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板的威力
1981年9月的第一个清晨,秋日的阳光斜射进三车间。工人们陆续走进车间大门,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袖口和膝盖处都磨出了毛边。几个老师傅的工装上还沾着前一天的铁锈和油污,像一幅幅深浅不一的地图。
他们习惯性地看向车间东侧的黑板——那是每天了解生产情况的地方。但今天,黑板被一条白色的粉笔线从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了两面截然不同的镜子。
左边是熟悉的模铸生产记录,十五行工整的粉笔字,记录着八月上半月的数据。右边则是全新的连铸生产记录,同样是十五行,但数字明显不同。
陈钢站在黑板前,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这是技术员的“礼服”,只在重要场合穿。左胸口袋别着两支钢笔,一支黑色,一支红色。他手里拿着木制三角板,像一位站在讲台前的教师。
收得率对比几个大字写在最上方。下面的数字让围观的工人们屏住了呼吸:
- 模铸:87.2%(波动范围85.3%-89.1%)
- 连铸:95.1%(波动范围94.3%-95.8%)
“7.9个百分点。”陈钢用三角板指着那个差距,声音在清晨安静的车间里格外清晰,“同样的钢水,用连铸能多出近一成的钢材。”
他顿了顿,让工人们消化这个数字。“按三号炉月产四千吨钢水计算,每月多出三百一十六吨钢材。一吨钢材的利润,大概是一百元。你们自己算算,一个月多挣多少钱?”
有人开始低声计算。三万一千六百元——这个数字在1981年是个天文数字。一个八级工的月工资才一百零二元。
“再看能耗。”陈钢移动三角板。
能耗对比:
- 模铸:1.98吨标煤/吨钢
- 连铸:1.72吨标煤/吨钢
“降低了13.1%。”陈钢解释,“模铸要把钢锭重新加热到1250℃,在均热炉里烧三个小时,才能送到初轧机开坯。连铸坯温度高,很多可以直接热送轧制,最多稍微补热。光这一项,一年能省下多少煤?”
他不用说出具体数字,工人们都能想象。煤炭是紧俏物资,每年冬天厂里都要为煤炭指标发愁。
质量对比:
- 模铸钢坯合格率:91.3%
- 连铸钢坯合格率:94.7%
“3.4个百分点的提升。”陈钢说,“连铸坯内部组织均匀,偏析轻。模铸钢锭头部有缩孔,尾部有夹杂,切头切尾要损失不少。连铸基本没这个问题。”
最后,他指向最敏感的一栏。
人工对比:
- 模铸工序:钢水浇注6人,脱模清理8人,钢锭运输4人,共18人/班
- 连铸工序:浇钢操作4人,切割出坯4人,设备巡检2人,共10人/班
- 减少:44%
车间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几个老模铸工脸色变了,他们身上沾满钢渣和耐火泥的工装,此刻仿佛成了即将被淘汰的象征。
“陈技术员,”一个四十多岁、脸上有烧伤疤痕的老工人挤到前面,他工装左袖被高温烤得发硬,“那多出来的八个人……怎么办?下岗?”
