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48:02

第九章 镜中迷雾

深夜十一点,叶清歌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窗帘没有拉严,留着一道缝隙,窗外花园里的地灯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昏黄的光带。光带随着树叶的晃动而微微摇曳,像某种活物在缓慢呼吸。

她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今天的一切:瑜伽室里僵硬的动作,早餐桌上难以下咽的食物,钢琴前颤抖的手指,阳光房里那本相册,还有晚餐时江屿寒那双审视的眼睛,和他那句“直到你像为止”。

像为止。

像谁?沈知薇。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人。

一个她只在照片和录像里见过,却要用一年的时间,用整个身心去模仿的人。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墙上那道摇曳的光带。身体很累,肌肉酸痛,脚踝还在疼,但大脑异常清醒,像有一根弦绷得很紧,随时会断。

她的手伸到枕头下,摸到那个牛皮纸信封。两千块现金,用塑封袋包着,硬硬的,硌着掌心。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唯一能证明她是叶清歌,不是沈知薇的东西。

但今天一整天,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叶清歌。

她被林姨的声音、被江屿寒的目光、被那些属于沈知薇的习惯和喜好包围着,挤压着,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薄,薄得像一张纸,轻轻一戳就会破。

她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脚踝触地时还是疼,但能忍。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那道缝隙,看向外面。

花园很大,在夜色里一片漆黑,只有地灯照亮的小径蜿蜒延伸,消失在远处的树丛后。更远处,是庄园的铁栅栏,在黑暗里像一道模糊的界线,把这里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但外面有什么?

她不知道。

也许有龙哥和他手下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有六百万债务,有无处可去的夜晚,有看不到头的绝望。

至少这里,暂时安全。

但安全的代价是什么?

是成为另一个人。是抹掉叶清歌的一切,换上沈知薇的壳。是每天被纠正,被审视,被要求“像她”,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需要空气,需要一点属于叶清歌的空间,哪怕只有几分钟。

她转过身,看向房间。

月光很淡,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斑。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像梦境一样的质感。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

那里放着林姨下午给她的资料——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沈知薇的生平、喜好、习惯,还有照片、录像的目录。她白天只匆匆翻了几页,没细看。

但现在,夜深人静,她突然很想看。

很想看看,那个她要成为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走过去,打开台灯。灯光很柔和,不刺眼。她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文件夹。

第一页是沈知薇的基本资料:生日,血型,身高,体重,学历,爱好。很详细,详细到她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什么食物、什么品牌,都列出来了。

第二页是家庭背景:父母,弟弟,亲戚关系,家族企业。沈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规模不小,但在三年前沈知薇出事后,沈家父母就移民了,很少回国。

第三页是教育经历:从幼儿园到大学,读的什么学校,成绩如何,参加过什么活动,拿过什么奖。沈知薇很优秀,成绩好,才艺多,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叶清歌一页页翻过去,看得很慢。

沈知薇的人生,像一本精心装订的画册,每一页都光鲜亮丽,完美无瑕。但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像橱窗里的人偶,漂亮,但没有生命。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很旧,边角泛黄,像从老相册里撕下来的。照片里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烫着卷发,对着镜头笑,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有梨涡。

不是沈知薇。

但很像。

眉眼很像,鼻梁很像,连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很像。只是年纪更大一些,气质更成熟一些,眼神更深沉一些。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和那本诗集扉页上“屿寒”的笔迹不同:

“婉秋,二十岁生日。1985.4.12”

婉秋。

林婉秋。

叶清歌的手指猛地收紧,文件夹的硬纸边缘硌进掌心。她盯着那两个字,盯着那个日期,盯着那张和沈知薇很像、和她自己也很像的脸。

这是她母亲。

这是林婉秋,她那个“三年前病故”的母亲,那个“欠下六百万债务”的母亲,那个她只有模糊记忆、连脸都记不清的母亲。

但照片里的林婉秋,很年轻,很快乐,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她穿着旗袍,烫着卷发,像旧上海画报里的女明星,美丽,自信,耀眼。

