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42:48

三都县城的阳光,透过招待所蒙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四人围在卫永刚的床边,那袋诡异的紫色泥土像一小簇凝固的暗血,静静躺在摊开的手帕上。相机里的照片已经送去县城唯一一家照相馆加急冲洗,要明天才能取。

“大学生”的戏演了几天,收获远超预期,但也将无形的压力如磐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那些水族汉子警告的眼神,岩壁上非人非兽的模糊刻画,还有这袋显然不寻常的土……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排外与神秘。

“走,还是留?”田三九打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床沿。他身上的“学生气”已经磨损殆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演戏消耗心神,他更习惯直来直去。

绕青抱着膝盖坐在凳子上,脸色有些发白。白天在山上,那几个挎刀汉子的目光让她后脊发凉,尤其是那句“山神管着,乱动要遭祸事”,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她不怕人,但这种根植于土地和血脉的古老禁忌,让她本能地恐惧。

李炮闷声道:“刚哥,你定。你说进,咱就进。那土……肯定有东西。”

卫永刚的目光从紫色泥土移到窗外。远处,拉揽乡方向的群山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墨绿近黑的颜色,山顶缠绕着终年不散的云雾,像戴着神秘的面纱。上次狼狈的探路,这次小心翼翼的伪装勘察,都指向同一个地方——怎雷。信息碎片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模糊但诱人的轮廓:那里有东西,年代久远,非比寻常,且被当地人以某种方式守护或忌讳着。

继续在外围打转,收获将极其有限,且更容易引起怀疑。真正的秘密,核心的所在,必然藏在村寨附近,甚至就在村民的眼皮底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住进去。”卫永刚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住进怎雷村。”

田三九眉毛一挑。绕青吸了口凉气。李炮握紧了拳头。

“怎么住?”田三九问,“那地方,生人进去,跟羊进狼窝差不多。咱们这学生身份,糊弄一下外围的还行,真要住到寨子里,人家能答应?”

“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卫永刚转过身,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我们的‘课题’需要深入访谈,需要长期观察,需要收集第一手资料。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县里的介绍信,我们‘认真诚恳’的态度,还有,”他顿了顿,“钱。”

绕青立刻明白了:“你是说……交借宿费?或者,帮他们做点事?”

“不止。”卫永刚走到桌边,拿起他们带来的那个装着汉代青铜带钩的锦盒,“我们还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比如,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件可能与他们祖先有关的‘文物’,想近距离研究村寨环境,寻找更多线索。这件‘文物’,可以作为敲门砖,也可以作为我们停留的‘正当’理由。”

田三九眼睛一亮:“妙啊!把那带钩给他们看,就说怀疑是古代水族或夜郎的遗物,想来实地比对研究!他们就算不全信,也得掂量掂量,起码不好直接赶我们走。”

“可……万一他们真有懂行的,看出这带钩是汉代的,不是他们水族的东西呢?”绕青担忧。

“所以要模糊说法,不说死。‘可能有关’,‘需要进一步研究’。我们扮演的是‘好奇’、‘好学’但经验不足的学生,说错话,判断失误,很正常。关键是要表现出对‘他们文化’的‘尊重’和‘兴趣’。”卫永刚解释道,“而且,我们真正的目标,不是说服他们相信带钩的来历,而是获得一个合法、合理、长期待在寨子里的身份和借口。”

计划迅速细化。绕青负责扮演求知若渴、善良单纯的女大学生,用诚恳和无害打动村民,尤其是老人和妇女。田三九负责用“摄影记录”的名义,四处走动,实际勘察地形,寻找可能的异常点。李炮力气大,可以主动帮村民干些重活,挑水劈柴,博取好感。卫永刚自己,则作为团队的核心和“学术负责人”,把握全局,与村寨里有威望的人(如村长、寨老)打交道,展示“文物”,提出借宿请求。

第二天,取回照片后,他们再次前往拉揽乡。这次,直奔怎雷村寨。

通往怎雷的最后一段山路,近乎于垂直爬升。石阶陡峭湿滑,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奔腾咆哮的溪流。寨子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掩映在浓密的竹林和杉木林中,大多是古朴的木质结构,黑瓦覆顶,历经风雨,呈现出深沉的褐黑色。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发酵食物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寨子的注意。狗吠声此起彼伏,许多木楼的窗户推开,露出好奇或警惕的面孔。几个在村口玩耍、光着脚丫的水族孩子停下游戏,瞪大眼睛看着这群穿着“奇怪”、背着大包小包的陌生人。

绕青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练习过无数次的、尽可能甜美无害的笑容,走向最近一户人家晾晒着靛蓝土布的吊脚楼。一个穿着深蓝土布衣服、包着头帕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廊下纺线。

“阿婶,您好!请问这里是怎雷村吗?”绕青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问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点点怯生生。

妇女停下纺车,打量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的三个男人,眼神里充满审视,用生硬但能听懂的汉语回答:“是。你们找哪个?”

