪,指甲已变成漆黑色,带着破风声抓向张恩泽咽喉。张恩泽侧身避过,反手一指点向对方眉心——他想用雷法暂时镇住对方神魂。
指风触及皮肤的瞬间,年轻道士胸口菊花纹光芒大盛。一道黑色气劲反震而出,硬生生将张恩泽震退三步!
“没用的。”年轻道士咧嘴笑,嘴角咧到耳根,“我们的魂魄……已经是镜界的一部分……你的道法……伤不了镜……”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突然僵住。
一支桃木钉,精准地钉入他后颈。
不是寻常的桃木钉,而是欧阳文英特制的——钉身以五年生桃木心制成,淬过黑狗血和雄鸡冠血,表面刻满青城派的“镇煞符”。钉子入肉三寸,钉尖恰好抵住颈椎骨缝。
年轻道士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胸口菊花纹的光芒明灭不定,黑气从七窍中涌出,又被他强行吸回。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双手反向去抓后颈的桃木钉,但动作越来越慢,最终瘫软在地。
欧阳文英手持另外六支桃木钉,眼神冷冽:“清虚道长,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电,在剩下六人之间穿梭。每过一处,便有一支桃木钉精准刺入后颈穴位。她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完全不像肩伤未愈之人——这是青城派的“七星步”,以星辰方位为基,步法诡谲难测。
六个呼吸,六声闷响。
六具身体接连倒地。
丹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噼啪的爆响。
清虚道长瘫坐在原地,看着倒地抽搐的弟子们,老泪纵横。他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最近的那个弟子,却在半空中停住——弟子胸口的菊花纹仍在蠕动,像有无数条黑色小虫在皮肤下钻行。
“他们……还有救么?”清虚的声音破碎不堪。
张恩泽蹲下身,手指按在年轻道士颈侧。脉搏还在跳动,但极其微弱,时有时无。魂魄虽被桃木钉暂时封住,但污染已深入魂核,就像墨汁滴进清水,再难分离。
“要救他们,必须彻底净化魂魄。”他说,“但这需要进入镜界最深处,找到污染的核心——那面‘母镜’。只有毁掉母镜,才能斩断他们与镜界的联系。”
欧阳文英皱眉:“可是东方图书馆地下那七面镜子不是已经……”
“那七面是‘子镜’。”张恩泽站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鸠山四郎用它们抽取紫禁城龙气,同时也用它们作为镜界的锚点。但真正的核心,一定藏在更隐秘的地方。铁冠僧信里说‘紫禁城有漏’,这个‘漏’恐怕不止是龙气泄漏,更是镜界向现实渗透的缺口。”
他走到香案前,拿起那个装着七团光球的布袋。布袋表面此刻不再有七色微光,而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那是魂魄被污染后的衰败之气。
“我们现在有七个被污染的魂魄。”张恩泽轻声说,“但它们也是七个路标。魂魄与母镜之间的联系,就像蛛网上的丝线,无论多远,总有痕迹可循。”
清虚道长挣扎着站起:“贫道……跟你们一起去。”
“道长,你的修为……”欧阳文英欲言又止。
“还剩三成。”清虚惨然一笑,“够燃一盏魂灯,照一程夜路。”
他走到丹房西墙,推开一幅《三清讲道图》的挂轴。墙后是暗格,里面供着一盏青铜古灯。灯座是莲花形,灯盏里没有油,只有一团黄豆大小的青色火焰,静静燃烧。
“这是白云观的‘续命灯’。”清虚小心翼翼捧出古灯,“灯在,观在;灯灭,观亡。贫道以三成修为为灯油,以这七个孩子的魂魄为引,可以暂时打通一条通往镜界核心的路。但这条路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魂魄会被灯火烧灼,痛苦加倍。若一炷香内不能毁掉母镜,他们就会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对视一眼。
一炷香。
“够了。”张恩泽说。
清虚道长不再多言。他将古灯置于七张竹榻中央,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灯焰上。青色火焰骤然暴涨,化作七条火蛇,分别钻进七个弟子胸口的花纹。
七具身体同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嚎叫。那是魂魄被火焰烧灼的痛楚,透过扭曲的面容和痉挛的肢体,传递出令人心悸的绝望。
但与此同时,七道极细的、半透明的丝线从他们胸口浮现,延伸向虚空。丝线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七彩微光,像雨后蛛网上的露珠——那是魂魄与母镜最后的、最纯粹的联系,尚未被污染的部分。
七条丝线在空中交汇,凝聚成一道光门。
门内不是寻常景象,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如水银般流动,倒映出丹房的景象——但倒影里,七张竹榻是空的,清虚道长跪在地上,张恩泽和欧阳文英背对着镜子,只有那盏古灯在燃烧。
镜中世界,与现实完全相反。
“记住,”清虚道长盘坐在光门前,双手重新结印,声音因痛苦而颤抖,“镜界……是反的。左是右,上是下,真是假……但唯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变。”
“什么?”欧阳文英问。
