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35:21

民国二十六年,谷雨刚过,滇黔古道。

马帮的铜铃在浓雾里撞出沉闷的声响,像为这场沉默的行军打着节拍。张恩泽牵着两匹滇马,走在驮着行李的马匹旁。欧阳文英骑在另一匹青骢马上,她的坐姿依旧有些僵硬,但已能勉强跟上马匹起伏的节奏。她的目光大多时候低垂着,看着雾气中湿滑的石板路,偶尔会抬起头,望向路旁深不见底的悬崖,或是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铁黑色的山脊。

雾是乳白色的,浓得化不开,吸进肺里带着沁骨的寒意和泥土腥味。这不是寻常的山雾,张恩泽能感觉到雾气里混杂着极其微弱的、离散的地脉煞气。这些煞气像是从大地深处被什么东西强行“挤”出来的,无序地飘荡在空气中,让他的兵主纹时而微微发烫,时而又传来冰凉的刺痛。

马帮的锅头姓罗,是个四十来岁的黑瘦汉子,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眼神锐利如鹰。他很少说话,只是时不时用手中的竹烟杆敲打一下驮马的屁股,或者警惕地扫视着雾气中那些异常安静的密林。他的马帮一共十二个人,除了赶马的伙计,还有四个带枪的护卫——在这个兵匪横行、野兽出没的年代,走这条古道,没枪不行。

“罗锅头,”张恩泽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包香烟,“听说前面就是‘哑泉’了?”

罗锅头接过烟,没点,别在耳朵上,瞥了张恩泽一眼:“你们这些学生娃娃,胆子倒大。哑泉那地方,邪性。泉眼早干了,但雾最大,路最滑,以前马帮过那里,总有牲口失蹄,连人带马摔下悬崖,连个响都听不见。这两年更怪,过哑泉的马队,总会丢点东西——不是行李,是人。好好的走着,雾一浓,再散开,队里就少了一两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云南口音,在雾气里显得鬼气森森。

“没人找?”张恩泽问。

“找?怎么找?”罗锅头冷笑,“崖底下是瘴气谷,毒虫蛇蚁密布,本地人都不敢下去。再说,丢的人……”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丢的人,有时候隔几天,会在前面几十里的地方出现,还是沿着古道路线走,但人已经痴傻了,问什么都不说,只会反复念叨两个字——‘镜子’。”

镜子。

张恩泽和欧阳文英交换了一个眼神。欧阳文英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官府不管?”

“管?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府管得过来吗?说是山精作祟,或者自己失足,草草了事。”罗锅头吐了口唾沫,“我看啊,是这路修得,动了山神老爷的根基。你们不是考察地质的吗?我劝你们,过了哑泉,拍几张照片就赶紧回去,别往前凑。前面羊老哨、松山,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正说着,前面的雾突然翻滚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向后退缩。罗锅头脸色一变,抽出腰间的砍刀,低喝道:“所有人,挨紧!哑泉到了!”

雾气如同活物般从道路两侧的崖壁和密林中涌出,迅速吞噬了 visibility。能见度骤然降到不足五步,连前方马匹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空气陡然变得粘稠湿冷,吸进肺里像含着冰渣。更诡异的是,所有的声音——马蹄声、铜铃声、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闷而遥远,仿佛被这浓雾吸收了大半。

欧阳文英怀中的青铜罗盘开始剧烈震颤,盘中央的星云气旋疯狂旋转,指向左前方的崖壁方向,同时散发出一波波微弱的、带着警示意味的青光。

张恩泽立刻靠近她的马匹,低声道:“跟着我,别离开三步之外。”

他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雷煞之气在经脉中悄然运转,兵主纹传来灼热的搏动,与雾气中那离散的煞气产生着微妙的共鸣——那不是亲和,而是对峙与吞噬的欲望。

马帮的队伍在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中缓慢前行,每个人都屏住呼吸,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翻滚的灰白色。除了马蹄偶尔踩在湿滑石头上的打滑声,只剩下浓雾本身的、仿佛无数细碎耳语的嘶嘶声。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前方突然传来一个赶马伙计惊恐的叫声:“不见了!老四不见了!”

所有人立刻停下。罗锅头挤到队伍前面,厉声问:“怎么回事?”