这和叶国华说的不一样。

和龙哥说的也不一样。

叶国华说林婉秋是“走投无路”才把她托付给他,龙哥说林婉秋是“欠债跑路”。但照片里的这个女人,看起来不像走投无路,不像欠债跑路。

她像活在云端,像拥有全世界。

叶清歌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她把照片从文件夹上撕下来,很小心,没有撕坏。照片背面那行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墨迹。

1985年4月12日。

那是三十五年前。

如果林婉秋二十岁,那她现在应该五十五岁。但叶国华说她“三年前病故”,那应该是五十二岁去世。时间对得上。

但为什么沈知薇的文件夹里,会有她母亲的照片?

为什么这张照片会被贴在最后一页,像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注脚?

叶清歌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很轻,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贵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母亲的脸。

和她很像。

和沈知薇也很像。

她们三个人,像某种诡异的、跨越时空的镜像,眉眼相似,气质不同,命运更是天差地别。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叶清歌猛地抬头,看向房门。脚步声停在门外,很轻,很稳,是林姨。她没有敲门,没有出声,只是停在那里,停了大概十秒钟,然后脚步声又响起,渐渐远去。

她在检查。

检查她睡了没有,检查她有没有“不规矩”。

叶清歌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冒汗。她快速把照片塞进睡衣口袋,合上文件夹,关掉台灯,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下,拉好被子。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那道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光。

她侧躺着,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照片。照片很薄,边缘有点粗糙,但很真实。她紧紧攥着,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像攥着某种证据,证明她不是凭空出现的,证明她有来处,有母亲,有过去。

尽管那个过去,充满了谜团。

为什么林婉秋的照片会在沈知薇的文件夹里?

为什么沈知薇和她长得那么像?

为什么江屿寒会找上她,一个和沈知薇像、和林婉秋也像的人?

仅仅是巧合吗?

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

大脑很乱,像一团纠缠的线,理不出头绪。但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从她被叶家赶出来,到被龙哥追债,到误入这座庄园,到签下那份协议,到看到这张照片——这一切,都太顺了,顺得像被人精心安排好的剧本。

而她,是剧本里那个身不由己的演员。

但导演是谁?

编剧是谁?

目的是什么?

窗外的光带还在摇曳,树叶的沙沙声透过玻璃传进来,很轻,像某种隐秘的低语。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

明天还有更多要学,更多要演。

但至少今晚,她知道了。

知道了母亲的样子,知道了那张照片的存在,知道了这一切背后,可能藏着更深的、她不知道的秘密。

这就够了。

足够让她在成为沈知薇的间隙里,保留一点叶清歌的清醒。

足够让她在扮演的过程中,偷偷寻找真相。

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夜更深了。

花园里的地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远处铁栅栏边的几盏,在黑暗里像孤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座沉睡的庄园。

而庄园深处,某个房间里,江屿寒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沈知薇的照片,穿着白色的长裙,坐在钢琴前,侧着脸,笑得温柔。

他看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很厚,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他抽出里面的文件,一页页翻看。

是叶清歌的资料。

从出生证明,到学校成绩单,到医疗记录,到叶家的收养文件,到她这十八年来拍过的每一张照片,写过的每一篇作文,甚至画过的每一张画——那些被徐美玲“扔了”的画,这里都有复印件。

他看得很仔细,尤其是那些画。

画里有花园,有窗景,有光,有模糊的女性身影。笔触很稚嫩,但很有灵气,尤其是对光影的处理,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他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泛黄的、复印的照片。照片里是林婉秋,穿着旗袍,烫着卷发,对着镜头笑。

和文件夹里那张一模一样。

他盯着照片,手指在“婉秋”两个字上轻轻划过,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看向叶清歌房间的方向。

眼神很深,很沉,像在计算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

许久,他合上文件,放回抽屉,锁好。

然后,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不加冰,一饮而尽。酒精很烈,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种尖锐的、清晰的痛感。

他需要这种痛感。

需要这种真实的感觉,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知薇。

为了那个三年前死去的、他最爱的人。

为了找出真相,为了复仇,为了……

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和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