“死亡。”清虚闭上眼睛,“在镜界,只有死亡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可能只是倒影。”
张恩泽不再犹豫,一步踏进光门。
失重感比前两次更强烈。这次不是坠落或漂浮,而是被无数只手拉扯、撕裂、重组。耳边响起无数声音的叠加——白云观弟子的惨叫、鸠山四郎的冷笑、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他从未说过的话:
“放弃吧……”
“你救不了任何人……”
“修道何用?乱世之中,道法如纸,一捅即破……”
他闭上眼,默诵《清净经》。经文如涓涓细流,在脑海中流淌,勉强抵挡住那些杂音的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脚重新踩到实地。
睁开眼时,他站在一条长廊的起点。
不是东方图书馆地下那种铺着水面和白沙的长廊。这条长廊的墙壁是肉色的,表面布满细微的纹理,像人的皮肤。墙壁有温度,甚至能感觉到脉搏般的微弱搏动。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胶质,踩上去软绵绵的,会留下浅浅的脚印,但脚印很快又自动复原。
长廊两侧没有镜子。
只有眼睛。
成千上万只眼睛,镶嵌在肉色的墙壁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人的眼睛,有兽的眼睛,有鱼的眼睛,甚至还有昆虫的复眼。所有眼睛的眼珠都在转动,随着张恩泽的移动而转动,视线如实质般粘在他身上。
欧阳文英在他身后出现。她脸色苍白,显然也经历了同样的精神冲击。但当她看清长廊的景象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镜界的另一面。”张恩泽说,“或者更准确说,是镜界吞噬现实后,消化不完全的残留。”
他指向最近的一只眼睛。那是双年轻男子的眼睛,眼角有颗细小的泪痣,瞳孔里倒映着一间学堂的景象——几个穿学生装的少年正在读书,阳光透过格子窗洒在书桌上。
“这些眼睛,都是被镜界吞噬的人,最后残存的记忆和意识。”张恩泽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他们被困在这里,成为镜界观察现实的‘窗口’。”
欧阳文英走近另一只眼睛。这是双女子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孔里倒映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北平的前门大街,商贩叫卖,黄包车穿梭,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正从瑞蚨祥走出来,手里捧着新买的衣料。
“他们还活着?”她问。
“一部分活着,一部分已经死了。”张恩泽沿着长廊往前走,“眼睛里的景象,是他们记忆中最深刻的片段。镜界用这些片段作为‘养料’,维持自身的运转。”
他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双特别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竖纹。
胡三太奶的外孙女。
眼睛里的景象在不断变化:一会儿是纸扎铺子里,老太太在剪一只纸狐狸;一会儿是东方图书馆的地下,小女孩提着白纸灯笼在黑暗中行走;最后定格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她自己——十六岁的模样,穿着大红棉袄,正回头微笑。
然后景象破碎,变成一片血红。
眼睛缓缓闭上,眼角渗出一滴血泪,在肉色的墙壁上滑落,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张恩泽沉默地看着那滴血泪,许久,才继续往前走。
长廊似乎没有尽头。他们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两边的眼睛越来越多,景象也越来越诡异——有战场上的厮杀,有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有荒野中的孤坟,甚至还有……龙虎山的授箓坛,天师府的道士们正在举行仪式,而年幼的张恩泽站在人群里,仰头看着漫天符箓飞舞。
那是他七岁时的记忆。
“它知道我们来了。”欧阳文英低声说,“它在用我们的记忆干扰我们。”
“不止干扰。”张恩泽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长廊在这里分岔。
不,不是分岔,而是折叠。肉色的墙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空间扭曲成诡异的螺旋状。三条路在眼前交错、重叠,时而分开,时而合并,完全违背常理的空间结构。
而在螺旋的中心,悬浮着一面镜子。
不是铜镜,也不是常见的玻璃镜。而是一面由无数细小镜片拼接而成的球体,直径约三尺,缓缓旋转。每一片镜片里都映照出不同的景象——有些是他们刚刚走过的长廊,有些是东方图书馆的地下,有些是白云观的丹房,甚至还有九江的锁江楼、龙虎山的天师府……
而球体的正中央,嵌着一只眼睛。
巨大,漆黑,没有眼白。
正是鸠山四郎在镜界里那双眼睛的放大版。
眼睛此刻是闭着的,但眼睑在轻微颤动,仿佛随时会睁开。
“母镜。”张恩泽说,“或者说,是镜界的‘眼睛’。”
他从怀中取出面镜。镜背上的人脸此刻完全睁开了三只眼,第三只眼也彻底睁开——那是只血红色的眼睛,瞳孔里映照出对面镜球中的那只巨眼。
两相对视的瞬间,面镜骤然变得滚烫!