“不是多出来,是转岗。”陈钢放下三角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模铸工序取消,但连铸需要新岗位——设备维护、仪表监控、质量控制、工艺优化。咱们厂的老师傅,有几十年炼钢经验,学这些新东西,比刚进厂的年轻人快。这不是下岗,是转岗,是学新本事。”
他走到连铸机操作台前,指着那些仪表和按钮:“而且,连铸的活,比模铸轻松。不用抬几十公斤的钢锭模,不用清理堵塞的浇道,不用在高温烟尘里守着冒口补浇。都是在操作台前,看仪表,调参数。劳动强度降了,工作环境好了。”
王师傅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他今天特意换上了洗得最干净的一套工装,连藤编安全帽都换了新的。站到陈钢身边,他清了清嗓子:
“我五十一了,干了一辈子模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期在高温烟尘环境里说话留下的职业病,“这一个月学连铸,开始是不习惯。觉得那些仪表指针跳来跳去,心里不踏实,不如看钢水颜色、看钢锭收缩实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跟他干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伙计。“但现在我懂了——仪表不会骗人,数据不会骗人。以前靠经验,十炉能对七炉就是老师傅。现在靠数据,十炉能对九炉半。”
他指向黑板上的收得率:“多出这7.9%,就是实打实的效益。效益好了,厂子好了,年底奖金才能多。这个账,不难算。”
工人们沉默了。有人盯着黑板上的数字,手指在工装裤缝上无意识地搓着;有人低头盘算,嘴里念念有词;有人交换眼神,目光复杂。但质疑的声音,明显小了。
李副厂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人群后面,身上穿着灰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安静地看完整个过程,等工人们陆续散去上工,才走到陈钢面前。
“这黑板,”他指了指那面被数字填满的黑板,“比开十个动员会都管用。”
“数据自己会说话。”陈钢说。晨光透过车间的天窗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密的汗珠——刚才虽然表面镇定,其实也紧张。
“说了话,还要有人听。”李副厂长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大前门”点上,“下午开全厂干部会,你准备一下。连铸要全厂推广,怎么推,分几步,投入多少,产出多少,要说清楚。特别是——”他吐出一口烟,“怎么解决人的问题。”
“好。”
陈钢看着李副厂长离开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下午才开始。
二、 三步走的蓝图
下午的会议室,烟气浓得能当蚊香用。
长条桌旁坐满了人。各车间主任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或工装,技术员们大多穿着深蓝色或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几个科长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口袋上别着钢笔。桌上摆着一排搪瓷缸子,里面的茶水已经泡得发黑。
陈钢站在前面,身后墙上挂着几张手绘的图表——用的是厂里废弃的报表纸背面,用红蓝铅笔绘制,再用复写纸复印了十几份。他的深蓝色中山装在午后的闷热里已经湿了后背,但站姿依然笔直。
“我的方案很简单,就三步走。”
他在黑板上写下三个时间段:
第一步(1981年9-12月):完善现有连铸机,实现稳定生产。同时,在一号、二号转炉区域建第二台连铸机,设计年产能八万吨。预算:二十五万元。
第二步(1982年1-6月):在三号转炉旁建第三台连铸机。同时改造全厂模铸系统,逐步淘汰钢锭模,腾出场地和人力。预算:三十万元。
第三步(1982年7-12月):实现全连铸生产。模铸工序全部取消,组建连铸车间,统一管理三台连铸机。投资预算:二十万元。
“总投资七十五万元。”陈钢用红色粉笔圈出这个数字,“资金来源:省冶金厅贴息贷款二十万,厂自筹三十万,申请冶金部技改资金二十五万。”
“七十五万!”财务科长“腾”地站起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镜腿用白胶布缠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手指颤抖地翻着:“李厂长,陈技术员,咱们厂现在全部流动资金才四十万!账上能动用的不到二十五万!全投进去,万一……”
“不是一次性投。”陈钢打断他,声音平稳,“今年只要二十五万启动资金。而且,连铸的效益是现成的——按目前数据,一台连铸机年效益约四十万元。三台建成,年效益一百二十万。还贷绰绰有余。”
“那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设备科长接过话头。他是个黑脸膛的壮汉,工装袖口沾着油污,一看就是刚从车间过来。“万一连铸机运行不稳?万一铸坯质量不合格?万一市场不认?”
陈钢不慌不忙,打开文件夹。里面是过去一个月的问题记录和解决措施,用钢笔工整地抄写在信纸上,每页都有相关人员的签名。
“漏钢问题,”他翻到第一页,“通过优化结晶器锥度和二冷区配水,已从三天一次降到十天一次。这是王师傅和我的共同记录。”
“水口堵塞,”翻到第二页,“通过钢包吹氩和优化保护渣配比,基本解决。这是上个月十六号到三十号的浇注记录,连续十四炉无堵塞。”
“铸坯质量,”翻到第三页,“合格率稳定在95%以上,且呈上升趋势。这是化验室提供的检测报告。”
他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盖着红头公章的文件:“市场方面,省冶金厅已协调,省内三家轧钢厂愿意试用我们的连铸坯。只要质量稳定,可以签长期合同。这是省厅的批复文件复印件。”
会议室里响起纸张传递的窸窣声。几个科长传阅着文件,有人推了推眼镜仔细看,有人和旁边的人低声交换意见。
“那人员呢?”劳资科长问得更直接。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已经磨破。“模铸取消,三十多个岗位没了。多出来的人怎么办?往哪安排?”
