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舞阳河畔,青龙桥头。
午时的日头毒辣,将青石板路面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蒸腾的湿气和岸边吊脚楼飘来的、混合了酸汤与木料的气息。望江茶楼是栋老旧的木质建筑,飞檐翘角,油漆斑驳,二楼雅座“听涛”的窗户正对着浑浊湍急的舞阳河,水声轰鸣。
卫永刚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没进茶楼,而是在桥头一个卖凉粉的摊子旁蹲着,眼睛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来往行人,实则将茶楼周围每条巷道、每个可疑身影都纳入眼底。田三九、李炮和绕青被他安排在河对岸一家临河的竹器店二楼,那里视野开阔,既能观察茶楼正门,也能兼顾后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桥头人来人往,挑担的货郎,赤脚的孩童,摇着蒲扇的老人,并无异常。直到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扬起一路尘土,停在了茶楼斜对面的小巷口。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银狐。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旧工人帽,手里拄着那根光滑的枣木拐杖,步履略显蹒跚,像个普通退休老人。但他那双眼睛,在帽檐阴影下扫过桥头时,卫永刚感到皮肤像被冷针扎了一下。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铁塔般的铁头,面无表情,目光如鹰,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另一个却让卫永刚瞳孔微缩——是陈雨。她剪短了头发,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衬衫和长裤,脸上有些憔悴,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飞快地瞥了一眼卫永刚藏身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跟在银狐身后。
他们怎么会带陈雨来?卫永刚心中念头急转,但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三人径直走进茶楼。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确认没有其他尾巴,卫永刚才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向茶楼。木质楼梯吱呀作响,空气中漂浮着劣质茶叶和陈年木头的味道。“听涛”雅座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卫永刚推门进去。雅座不大,靠窗一张八仙桌,银狐背对窗户坐着,拐杖靠在手边。铁头站在他身后侧,像一尊门神。陈雨坐在靠墙的一张小凳上,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桌上摆着一壶茶,三个粗瓷杯。
“胡爷。”卫永刚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银狐抬眼,混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奇异口音的沙哑:“坐。”
卫永刚在对面坐下。铁头无声地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茶水浑浊,飘着几片粗大的茶叶梗。
“信,我看了。”银狐开门见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古夜郎’、‘铜鼓’、‘血牲’、‘地脉异响’……小卫,你胆子不小,运气也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东西呢?”
卫永刚从贴身内袋里取出那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那块巴掌大小、绿锈斑驳的铜片,轻轻推到银狐面前。
银狐没有立刻去拿,只是隔着桌子,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阳光透过木窗棂,在铜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中心那个眼睛(太阳)符号在锈迹下若隐若现。良久,他才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铜片,凑到眼前,几乎贴到镜片(他今天戴了一副老花镜),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刮了刮边缘的锈层,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嗯……”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吟,“水坑,红土掩,酸性重,埋得深。这纹……不是中原的路子,也不是滇、楚。狞厉,野性,带巫鬼气。是古西南夷的风格,而且不是一般部族能用的。”他放下铜片,抬眼看向卫永刚,“你说有殉坑,多少人牲?”