“刚才雾最浓的时候,老四就在我前面三步!我就低头看了眼脚下,再抬头,人……人就没影了!”那伙计声音发颤。

罗锅头脸色铁青,举起马灯(尽管灯光在浓雾中只能照出昏黄的一小团),照亮周围。地上只有湿滑的石板和苔藓,没有任何挣扎或拖拽的痕迹。一个人,就这么在四五双眼睛(尽管雾气浓重)的余光里,凭空消失了。

“都挨紧!手拉住前面人的行李绳子!”罗锅头吼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气氛已经绷紧到极点。张恩泽能感觉到,雾气中那种离散的煞气,正在某个方向悄然汇聚。

就在这时,欧阳文英忽然勒住了马。

她侧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她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茫然,而是浮现出一种专注的困惑。她抬起手,指向左侧浓雾深处,崖壁的方向。

“那里……”她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雾气吞没,“有声音……很多声音……在哭……也在笑……”

张恩泽凝神去听,除了雾气的嘶嘶和队伍压抑的声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相信欧阳文英的感觉——魂魄不全者,有时对某些“非人”的感知反而更敏锐。

“罗锅头,”他当机立断,“我带同伴去那边看看。你们继续慢慢往前走,别停。如果我们一刻钟后没追上来……你们就不用等了。”

罗锅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欧阳文英指的方向,咬了咬牙:“学生,那地方去不得!崖底下就是……”

“我知道。”张恩泽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塞过去,“如果我们回不来,这两匹马和行李归你。”

说完,他不等罗锅头回应,便牵着欧阳文英的马,离开古道,向着左侧浓雾笼罩的崖壁走去。脚下的路很快从石板变成松软的腐殖土和碎石,坡度开始变陡。

雾更浓了,浓得像实质的棉絮,包裹着他们。青铜罗盘的震颤达到了顶点,青光竭力照耀,也只能穿透不足两步的雾气。张恩泽将一丝雷煞之气运到双眼,勉强能看到前方模糊的树木黑影和嶙峋的岩石。

走了大约几十步,前方传来微弱的水声。不是溪流,而是某种液体缓慢滴落的声音,嘀嗒,嘀嗒,在死寂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了过来——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陈年尸骨的腐臭,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腻的檀香。正是周三爷描述的,松山溶洞的那种气味!

张恩泽停下脚步,将欧阳文英护在身后。前方雾气微微散开一些,露出一个天然形成的岩龛。岩龛底部,有一口已经干涸的泉眼,石壁上布满暗红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那不是苔藓,是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叠叠,不知累积了多少年月。

而在泉眼正上方的岩壁上,嵌着一面脸盆大小的铜镜。

铜镜的样式古朴,边缘有雷纹,但镜背中央,赫然刻着一朵八瓣菊花。镜面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但依然能模糊地映照出张恩泽和欧阳文英的身影。只是那镜中的倒影,看起来异常扭曲,嘴角似乎都带着诡异的笑意。

子镜。羊老哨古墓里那种镜子的源头之一。

镜子下方,散落着几件物品:一个破旧的马帮褡裢,半只草鞋,还有……一小截人的指骨,新鲜,还带着血丝。

失踪的马帮伙计,恐怕凶多吉少。

“这是……‘镜龛’。”张恩泽低声道,想起了闻九章竹简里的记载。南诏国师利用天然煞穴,布置“镜龛”吸收过往生灵的精血魂魄,作为滋养镜界或炼制邪物的养料。这哑泉,就是一处天然的煞穴。

欧阳文英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面铜镜。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眉头紧锁,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忽然,她抬起手,指向镜子:“里面……有人……不止一个……”

张恩泽凝神看向镜面。灰蒙蒙的镜面深处,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一张张挤压变形的人脸,无声地呐喊着,想要冲破镜面。

是被吞噬的生灵魂魄!

