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47:05

第一章 生日宴上的逐客令

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刺眼,折射在香槟塔上,晃得人眼花。

叶清歌站在宴会厅的角落,身上那件米白色雪纺裙是她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上周在商场打折区买的,标签还没剪时是399,剪掉后她心疼了整整三天。裙摆处有个不明显的线头,她用手指反复捻着,试图将它藏进褶皱里。

“清歌,过来。”

叶父叶国华的声音从宴会厅中央传来,带着刻意的温和。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站在那盏最大的水晶灯下,身边是妆容精致的继母徐美玲,以及穿着定制西装的异母弟弟叶明轩。他们被宾客环绕着,像一幅完美的全家福,而她,是画框外那个模糊的阴影。

叶清歌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橙汁杯。果汁是鲜榨的,甜得发腻,她其实更喜欢白水,但侍者端来时,徐美玲笑着接过,亲手为她倒了这杯橙汁。

“今天你生日,喝点甜的。”徐美玲当时这样说,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那光芒现在还在叶清歌眼前残留,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穿过人群,脚步很轻。客人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等待。她认得这些人——叶家的生意伙伴,徐家的亲戚,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但经常在财经新闻上看到的面孔。

今天是叶清歌的十八岁生日宴。

也是她正式成年的日子。

“清歌,”叶国华伸手揽过她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温度却不高,“今天来了这么多叔叔阿姨,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叶清歌顺从地微笑,嘴唇弯出练习过很多次的弧度。这笑容要温顺,要乖巧,要不带任何攻击性——徐美玲教过她,一个合格的养女应该有这样的笑容。

“谢谢各位来参加我的生日宴。”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掌声响起来,礼貌而克制。

叶国华清了清嗓子,手从她肩上移开,插进西装裤兜。这个动作让叶清歌心里一紧——每次父亲要做重要决定时,都会做这个动作。

“各位都知道,”叶国华环视四周,声音洪亮起来,“清歌到我们叶家,已经十二年了。”

宾客们安静下来。

“当年她母亲走投无路,把孩子托付给我,”叶国华继续说,表情变得沉重,“我看孩子可怜,就收留了她。这十二年,我和美玲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吃穿用度,从没亏待过。”

徐美玲适时地红了眼眶,用手帕轻拭眼角。

叶清歌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胸腔里撞出闷响。指尖开始发凉,那股凉意从指尖蔓延到手心,再到手腕。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是——”叶国华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有些事,不能因为感情就蒙混过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当众撕开封口,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这是清歌生母当年留下的亲笔信,”叶国华将信纸展开,朝四周展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她欠下一笔巨额债务,无力偿还,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我,自己去避祸。她承诺,等孩子成年,这笔债——”

他停顿,目光如刀,落在叶清歌脸上。

“就该由孩子来承担了。”

宴会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叶清歌看着那张信纸。纸张确实泛黄,边缘有破损的痕迹,字迹是工整的蓝色钢笔字。但她看不清内容,太远了,而且她的手在抖,视野也跟着晃动。

“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是什么意思?”

叶国华没有看她,而是转向宾客:“今天清歌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按照她生母的遗愿,也按照法律,那笔债务现在该由她个人承担。”

“遗愿?”叶清歌重复这个词,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您刚才说,我妈妈是去‘避祸’。”

叶国华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后来收到消息,她三年前就病故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承受不住。”

徐美玲走上前,轻轻握住叶清歌的手。那只手柔软、温热,带着高级护手霜的玫瑰香。

“清歌,我们知道你难过,”徐美玲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笔债……数额太大了,我和你爸爸实在无能为力。”

“多少?”叶清歌问。

叶国华报出一个数字。

五百万。

宴会厅彻底安静了。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嗡鸣,能听见某位女士耳环晃动的轻响,能听见叶清歌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

五百万。

“这只是本金,”叶国华补充道,“加上这些年的利息,还有对方要求的违约金……具体数字,对方会跟你算的。”

叶清歌的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到继母脸上,再移到叶明轩脸上。她这个弟弟,今年才十五岁,正低头玩手机,嘴角挂着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笑。

“所以,”叶清歌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今天是鸿门宴?”

“别这么说,”徐美玲抓紧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我们养你十二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成年了,该自己面对了。”

叶国华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一个破旧的行李箱被拎到叶清歌脚边。深蓝色,帆布材质,边角磨损得发白,拉杆处缠着胶带。那是她刚来叶家时带的箱子,后来被塞进储藏室最深处,一放就是十二年。

“你的东西,我们都给你收拾好了,”叶国华说,“一些旧衣服,几本书。至于这些年在叶家用的、穿的,就当是我们送你的成年礼。”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信封,塞进行李箱侧面的网兜。

“这里是两千块现金。足够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找份工作。”

叶清歌低头看着那个行李箱。拉链没完全拉上,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都是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有几件甚至是她十二岁时穿的,早就小了。

“我的画具呢?”她突然问。

徐美玲愣了愣:“什么画具?”

“我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面有素描本,颜料,画笔。”

“哦,那些啊,”徐美玲恍然,随即露出抱歉的神情,“储藏室最近漏水,那个纸箱子正好在漏水的地方,都泡烂了。我让佣人扔了。”

都扔了。

叶清歌闭上眼。那些素描本里,有她这十二年来画的每一张画——花园里的玫瑰,下雨时的窗景,深夜从门缝透进来的光,还有无数个,她想象中的,母亲的脸。

她甚至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来叶家时她六岁,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怀抱,和某种淡淡的、像栀子花的香气。

“清歌,”叶国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天起,你和叶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债务是你的,人生也是你的。你好自为之。”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徐美玲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挽住丈夫的胳膊。

叶明轩终于收起手机,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得意,像是在说:你终于要滚了。

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不再是好奇或审视,而是变成了怜悯、嘲讽、看热闹的兴奋。叶清歌站在那些目光中央,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上,聚光灯烤着她的皮肤,每一寸都在发烫。

她弯下腰,握住行李箱的拉杆。

轮子坏了,拖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宴会厅里格外清晰,像某种笨拙的、濒死的挣扎。

她拖着箱子,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拦她。甚至没有人移开目光。他们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件399块的裙子,看着她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看着她手里那个缠着胶带的破箱子。

宴会厅的门很重,她需要用肩膀去顶才能推开。

推开的前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

叶国华正在和一位宾客碰杯,笑容满面。徐美玲在说什么,引得周围几位太太掩嘴轻笑。叶明轩又低下头玩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蓝莹莹的。

没有人在看她。

没有人在意她要去哪里,今晚睡在哪里,明天怎么活。

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灯光,隔绝了音乐,隔绝了那个她住了十二年却从未真正属于她的“家”。

走廊很长,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叶清歌拖着箱子,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成了唯一的伴奏。

电梯门开了,又合上。

数字从三楼降到一楼。

大堂的保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箱子,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移开了视线。

旋转门很重,她推了两次才推开。

夜风灌进来,带着初夏的潮气和城市特有的、混杂的气味。

天已经黑了。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倒影。空气里有雨前的土腥味,远处天空滚过闷雷。

叶清歌站在酒店门口,看着眼前这个庞大、陌生、流光溢彩的城市。

口袋里只有两千块现金。

手机里没有一条未读消息。

身后是紧闭的、不会再为她打开的门。

她握紧行李箱的拉杆,指甲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深的印子。

疼。

但疼是好的。疼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还站着,还没有倒下。

远处,又一声雷响。

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