“十几具,男女老少都有,骨骼多断裂损伤,应是虐杀。”卫永刚回答。
“位置?地势?水脉?入口形制?封土植被?”银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又快又准。
卫永刚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手绘的、详细标注的草图,铺在桌上,又拿出几张用海鸥相机偷拍的、关于怎雷村周边地形和“鬼哭岩”远眺的照片。他条理清晰,用语简练,将怎雷村的位置、后山地势、岩壁特征、发现的疑似人工修葺痕迹、被乱石半掩的三角形入口、墓道走向、殉葬坑情况、以及那诡异的“咚咚”声,一一说明。最后,他提到了当地水族村民对“鬼哭岩”的禁忌、阿公的警告、以及那诡异的夜雾。
银狐听着,手指在草图上缓缓移动,偶尔在某处停顿,问一个细节。铁头像块石头般立着,面无表情。陈雨则抬起了头,目光在卫永刚脸上和草图之间游移,眼神里有好奇,有担忧,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待卫永刚说完,银狐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雅座里只有舞阳河奔流的水声和窗外隐约的市声。他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缓缓道:“山高林密,少数民族,语言不通,禁忌传说,墓有异响……小卫,你选的这地方,是块硬骨头,也是块肥肉。”
“所以,才请胡爷掌眼,主持大局。”卫永刚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稳。
银狐笑了笑,那笑容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显得意味难明:“主持大局?我老了,腿脚也不利索,下不得那深山老林,钻不得那老鼠洞。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锥,“指点一下你们这些后生,提供些用得上的‘家伙什’,分润一点辛苦钱,倒还可以。”
这是要谈条件了。卫永刚心知肚明。“胡爷请讲。”
“墓里的东西,不管出多少,我要六成。”银狐伸出枯瘦的食指,又弯下大拇指,“剩下的四成,你们四个分。工具、炸药、必要的药物、路上打点的费用,我出。但有一条,”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下去的人,你们出。怎么下去,怎么出来,怎么避开那些山民的眼睛,怎么应付墓里可能有的‘麻烦’,是你们的事。我的人,”他指了指身后的铁头,“只负责外围接应和出货。”
六成!田三九若是在此,恐怕立刻就要跳起来。但卫永刚面不改色。银狐要的是大头,也是风险最低的部分。而最危险、最艰苦的挖掘工作,全压在了他们四个身上。这条件苛刻,但也在意料之中。没有银狐的渠道、经验和物资支持,他们连墓门都摸不到,甚至可能早就被怎雷村的山民发现,后果难料。
“可以。”卫永刚没有犹豫,“但胡爷得先帮我们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我们怎么再次进入怎雷村,并且长时间停留而不被怀疑?上次我们已经引起了警觉。第二,墓里的‘异响’,还有那些邪门的传说,胡爷见多识广,可有化解或应对的法子?”
银狐对卫永刚的爽快和直指要害似乎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了卫永刚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隐去。“第一个问题,好办。”他指了指一直沉默的陈雨,“这丫头,跟着老陈学了点皮毛,能说几句贵州土话,人也机灵。让她扮成逃荒投亲的哑女,你们扮成收山货迷路、偶然救下她的外乡客商。山民排外,但对落难之人,尤其是不说话的孤女,戒心会小些。带上些实用的东西,盐巴、针线、便宜布匹,当做谢礼和借住的费用。至于长时间停留……就说哑女惊吓过度,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你们‘心善’,不忍抛下,只好暂住照顾。山里缺医少药,这个借口,能拖上月余。”
陈雨猛地抬起头,看向银狐,又飞快地瞥了卫永刚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是低下头,手指绞得更紧。
卫永刚心中一震。让陈雨参与进来?而且是扮演如此关键又危险的角色?他看向陈雨,女孩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认命般的倔强。看来,银狐带她来,并非临时起意。这老狐狸,连这一步都算到了,既多了一个可控的“自己人”在团队里,也算是对陈伯的一种牵制或利用。
“第二个问题,”银狐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墓有异响,分几种。一是结构松动,山体运动或地下水,引起共振。二是机关残存,风吹或小动物触发。三嘛……”他混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就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西南夷地,巫蛊盛行,古时殉葬常伴邪术。你们听到的‘鼓声’,未必是鼓。对付这些,光有蛮力不行,得靠这个。”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和这个。”他伸手入怀,摸出两个小小的、用红布缝制的三角符包,丢在桌上。“贴身戴好,莫要离身。里面是朱砂、雄黄、还有我早年从一位老道士那里求来的辟邪符。有没有用,看造化。但墓里的规矩,你们得给我记死了——手脚干净,莫动贪念,莫毁尸身,尤其是那殉葬坑里的骨头,一截都别碰!拿了该拿的东西,立刻退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多留!”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卫永刚默默点头,将那两个符包收起。他知道,银狐这番话,半是真经验,半是威慑和掌控。但眼下,他们没有选择。