必须毁了它。

张恩泽拔出铁剑。剑身雷光乍现,但在这浓雾煞气中,雷光显得有些晦暗。他正要上前——

“等等。”欧阳文英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她跳下马,走到镜龛前,没有看那面镜子,而是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泉眼周围的地面和岩壁。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干涸的血迹和岩石的纹理,眼神专注得近乎陌生。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张恩泽,用一种条理清晰得不像失忆者的语气说道:

“镜子……是‘果’。‘因’在下面。”她指了指泉眼干涸的底部,“煞气流动……从这里被吸上去……镜子是‘收集器’。破坏镜子……下面的‘源’会爆发……更麻烦。”

张恩泽心中一震。她说的没错!闻九章竹简里提到过,破坏“镜龛”需先断其地脉煞气来源,否则可能引发煞气倒灌或爆炸。可她是怎么知道的?是青城派的学识在潜意识里复苏,还是……

但现在没时间细究。他立刻将雷煞之气凝聚于剑尖,沉声道:“我破开泉眼,切断地脉联系。你看准时机,用罗盘的力量,攻击镜子的核心——镜背的菊花纹中心,那里是‘镜胆’!”

欧阳文英用力点头,双手捧起青铜罗盘,星云气旋开始逆向旋转,积蓄力量。

张恩泽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剑,将融合后的力量催动到极致。剑身嗡鸣,紫红色的电光与暗红煞气交织成一道耀眼的光柱。他踏步上前,对着干涸的泉眼中心,狠狠刺下!

“破!”

剑尖刺入岩石的瞬间,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大地肠胃蠕动的闷响。以剑尖为中心,地面剧烈震动,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裂缝中喷涌出浓稠的黑红色气柱,正是那种血腥腐臭混合檀香的气味来源!那是沉积多年、被镜龛抽取凝练的地底煞气!

几乎同时,岩壁上的铜镜剧烈震颤起来,镜面灰蒙蒙的东西迅速消退,变得清晰如水面。镜中那些扭曲的人脸疯狂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镜背的菊花纹光芒大盛,射出一道暗红色的光,想要连接下方喷涌的煞气,稳住自身!

“就是现在!”张恩泽喝道。

欧阳文英眼中青光一闪,将积蓄的力量全部灌注进罗盘。罗盘中央的星云气旋猛地炸开,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青色光束,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镜背菊花纹的正中心!

“嗤——!”

青色光束与暗红镜光碰撞,发出滚油泼雪般的声响。镜背的菊花纹剧烈闪烁,光芒迅速黯淡,镜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镜中那些人脸的挣扎变得更加疯狂,但表情似乎从痛苦,慢慢转向了一种解脱。

“再加把劲!”张恩泽感觉脚下的地脉震动越来越强,泉眼裂缝中喷出的黑红煞气有失控的迹象。他必须维持剑势,切断地脉联系,否则煞气彻底爆发,这整片山崖都可能塌陷。

欧阳文英脸色苍白,显然催动罗盘消耗极大。但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住罗盘,将最后一点力量也压榨出来。青色光束骤然粗大了一倍!

“咔嚓——!”

一声清晰的脆响。

铜镜镜面彻底碎裂,化作无数碎片,纷纷扬扬落下。镜背的菊花纹也瞬间熄灭、崩解。就在镜子彻底毁坏的刹那,镜中那些扭曲的人脸,似乎齐齐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然后如同轻烟般消散了。

泉眼裂缝中喷涌的黑红煞气,也像是失去了目标,骤然减弱,然后缓缓缩回地底。地面的震动停止。

岩龛周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诡异雾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雾气,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成功了。

张恩泽拔出剑,喘息着。兵主纹传来阵阵虚脱般的灼痛,刚才那一剑消耗不小。他看向欧阳文英。

她依旧保持着双手捧盘的姿势,但身体微微摇晃,额头满是冷汗,眼神中的清明正在快速退去,重新被疲惫和茫然取代。她看向张恩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然后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张恩泽一步上前扶住她。她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眼睛半闭着,似乎又要陷入那种空洞的状态。

“睡吧。”他低声说,“你做得很好。”

他将她抱上马背,让她伏在马鞍上。然后,他再次看向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岩龛。镜子碎片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其中几片较大的碎片上,还残留着模糊的菊花纹痕迹。

这只是无数“镜龛”中的一个。羊老哨,松山,还有更多地方……

他牵着两匹马,沿着来路返回古道。雾气已经散了大半,能清晰地看到前方不远处,马帮队伍正停在那里等待。罗锅头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欧阳文英伏在马上的样子,眼神变了变,但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老四……”一个伙计颤声问。

张恩泽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截带血的指骨(他用布包好了),递给罗锅头:“在前面崖壁下找到的。人……恐怕没了。”