这个问题让会议室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文件,看向陈钢。几个车间主任互相交换眼神,有的担忧,有的怀疑,有的面无表情。
陈钢合上文件夹,目光扫过全场。
“人员不是负担,是财富。”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模铸工序取消,但连铸需要新技能——设备维护、自动控制、质量检测、工艺优化。我们可以培训。老师傅有几十年经验,学新东西快。年轻人有文化,接受能力强。从模铸到连铸,是转岗,是升级,不是下岗。”
“说得好听。”有人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见,“四五十岁的人,学得会那些仪表、控制?那些按钮、屏幕?”
“学得会。”
门口传来声音。所有人转头,看见王师傅站在那儿。他显然是从车间直接过来的,深蓝色工装上沾着新鲜的钢渣粉尘,安全帽拎在手里,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脸上还有高温烤出的红晕。
“我五十一了。”他走进来,站在陈钢身边,面向所有人,“这个月,我学测温、学看曲线、学调拉速。开始是不懂,那些仪表指针晃来晃去,那些数字跳来跳去,看得头晕。但慢慢就懂了。”
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红色塑料皮,边角已经磨白。翻开,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满了数字和符号,还有简单的手绘图。
“连铸这玩意儿,看着复杂,摸清规律,比模铸好干。”王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模铸要看天吃饭——钢水温度、浇注速度、补缩时间,全凭经验。今天天气干,明天天气潮,浇注效果都不一样。十炉钢,总有一两炉出问题。连铸有仪表,有数据,按规程操作,八九不离十。”
他合上本子,看向在场的人,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些他认识了几十年、一起在炉前流过汗的老伙计,那些他带出来的徒弟,那些和他吵过架也喝过酒的同事。
“我知道,老伙计们担心。”王师傅的声音低了些,但更沉了,“担心自己那点手艺没用了,担心被淘汰,担心以后在厂里没位置。我原来也担心。在炉前干了三十多年,突然要学新东西,心里也打鼓。”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但现在我想通了——手艺不是死的,是活的。以前看钢水颜色,看钢锭收缩,是手艺。现在看仪表指针,调控制参数,也是手艺。炼钢这个活儿,本质没变——都是要把铁炼成钢,炼成好钢。变的只是工具,只是方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嗡嗡”旋转,吹动着满屋的烟雾。
王师傅说完,把本子塞回口袋,朝陈钢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他还要回车间,今天中班是他带。
长久的沉默。
李副厂长坐在主位上,手里夹着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陈钢,你实话实说,有多大把握?”
“技术把握,百分之百。”陈钢回答得毫不犹豫,“设备我们能造,工艺我们掌握,问题我们知道怎么解决。但任何技术改造都有风险。最大的风险不是技术,是人的观念,是管理的惯性,是改变带来的阵痛。”
“阵痛……”李副厂长重复这个词,“能承受吗?”
“长痛不如短痛。”陈钢说,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铁砧上,“我们现在不痛,三年后,等武钢、鞍钢那些大厂都上了连铸,等模铸彻底淘汰,等我们的产品因为成本高质量差卖不出去——那时候我们会更痛。痛到发不出工资,痛到厂子关门,痛到所有人都没饭吃。”
这话太刺耳,太直接。几个科长的脸色变了,有人想开口反驳,但看看李副厂长的表情,又闭上了嘴。
所有人都明白,陈钢说的是事实。钢铁技术在进步,大厂在狂奔。如果他们这样的小厂不跟上,就是死路一条。
李副厂长沉默了很久。他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有些模糊。
“那就干。”他终于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分三步走。今年先建第二台连铸机。陈钢,你全权负责。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但有一条——”
他盯着陈钢的眼睛:“不能影响今年三十万吨的生产任务。完不成任务,什么都是空话。”
“明白。”陈钢点头。
散会后,张德海走到陈钢身边。这位技术科长今天穿着整齐的灰色中山装,金丝眼镜擦得锃亮。他压低声音:“小陈,你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全厂连铸化,这是要把厂子翻个底朝天啊。”
“张科长,天早就该翻了。”陈钢看着他,“咱们厂,建厂二十三年,设备没大更新,工艺没大改进,年年都在亏损边缘挣扎。不翻天,等死吗?”
