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冬。
渭河提前封冻了,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块巨大的尸斑。腊月二十三,祭灶,卫村却闻不见半点糖瓜的甜气。空气里塞满了硫磺和纸钱的焦味——村西老刘家刚出完殡,肺痨,咳死的,三十六岁。
卫永刚蹲在自家院墙根底下,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地上画格子。他十五了,抽条得快,旧棉袄袖口短了一截,露着嶙峋的手腕骨。地上是他用碎砖划拉出来的墓道图,横平竖直,拐角标着尺寸,那是爷爷上个月带他“认”过的,一个宋代砖墓的规制。
“记住了,”爷爷当时猫在麦秸垛后面,指着远处那片隆起的地,“宋人信道教,墓道多朝东南,见砖三停,必有耳室。里头东西不值大钱,但规矩,规矩就是活路。”
卫永刚在图上标了个箭头,写上“东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堂屋里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陶器砸了。紧接着是二叔炸雷似的吼声:“凭啥?!”
卫永刚没动,只是把粉笔捏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他知道为什么。昨夜父亲和二叔、三叔“下了趟地”,去了北塬上那个战国墓。天快亮时才回,三轮车斗里盖着苦布,但卫永刚闻见了——那股新鲜的、带着铜锈和尸泥的土腥气,还有苦布下棱角分明的轮廓。这回出货不小。
“凭啥你拿四成?!爹,你老糊涂了吧!”二叔的声音能掀了房顶。
祖父的声音低,但硬,像钝刀子割牛皮:“规矩。我带你们认的路,我分的穴,我断的朝代。四成,是祖师爷传下的例。”
“狗屁祖师爷!”是三叔,声音尖利,“现在外面啥价你知道吗?一个战国青铜鼎,香港老板出这个数!”他大概比划了什么,卫永刚看不见,只听见父亲低喝了一声:“老三!”
“大哥你别装好人!上次那批汉陶,你说走稳妥路子,结果让河南贩子扒了一层皮!这回不能再听爹的,咱得自己找下家!”
争吵声像沸水,混着烟味、酒气,还有某种即将破裂的、尖锐的东西。卫永刚慢慢起身,走到堂屋窗外。窗纸破了个洞,他看见——
祖父坐在太师椅上,脸在阴影里,只有手中那杆黄铜烟锅,一明一灭。父亲站在他身侧,垂着手,背却绷得笔直。二叔三叔堵在门口,脸红脖子粗,脚下是碎了一地的粗瓷碗,茶叶和瓷片混在一起,一片狼藉。八仙桌上,摊着几件东西:一个裹着湿泥的青铜壶,两个陶豆,还有几枚看不清字迹的带钩。在煤油灯昏黄的光下,泛着幽暗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泽。
“自己找下家?”祖父缓缓吐出口烟,“找谁?上次那个广东人,差点把你们连人带货捂在招待所里,忘了?”
三叔脖子一梗:“那是意外!这次我有路子,西安城里新来了一帮人,开价狠!”
“新来的?”祖父冷笑,“你知道他背后站着谁?你知道这玩意儿出了陕西,经几道手?你知道最后买主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他忽然用烟杆重重敲了下桌面,青铜壶震得一跳,“老祖宗的东西,烂在地下,也不能让它漂洋过海!”
“说的好听!”二叔啐了一口,“烂在地下?烂在地下咱家吃啥喝啥?我娃上学,老三娶媳妇,指望着这些‘老祖宗’呢!爹,你别拿大道理压人,这年头,钱才是祖宗!”
空气凝固了。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拉长了每个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群搏斗的鬼魅。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爹,老二老三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现在外面世道变了,光守着老规矩……吃亏。”
祖父慢慢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看了很久,久到卫永刚以为时间停了。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好,好。”他说,“翅膀硬了,要分家。”
“不是分家!”三叔抢道,“是这趟货,咱得按新规矩分!谁冒的险大,谁拿得多!昨晚上在墓里,是我下去探的气,差点被塌土捂里头!我该多拿!”
“对!我望的风,一宿没合眼!”二叔帮腔。
祖父不再看他们,转头看着桌上那堆刚从阴曹地府里挖出来的物件,声音轻得像自语:“分金定穴,讲的是个‘信’字。人心要是散了,比墓塌了还可怕。”他顿了顿, “货,今天谁也别动。等我想想。”
“等?”二叔炸了,“夜长梦多!爹,今天必须分!就现在!”