马帮众人一阵沉默,气氛沉重。罗锅头接过指骨,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他看了一眼张恩泽,又看了看昏睡的欧阳文英,最后挥了挥手:“上路。天黑前要赶到前头的寨子。”

队伍再次启程。哑泉的雾气彻底散去,但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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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他们赶到了一个叫石头寨的彝族寨子。寨子建在半山腰,木头和石头搭建的房屋依山而建,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总算有了点人间的烟火气。

罗锅头和寨子里的头人似乎相熟,很快安排了住宿。张恩泽将欧阳文英安置在一间相对干净的木屋竹床上,检查了一下,她只是脱力昏睡,魂魄没有再次受损的迹象,反而感觉比之前更稳固了一些——战斗和施法,似乎在刺激她残魂的活性。

他坐在床边,拿出闻九章留下的那枚龟甲和竹简,就着油灯仔细研读。竹简上关于“镜龛”和“地煞眼”的记载,与今天的遭遇相互印证。羊老哨的古墓群,恐怕就是更大规模的“镜龛”聚集地。而松山……那是“地煞眼”,是能孕育更可怕东西的所在。

正看着,竹简最后几片上的几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南诏国师以‘活地脉’布阵,其阵眼非金石,乃‘地髓’。地髓者,地脉精粹所凝,形如顽石,色作玄黄,触之温润。国师取地髓七枚,分置七处‘煞眼’,以秘法炼之,可暂控一地之气……后世若见地髓有异,如生‘菊纹’或泛‘镜光’,必为邪人篡改,需以纯阳之火或至阴之泉洗炼,方可破之……”

地髓?被篡改?

张恩泽想起玄微子最后的警告,还有陈世镜死前说的“人间镜狱”。难道九菊一派和那个“尸佛爷”,在松山不仅仅是在利用原有的“地煞眼”,而是找到了南诏国师遗留的“地髓”,并将其污染、改造成了他们镜界大阵的一部分?

如果是这样,那松山的凶险程度,远超预估。

他收起竹简,看向床上安睡的欧阳文英。她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着,似乎并不安稳。忽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抓住了脖子上挂着的一样东西——那是她醒来时就戴着的一枚青白色玉佩,玉佩雕成简单的云纹,看起来并不起眼。

张恩泽之前检查过,玉佩没有法力波动,以为是寻常饰物。但此刻,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忽然看到,玉佩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丝絮状的流光在缓缓游动。

他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欧阳文英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嘴唇翕动,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

“爷爷……别去……镜子……好多镜子……塔……黑色的塔……在江边……雷……好大的雷……玉佩……戴着……回家……”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但张恩泽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爷爷、镜子、塔、江边、雷、玉佩。

爷爷?是闻九章吗?可欧阳文英姓欧阳。还是她自己的祖父?黑色的塔在江边……怒江边有这样的塔吗?雷……

他轻轻握住她抓着玉佩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安抚的雷气(虽然他的雷气现在混合了煞气,但本质中正平和的部分还在)。当他的雷气触碰到玉佩的瞬间——

嗡……

玉佩内部那些丝絮状的流光,骤然亮了一下!虽然光芒微弱,但张恩泽清晰地感觉到,玉佩传来一股温和的吸力,将他渡入的那丝雷气吸收了,然后,玉佩本身散发出的、那种微弱却坚韧的守护意味,似乎增强了一点点。

这玉佩……不简单!它似乎在被动地吸收能量(很可能是与欧阳文英同源的青城丹气或雷气),进行自我温养,并反馈出守护之力。难道这是欧阳文英家族传承的宝物?她祖父留给她的?那句“戴着……回家……”……

张恩泽正沉思着,忽然,木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紧接着是罗锅头略带紧张的声音:

“张先生,睡了吗?寨子头人有请,说有急事!”

张恩泽眉头一皱,将玉佩轻轻塞回欧阳文英衣内,给她掖好被子,然后拿起剑,走出了木屋。

门外,罗锅头和寨子头人——一个包着黑色头帕、穿着彝族传统服饰的瘦高老者——正等着。老者脸上带着焦虑和恐惧,手里举着一个火把。

“怎么了?”张恩泽问。

头人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彝语,急切地说:“寨子后面……祖坟山……出事了!下午还好好的,刚才守夜的后生跑回来说……坟地里……在冒红光!还有……还有挖土的声音!我们不敢过去,怕是……怕是尸变了!”