“还有什么要问的?”银狐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副淡然的样子。
卫永刚想了想,问:“工具,尤其是对付那金刚墙和可能存在的石门的工具,还有炸药,要特制的。南方的红土和岩石,和北方不同。”
银狐看了一眼铁头。铁头默不作声,将脚边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提起来,放在桌上,拉开拉链。里面不是钞票,而是几件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铁头拿出一件,拆开油纸,是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柄铲,铲头狭长带刃,一侧有锯齿,钢材乌黑,泛着冷光。“金刚砂掺精钢打的,专破南方硬土和风化岩。”又拿出一捆细若发丝、却异常坚韧的金属线,“探墓道缝隙和机关用的‘金蚕丝’。”最后是一个用防水布包着的长方形物体,打开,里面是几块用蜡封好的、砖块似的黄色物体,以及雷管、导火索等物。“新式炸药,稳定性好,威力可调,动静小。怎么用,我会让铁头简单教你们。剩下的,看你们自己造化。”
看着这些专业甚至堪称精良的工具,卫永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银狐的投入,说明他志在必得,也侧面印证了这夜郎古墓的价值。
“东西我收下。三日后,我们带陈雨,再进怎雷。”卫永刚沉声道。
银狐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山里多瘴气虫蚁,尤其是那种地方。这药粉,洒在住处周围,能防蛇虫,也能……一定程度上,掩盖你们身上的生人味。”他顿了顿,看着卫永刚,忽然问,“小卫,你爷爷卫老哥,当年在关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他那手‘观山望气,闻风辨土’的本事,你学了几成?”
卫永刚沉默片刻,答道:“皮毛。家传的手抄本,被我烧了。”
“烧了?”银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了然,“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规矩是死的,地下的东西是活的。这次去黔南,是个机会。南方的风水,和北方不同,讲究的是‘藏风聚气,依山傍水’,重形势,轻理气。尤其是西南夷地,他们的葬法,更诡异,常常反其道而行之。你多看看,多想想。”他像是随口指点,又像是意有所指。
卫永刚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银狐在提点,也是在考察。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事情谈妥,银狐不再多言,示意铁头收起剩下的东西。他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慢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声音飘来:“小卫,你比我想的,更稳,也更狠。是块好料子。这次活儿要是成了,回来,我正式收你做关门弟子。老陈那边,我去说。”
说完,他推门而出,铁头拎着袋子跟上。陈雨站起身,看了卫永刚一眼,眼神复杂,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快步跟了出去。
雅座里只剩下卫永刚一人,还有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银狐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拜师?成为银狐的关门弟子?这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这个行当的核心,获得更隐秘的资源和传承,但也意味着更彻底的捆绑,更难以摆脱的阴影。陈伯会怎么想?陈雨……又会被置于何地?
但此刻,这些纷乱的思绪都必须压下。当务之急,是带着银狐提供的工具和方案,以及陈雨这个“新成员”和“变数”,再次进入那片被迷雾和禁忌笼罩的群山,去面对那座发出诡异“鼓声”的夜郎古墓。
他收起桌上的铜片、草图、照片和银狐给的药瓶、符包,将凉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开。走到茶楼门口,阳光刺眼,舞阳河水声轰鸣。对岸竹器店二楼,田三九等人焦急等待的身影隐约可见。
新的回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单打独斗的闯入者,而是背靠着银狐这棵大树的“正规军”,但也因此背负了更沉重的期望和更苛刻的分配。而陈雨的加入,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原本就复杂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难测。
卫永刚深吸一口气,混着尘土和河水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他迈步向桥上走去,脚步沉稳,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前路是莫测的凶险,也是巨大的诱惑。拜师银狐的许诺,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是诱人前行的饵食。而他,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