冲突在这一刻爆发。三叔伸手就去抓那个青铜壶,父亲下意识去拦,二叔推了父亲一把。祖父猛地站起来,烟杆砸在三叔手背上,三叔吃痛松手,青铜壶滚落——
卫永刚冲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他只是本能地,在那件沾着两千年前泥土的青铜器即将落地前,扑过去,接住了它。冰冷,沉重,壶身上的蟠螭纹硌着他的胸口,像某种冰冷的心脏。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
卫永刚抱着壶,慢慢直起身。他看看祖父,看看父亲,再看看两个面目狰狞的叔叔。煤油灯的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黑暗里。他没说话,只是走到八仙桌前,把壶轻轻放下,摆正。然后,他撩起棉袄下摆,从贴身的裤腰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层层打开,里面是那片薄薄的、天青色的汝窑瓷片。五年前,祖父在月光下塞给他的那片。
他把瓷片,轻轻放在了青铜壶旁边。
一宋一战国,隔着千年时光,在这张弥漫着贪婪与怒火的农家饭桌上,静默地对峙。
“刚子,你……”父亲喉结滚动。
卫永刚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张因欲望和恐惧而变形的脸。他开口,声音是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爷爷,这手艺,我不想学了。”
堂屋里死寂。连灯花爆开的“噼啪”声,都清晰得骇人。
祖父的身子晃了一下,手撑住桌子,才稳住。他看着孙子,看着那双和他年轻时一样黑、一样沉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又或者,从未点燃过。
“你说啥?”二叔不敢置信。
“我说,”卫永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们分吧。分干净。是吃香喝辣,还是蹲大狱吃枪子,是你们的事。”
他转身,朝外走。经过门边那捆沾着新鲜泥土的洛阳铲时,脚步停了一瞬,然后,跨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三叔要来抓他。
“让他走。”祖父的声音响起,苍老,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重新坐回太师椅,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又像推开一整个世界。
卫永刚没回头。他走进院子里,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他抬头,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厚重浑浊的云层,低低压着这片睡了无数帝王将相、也被无数盗洞刺得千疮百孔的土地。
他走回自己睡觉的西厢房。房间里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他蹲下,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帆布书包,那是他上学用的,已经很久没背了。他把几件旧衣服塞进去,又从枕头芯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几十块钱,是他平时捡破烂、帮人收麦子攒的。
最后,他看了看桌上那几本手抄的册子——纸张更黄了,边角卷曲。他拿起来,走到灶膛前。灶里还有余烬,暗红着。
他一张一张,把手抄的“家传本事”,撕碎,扔进火星。火苗腾起,舔舐着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图谱、风水口诀,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化为灰烬。火光映着他的脸,平静无波。
做完这一切,他背上书包,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进了1998年关中平原凛冽的冬夜里。
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
在他身后,堂屋里的争吵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激烈,夹杂着哭喊、咒骂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而村外,那条封冻的渭河沉默地流向远方,冰面之下,暗流涌动。
三年后,2001年秋,咸阳公安局。
一份新收到的协查通报被归入档案。西安警方在打击一个走私文物团伙时,截获一批高等级文物,其中一件战国青铜壶,经鉴定,出自陕西某地,但走私者拒不交代具体来源。通报末尾附有一张不太清晰的文物照片,壶身蟠螭纹,壶口有细微破损。
经办民警看了一眼,嘟囔道:“这帮土夫子,手脚倒快。”随手将通报塞进“未结案件”的文件夹里。
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那个冬夜里离开村庄的少年,此刻正蜷缩在西安火车站嘈杂肮脏的候车室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包,茫然地望着墙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他更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和照片上那个青铜壶,以另一种方式,再度相逢。
命运的齿轮,在1998年那个分崩离析的冬夜,轰然转动,将少年抛出了既定的轨道,抛向一条更为幽深、也更为险恶的道路。而关于卫家盗墓手艺的传承,就在那片汝窑瓷片的冷光与手抄本燃烧的灰烬中,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被画上了休止符。
至少,少年当时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