“我们是南昌大学的学生,”绕青赶紧拿出学生证和介绍信,双手递过去,“来做关于水族文化的调查研究。我们听说怎雷寨历史悠久,文化保存得好,特别想来学习学习,住一段时间,可以吗?我们会付钱的!”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妇女接过证件,翻看了一下(她可能不识字,但看得懂公章和照片),眉头皱得更紧,把证件还给绕青,摇摇头:“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研究的,房子也住不下外人。你们去别处吧。”态度冷淡而坚决。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但眼神矍铄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杖,从寨子高处慢慢走了下来。他穿着对襟的深色土布上衣,裤脚扎紧,显得很精神。周围忙碌的村民看到他,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喊:“阿公。”

看来是寨子里有威望的长者。

卫永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比绕青更沉稳、但也更“书生气”的语气说道:“阿公您好,打扰了。我们是南昌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受学校委派,来做少数民族文化遗产的田野调查。”他示意田三九打开那个锦盒,露出里面的青铜带钩,“我们在研究过程中,接触到一些古代器物,其中这件,我们怀疑可能与古代西南地区,包括水族先民的文化有一定关联。所以特地前来,希望能深入贵寨,感受一下这里的环境和氛围,看能否找到一些学术上的印证。我们绝不会打扰大家正常生活,只是做一些观察和记录,也会支付相应的食宿费用。”

老者——被称作“阿公”的老人,目光锐利地扫过四人,最后落在锦盒中的青铜带钩上。他没有接话,也没有碰那带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神很深,不像普通山民,倒像能洞悉很多东西。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汉语比那妇女流利许多:“学生?研究文化?”

“是的,阿公。”卫永刚态度恭敬,“我们想了解水族的歌谣、传说、节日,还有……古老的习俗。”他刻意模糊了“葬俗”之类的敏感词。

阿公又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次掠过卫永刚沉静的脸,田三九强装的斯文,李炮憨厚中带着紧张的神情,最后回到绕青那努力表现真诚的脸上。

“寨子里,有空房子。”阿公终于说道,用竹杖指了指寨子边缘一处靠近山壁、略显孤立的吊脚楼,“以前守林人住的,旧了,但能住人。一天,一个人,五块钱。吃饭,自己解决,或者给钱,搭伙。”

一天五块,在当时已是高价。但这意味着,他们被允许留下了。

“谢谢阿公!”绕青连忙道谢,卫永刚也再次躬身。

阿公摆摆手,对那个中年妇女说了几句水语,妇女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走过来,示意他们跟上。

那栋吊脚楼果然很旧,木板墙呈现出深黑色,有些地方已经腐朽,用新木板打着补丁。位置偏僻,背靠陡峭的山壁,前面有一小片平地,长满杂草。楼下是空的,堆着些柴火和废弃农具。楼上分为两间,外间稍大,有火塘和简陋的灶台,里间小一些,算是卧室,只有一张用木板和竹竿搭成的大通铺。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报纸,光线昏暗。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

但对卫永刚他们来说,这已经是理想的据点。偏僻,安静,便于观察而不易被反观察,而且背靠山壁,必要时……或许有别的用处。

安顿下来后,真正的“田野调查”开始了,只是目的截然不同。绕青每天带着笔记本,在寨子里“采访”老人,听他们讲古歌、传说,煞有介事地记录。田三九背着相机,以“拍摄建筑和民俗”为名,几乎走遍了寨子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关注那些地势较高、视线开阔、或者看起来有“说法”的地方。李炮则发挥他的“特长”,帮几户人家劈了堆积如山的柴火,挑了十几缸水,很快博得了“憨厚有力气”的好名声。

卫永刚则把更多时间花在与阿公,以及寨子里其他几位长者的“交流”上。他不再急于展示青铜带钩,而是虚心请教水族的迁徙史、家族谱系、古老的祭祀仪式。他表现出一种近乎迂腐的“学者”专注,问的问题琐碎而深入,有时甚至会拿出地图,请阿公指出传说中祖先定居或举行重大仪式的地点。

阿公最初很谨慎,回答往往模棱两可。但卫永刚的耐心和“学术态度”似乎逐渐打消了他的一些疑虑。尤其在一次卫永刚“偶然”提到,在考察附近山形时,发现某处山势奇特,似有“灵韵”,不知在水族传说中可有说法时,阿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他沉吟良久,才用缓慢的语调说:“那地方……老辈人叫‘鬼哭岩’。说很久以前,有外人进去,再没出来。晚上能听到哭声,还有铜鼓响。寨子里的人,都不去那里砍柴打猎。”

鬼哭岩!卫永刚心中一震,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铜鼓?水族的铜鼓文化源远流长,难道那里有古代祭祀遗址?”