张恩泽几乎握不住它。镜面开始龟裂,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镜背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叫,嘴巴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里面没有牙齿,没有舌头,只有一片虚无。
“它在……吸收眠镜的力量!”欧阳文英惊呼。
话音刚落,镜球中央的那只巨眼,猛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漆黑,深不见底。但漆黑之中,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旋转、排列、重组——那是星辰的轨迹,是河图的纹路,是洛书的数理,是天地间一切规律在镜中的倒影。
眼睛“看”向他们。
视线如实质的冰锥,刺入骨髓。张恩泽感觉自己的魂魄被那只眼睛洞穿、解析、复制。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眼前闪现——有的在龙虎山清修,有的在九江斩妖,有的倒在战场上,有的……跪在鸠山四郎面前,双手奉上三五斩邪剑。
“幻觉。”他咬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但视线像有粘性,一旦对上,就再难挣脱。
就在这时,欧阳文英动了。
她没有看那只眼睛,而是闭上眼睛,完全凭感觉。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最后三枚火药符弹——不是寻常的朱砂火药,而是她以青城派秘法炼制的“破妄雷”,专门针对虚妄幻境。
她将三枚符弹在掌心叠成三角阵,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上面。血液接触符弹的瞬间,弹壳表面的符纹骤然亮起,发出低沉的雷鸣。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破!”
三枚符弹脱手飞出,不是直线,而是沿着三条螺旋轨迹,射向镜球。
眼睛似乎察觉到了威胁。漆黑深处,那些光点骤然加速旋转,在眼球表面形成一层无形的力场。符弹撞上力场的瞬间,爆炸声被吞噬了——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被吸进了那只眼睛里。
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还是让镜球剧烈震颤起来。
旋转停止,镜片开始脱落。
一片,两片,三片……
无数镜片如雪花般飘落,在虚空中融化,化作银色的液体。液体汇聚、流淌,在地面上画出扭曲的符文——正是九菊一派的菊花纹。
而镜球中央那只巨眼,此刻瞳孔深处,终于映照出了真实。
不是幻象,不是记忆,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的实景。
那是东方图书馆地下三层的真实面貌。
比他们之前看到的更大,更深。地面不再是黑色石材,而是由无数面铜镜拼接而成的镜面地板。天花板垂下千万条细如发丝的银线,每根线的末端都系着一面小铜镜,镜子彼此反射,形成无穷无尽的光之迷宫。
而在迷宫中央,立着七根铜柱。
每根铜柱上都绑着一个人——正是白云观那七个弟子。不,不是肉身,而是他们的魂魄,被银色丝线缠绕,固定在柱子上。魂魄胸口的花纹此刻完全绽放,从里面伸出无数细小的、透明的触须,与铜柱相连。
铜柱顶端,各悬浮着一面镜子。镜子不断旋转,将魂魄的力量抽取、转化,沿着银线输送到迷宫深处。
那里,盘膝坐着鸠山四郎。
他此刻的模样已非人形。身体膨胀到两倍大小,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镜面般的银色鳞片。背后伸出七条由镜片构成的触手,每条触手的末端都是一面铜镜,镜中映照着不同的景象——北平的紫禁城、南京的中山陵、洛阳的邙山、广州的镇海楼……
而在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巨大的、由水银构成的镜子。
镜中没有倒影,只有流动的、银色的液体。液体表面不时浮现出山川河流的轮廓——正是华夏三大干龙的龙脉走向。
“他在用魂魄之力……篡改龙脉图!”欧阳文英失声道。
张恩泽终于明白了一切。
九菊一派的目标从来不是简单的破坏。他们要以镜界为熔炉,以被污染的魂魄为燃料,重塑中国的龙脉走向——让龙脉逆流,让国运倒转,让这片土地的气运彻底臣服于他们的“镜中天命”。
而白云观这七个弟子,只是开始。
他看向那七根铜柱。魂魄已近乎透明,胸口的菊花纹却愈发鲜艳,像七朵盛开在虚空中的黑色花朵。每朵花的花蕊处,都有一点微弱的、属于弟子们本我的光芒在挣扎——那是他们最后的意识,最后的抵抗。
张恩泽握紧三五斩邪剑。
剑身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传承千年的法剑感应到了这片土地正在遭受的亵渎,感应到了那些无辜魂魄的哀嚎,也感应到了持剑者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清虚道长,”他轻声说,声音在扭曲的长廊里回荡,“对不住了。”
他咬破左手五指,以血在剑身上画符。
不是天师府的雷符,也不是青城派的阵符,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禁忌的符纹——那是他在龙虎山藏经阁最深处的一卷残篇上看到的,名为“焚魂咒”。以施术者精血为引,燃烧被污染魂魄中的邪力,代价是……魂魄会在净化过程中承受焚烧之苦,有魂飞魄散的风险。
但这是唯一能在不伤及魂魄根本的情况下,斩断他们与镜界联系的办法。
血符画完的瞬间,剑身骤然变得滚烫。原本青紫色的雷光,此刻化作炽烈的白色火焰——不是凡火,是直接灼烧魂魄的“心火”。
张恩泽举剑,剑尖对准镜球中的那只巨眼。
“以我之血,焚尔邪秽——”
话音未落,巨眼瞳孔深处,鸠山四郎猛地转头。
隔着镜界与现实的重重屏障,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鸠山笑了。
他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传出,但张恩泽读懂了唇语:
“你终于来了。”
“那么,游戏开始。”
下一秒,巨眼骤然闭合。
整个镜界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