祖坟山?冒红光?挖土声?

张恩泽立刻联想到羊老哨的古墓群。难道九菊一派的手,已经伸到了这么偏僻的寨子?还是说,这寨子的祖坟山,恰好也位于某条小的地脉煞穴上?

“带我去看看。”他沉声道。

“我也去!”罗锅头握紧了砍刀。

头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寨子里一些胆大的青壮年也拿着火把、猎叉跟了上来,但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惧色。

祖坟山就在寨子后面不远,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密密麻麻立着许多坟墓,大多是土坟,少数是石砌的。此刻,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一弯冷月悬在山巅。远远望去,坟地深处,果然有几处暗红色的光点在隐约闪烁,像野兽的眼睛。同时,风中传来隐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确实像是有人在用工具挖土。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张恩泽示意众人停下,他独自一人,收敛气息,运起雷煞之气护体,向着最近的一处红光源摸去。

兵主纹微微发热,不是遇到强敌的灼烫,而是一种被同类气息隐隐吸引的微热。坟地里的煞气,比白天哑泉那里更阴冷、更沉浊,带着浓浓的尸气和死意。

他绕过几座坟茔,靠近了红光闪烁处。

眼前的一幕,让见惯了妖异的张恩泽,也感到一阵寒意。

那是三座被挖开的坟。

不是盗墓贼那种专业的盗洞,而是粗暴的、从内部向外破开的痕迹!棺材板被从里面掀开,碎裂在一旁。坟土被刨得到处都是。

而红光,来自于坟坑里——那里各插着一根一尺来长的黑色木桩,木桩顶端刻着简陋的菊花纹,此刻正散发着暗红色的、不祥的光芒。木桩周围的泥土,被浸染成了暗红色,像是吸饱了血。

木桩旁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衣物和零星的、新鲜的骨渣。

坟里的尸体……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张恩泽的目光,投向坟地更深处,那窸窸窣窣声音传来的方向。借着月光和红光的映照,他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七八个人形的轮廓,正围在一起,用双手,疯狂地刨着另一座新坟的土!

它们动作僵硬,速度却很快,手指乌黑尖利,挖得泥土纷飞。月光照在它们青黑溃烂的脸上,正是刚下葬不久的寨民!

尸变!而且是被那黑色菊花木桩催化、控制的尸变!

这些行尸挖开新坟,恐怕不是为了吞噬尸体,而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尸体,或者……将那种黑色木桩,钉入更多坟茔!

张恩泽瞬间明白了。这是九菊一派(或者那个“尸佛爷”)在测试,或者播种!他们在这偏僻寨子的祖坟山布置这种邪门的木桩,催化尸变,制造混乱和恐惧,同时可能也在收集实验数据,为在羊老哨、松山那种大型古墓群或战场遗址的大规模行动做准备!

必须立刻阻止,并毁掉这些木桩!

他不再隐藏,拔出铁剑,雷光炸响,纵身扑向那些正在刨坟的行尸!

“吼——!”

行尸们察觉到了生人气息和雷光的威胁,齐齐停下动作,转过身,用空洞腐烂的眼眶“盯”向张恩泽,然后发出非人的嘶吼,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它们的速度、力量,远比寻常僵尸要强,显然是被那木桩邪法强化过。

张恩泽眼神冰冷,挥剑迎上。

剑光起处,雷煞奔涌。

一场发生在偏僻彝寨祖坟山的、人与邪尸之间的厮杀,在冷月红光的映照下,骤然爆发。

而木屋中,昏睡的欧阳文英,眉头蹙得更紧,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玉佩。玉佩内,那丝絮状的流光,游动得稍稍急促了一些。

仿佛感应到了不远处,那场与邪秽之物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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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龙战于野·第三章完)

(下一章预告:祖坟山激战后,线索指向羊老哨。马帮队伍中出现可疑人物。欧阳文英在目睹某种特定傩戏面具时,记忆碎片剧烈闪回,首次喊出一个名字:“阿……公?”。而羊老哨古墓深处,等待他们的不只是子镜阵,还有被炼制成“镜尸”的古代将军,以及……一面会“呼吸”的青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