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光线比外面暗沉得多,只有灶膛口那点将熄未熄的橘红色炭火,在积满柴灰的坑底明明灭灭,映着墙壁上厚厚一层烟熏火燎的油垢。空气里那股隔夜糊糊的酸馊味、劣质柴草燃烧后的焦糊气、还有墙角堆着的半湿不干的猪草叶子散发出的沤烂气息,混在一块儿,沉甸甸地压在肺管子上。
苏晓扶着冰凉粗糙的土墙,一步挪一步地蹭到灶台边。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歪在灶上,锅沿挂着一圈干结发黄的糊糊嘎巴。锅底倒是真还剩了点东西——浅浅一层灰褐色的、几乎凝成冻的汤底子,上面浮着几片煮烂了的菜叶子,蔫头耷脑地泡在浑浊的油花里。
她拿起靠在锅边那把豁了口的木勺,刮了刮锅底。勺子刮过铁皮,发出“刺啦”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刮下来一小坨黏糊糊、冰凉凉的糊糊冻。凑到鼻子底下,那股隔夜的、带着点馊气的味道更冲了。
胃里一阵翻腾。但肋下那点被红药水麻痹住的闷胀感,和空荡荡的肚腹发出的微弱抗议,让她闭了闭眼,还是把那坨冰凉的东西送进了嘴里。又冷又腻,像吞了一块冻住的猪油渣,糊在嗓子眼半天咽不下去。她赶紧舀了半勺旁边水缸里冰凉的井水灌下去,才勉强冲了下去,喉咙里留下一种刮嗓子的粗粝感。
灶房里静得吓人,只有她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和灶膛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她靠在冰冷的灶台边,缓了口气。肋下那东西安稳地硌着,像一块揣在怀里的冷石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灶台角落——那里堆着几块劈好的干柴,柴刀斜靠在上面,刀口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一点钝光。
张菊香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又从院子里传了进来,隔着薄薄的土墙,嗡嗡的听不真切,但那股子不耐烦的劲儿穿透力十足。苏晓知道,那包窝头咸菜和水壶,就是催命符。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冰水带来的凉意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不能再拖了。她转身,脚步虚浮地挪出灶房。
院子里,阳光正好。那包东西还搁在倒扣的破瓦罐顶上,水壶口渗出的水渍在粗布包袱皮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张菊香正背对着她,弯腰在晾衣绳上使劲拍打着一件硬邦邦的破棉袄,灰尘在光柱里乱飞。
苏晓走过去,伸手去拿那包袱。手指刚碰到那湿冷的粗布,张菊香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地直起身,扭过头来。
“磨蹭啥呢?等着日头落山呢?”她瞪着眼,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苏晓脸上,“地里头都等着!去晚了耽误你爹下晌工,看他不抽你筋!赶紧滚!”
苏晓没吭声,手指攥紧了包袱皮那湿漉漉的疙瘩结。布包沉甸甸的,窝头的硬角隔着布硌着手心。她低着头,抱着包袱,转身就往院门口走。脚步依旧有点飘,肋下那东西随着步子轻轻晃动,带来一阵细微的、被麻住的牵扯感。
刚走到院门口那半人高的破篱笆边,身后又传来张菊香拔高了调门的吼声:“回来顺路去后坡!捡点干柴火!灶膛都快空了!死丫头片子,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苏晓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篱笆门,走了出去。
村子里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踩上去硬邦邦的。风不大,吹在脸上却依旧带着初春的料峭。她抱着那个散发着窝头咸菜和水腥气的包袱,沿着记忆里模糊的田埂方向走。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田地,翻过的泥土冻得梆硬,偶尔能看到几簇顽强冒头的、蔫黄的草芽。
肋下那东西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它安稳地硌在那儿,像一块冰冷的磁石,牢牢吸着她的心神。红药水的麻痹效果似乎在消退,一种细微的、带着点压迫感的胀痛又隐隐泛了上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的形状——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隔着薄袄和里衣,紧贴着她的皮肉。
不能这样抱着它去地里。苏来福就在那边。万一……万一磕了碰了,万一被看出什么端倪……
冷汗又冒了出来,被风一吹,凉飕飕地贴在背上。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往前挪。目光在路两边光秃秃的田埂和远处灰蒙蒙的村落轮廓间扫视。后坡……捡柴火……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样浮了上来。后坡……好像……离村子有点距离?那边……是不是有个废弃的……看瓜的棚子?还是堆柴火的破屋?
原主的记忆碎片像褪色的旧照片,模糊不清。但“后坡”和“柴火”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让她心里猛地一跳。
机会!
她几乎是立刻偏离了去田里的主路,拐上了一条更窄、更荒僻、长满枯黄蒿草的小岔道。脚下的土更松软,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绕过一片光秃秃的矮树林,一个低矮破败的土坯小屋出现在眼前。屋顶塌了小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壁上泥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土坯。门板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门洞,像张开的嘴。门口散乱地堆着些朽烂发黑的碎木屑和枯枝败叶,散发着一股潮湿腐败的霉味。
就是这儿了。一个废弃的柴房或者看瓜棚。
苏晓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兔子。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几声狗吠,再没别的动静。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踩着门口的碎木屑,弯腰钻进了那个黑洞洞的门洞。
里面比外面更暗,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烂木头和某种小动物粪便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出来。她强忍着,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屋顶塌陷的地方漏下几缕天光,勉强照亮了屋内一角。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踩实的灰土和碎草,角落里堆着些早已朽烂不堪、看不出原状的破烂家什,还有一小堆半湿不干、显然是被雨水泡过又风干的枯树枝。
就是这儿了!
苏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走到最里面、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这才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肋下那东西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
她颤抖着手,把怀里那个湿漉漉的包袱放在脚边。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个极其神圣又极其危险的仪式,手指颤抖着,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薄袄上那几颗磨得发亮的布扣。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了进来,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咬着牙,忍着肋下那被冷风一激、更加清晰的胀痛感,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里衣深处。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
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她将那东西从贴身的最里层,掏了出来。
一块用深褐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硬物。油布表面沾满了河底淤泥干涸后的深色污渍,摸上去又冷又硬,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河水腥气和油布捂久了的怪味。
就是它!
苏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捧着这沉甸甸的油布包,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捧着一个沉睡千年的潘多拉魔盒。指尖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冰凉僵硬。
她蹲下身,将油布包放在脚边那堆相对干燥些的枯草上。然后,几乎是匍匐着,用身体挡住门口可能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颤抖的手指,开始小心翼翼地抠弄油布包边缘那被污泥和冰碴糊死的接缝。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指尖被粗糙的油布边缘磨得生疼。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刮,一点一点地抠。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指尖刮擦油布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破屋里回荡。
终于,“嗤啦”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
油布包的一角被她硬生生抠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难闻的气味猛地从缝隙里逸散出来——油布捂久了的闷臭、纸张受潮的霉味、还有一种……极其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铁锈和某种陈旧油墨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息!
苏晓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痉挛着,颤抖着,沿着那道缝隙,一点一点地,将油布包那坚韧的外皮,缓缓地、艰难地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