阿公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再多说:“都是老辈人哄娃崽的传说,当不得真。你们做学问,听听就好,莫要当真,更莫要去那里。不吉利。”

卫永刚连忙点头称是,但“鬼哭岩”、“铜鼓响”这几个词,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海。这很可能就是他们寻找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上,他们是四个勤奋好学、人畜无害的大学生,逐渐融入了怎雷寨缓慢的生活节奏。他们吃到了酸汤鱼,听到了古老的水族大歌,甚至参加了一次小型的祭祖仪式(当然是在外围观看)。村民们从最初的警惕,到慢慢习惯他们的存在,甚至有些孩子开始围着绕青,好奇地看她写字、画画。

但暗地里,侦察从未停止。田三九借助“摄影”的机会,已经大致摸清了寨子周围的地形,并重点标注了几处可能与“鬼哭岩”传说相关的、地势险要或植被异常的区域。李炮在帮人干活时,也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寨子后山有一片“禁地”,连寨子里最胆大的猎户都不愿深入,据说曾有野猪在那附近莫名失踪。

而卫永刚,通过与阿公的几次深谈,结合田三九和李炮搜集的信息,以及自己对这些天观察到的山形水势的分析,心中那幅关于夜郎遗存、关于“鬼哭岩”的地图,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被禁忌笼罩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目标。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顺利,准备进一步深入探查“鬼哭岩”时,一件意外发生了。

那天傍晚,绕青照例去寨子里的水井边打水(他们付钱在一户人家搭伙,但用水自己解决)。井边有几个妇女在洗菜洗衣,用她听不懂的水语聊着天,看到她来,声音低了下去,眼神有些怪异。绕青没在意,打好水准备离开时,一个平时对她还算和善的年轻媳妇,突然用生硬的汉语,低声快速地对她说了一句:

“妹子,你们……晚上睡觉,关好门窗。后山的雾,有时候会飘下来,沾上……不好。”

说完,那媳妇立刻低下头,用力搓洗衣裳,不再看她。

绕青心里咯噔一下,提着水桶回到木楼,把这话告诉了其他人。

“雾?”田三九嗤笑,“山里起雾不是很正常?吓唬小孩呢。”

卫永刚却皱起了眉头。他想起阿公提到“鬼哭岩”时讳莫如深的表情,想起这些天偶尔听到的、关于寨子某些“规矩”和“忌讳”的只言片语。山里多雾不假,但特意提醒“沾上不好”,这雾恐怕不寻常。

“今晚都警醒点。”卫永刚沉声道,“李炮,睡前检查门窗。三九,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

是夜,怎雷寨沉入深山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寂静中,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风吹过林梢的呜咽。木楼里,四人挤在通铺上,和衣而卧,没人真正睡熟。

后半夜,卫永刚接替田三九,坐在火塘边微弱的余烬旁,耳朵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忽然,他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

他轻轻起身,凑到那糊着报纸的小窗前,用手指蘸了点唾沫,悄悄捅破一个小孔,向外望去。

只见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被一层稀薄的、泛着淡淡灰白色的雾气笼罩。这雾并非从山谷升腾,而是如同有生命般,从寨子后山的方向,贴着地面,缓缓弥漫过来。雾气所过之处,月光变得朦胧扭曲,寨子里的狗吠声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停止,陷入一种死寂。

更让卫永刚汗毛倒竖的是,在那灰白色的、缓缓流动的雾气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即逝,像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眼睛,又像是……磷火?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声响,顺着雾气飘来。那声音难以形容,似哭泣,似呜咽,又夹杂着一种极其遥远、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的……“咚……咚……”声,确实有点像鼓声,但更空洞,更压抑。

卫永刚屏住呼吸,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他回头看了看通铺上似乎睡着的同伴,田三九的呼吸平稳,但手指微微动了动;李炮发出轻微的鼾声;绕青则蜷缩着,睫毛在颤动。

雾,越来越浓,渐渐笼罩了整个寨子。那诡异的绿光和若有若无的声响,也消失在浓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卫永刚知道,那不是幻觉。村民的警告,阿公的讳言,这诡异的夜雾和异响……都在印证着,怎雷寨,以及它背后那片被称为“鬼哭岩”的禁地,隐藏着远超他们想象的秘密和危险。

他们披着“学袍”潜入,自以为高明。然而,在这片被古老山神和未知禁忌笼罩的土地上,他们或许才是被窥视、被考验的一方。真正的较量,在夜幕和迷雾的掩蔽下,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借以伪装的“大学生”身份,在这越来越浓的诡异雾障前,又能保护他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