张德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陈钢的肩膀,叹了口气,走了。
陈钢知道,张德海的沉默,就是最大的支持。这个留苏专家,骨子里是相信技术、相信科学的。他只是谨慎,不是保守。
三、 第二台连铸机
第二台连铸机的建设,在九月中旬正式启动。
有了第一台的经验,这次顺利得多。陈钢在原有设计基础上做了多项改进,每项改进都基于过去四个月运行数据的分析。
结晶器的研发是最关键的改进之一。第一台连铸机的结晶器长度700mm,运行数据显示,在拉速超过1.2m/min时,坯壳在出口处厚度有时不足10mm,容易导致漏钢。陈钢将新结晶器加长到800mm,并重新计算了锥度曲线。
“原来的线性锥度是0.8%/m。”陈钢在研发讨论会上用粉笔画图,“但钢水凝固收缩不是线性的。初期收缩快,后期慢。我们应该用抛物线锥度——入口0.9%/m,出口0.7%/m。”
他在黑板上列出一串微分方程,描述钢水凝固过程中的传热和收缩。几个老技术员看得直皱眉,陈钢就用更直观的方式解释:“简单说,就是让结晶器内腔的形状,更贴近钢水凝固后的实际形状。”
铜板镀铬层从0.05mm加厚到0.1mm。陈钢专门去了趟省城,找到一家能做硬铬电镀的厂子。对方技术员听说要镀连铸机结晶器,直摇头:“这活儿没干过。结晶器工况太恶劣,冷热交替,还要耐钢水冲刷,镀层容易剥落。”
“所以要用特殊工艺。”陈钢从包里掏出一沓资料,是他根据未来知识整理的镀铬工艺要点——前处理、电流密度、镀液温度、添加剂配比……“按这个参数做,镀层结合强度能提高三成。”
对方技术员将信将疑地接过资料,看了半天,抬起头:“你从哪搞来的这些参数?”
“从书上看来的,自己琢磨的。”陈钢说。这当然是假话,但这些参数在2023年是最基础的。
振动台的改进集中在控制系统。第一台是固定频率、固定振幅,只能适应很窄的工艺范围。陈钢设计了新的偏心轮机构,频率可在80-250次/分之间无级调节,振幅可调范围±3-6mm。
“不同钢种需要不同的振动参数。”他在设计图纸上标注,“低碳钢需要高频率、小振幅,减少振痕深度。高碳钢可以频率低些,但振幅要大,防止粘结。”
驱动电机从7.5kW加大到15kW,并加装了变频调速装置。这是陈钢特意申请的“贵重物资”——一台日本产的变频器,要三千多元。设备科长签字时手都在抖。
“真要这么贵的玩意儿?”他问。
“真要。”陈钢说,“没有变频,振动参数调不精确,铸坯表面质量上不去。”
二冷区从五段增加到七段,每段都有独立的流量计、压力表、温度传感器。陈钢设计了一套简单的闭环控制系统:根据铸坯表面温度实测值,自动调节各段冷却水量。
“关键在温度测量。”他对负责电气的王建军说,“要在二冷区装红外测温仪,实时监测铸坯表面温度。”
“红外测温仪?”王建军愣了下,“那玩意儿咱们厂没有,听说很贵。”
“我想办法。”陈钢说。他确实有办法——在2023年,红外测温是最普通的技术。他知道基本原理,知道关键参数。他找到厂里一个喜欢鼓捣无线电的青年工人,两人一起琢磨,用废弃的军用红外探测器改造成简易测温仪。精度不高,但能用。
拉矫机从四辊增加到六辊,矫直力从50吨提高到80吨。辊子材质换了——从普通的45号钢换成耐热合金钢3Cr24Ni7N,这种钢在900℃高温下仍有足够强度。
“辊子要通水冷却。”陈钢在设计交底会上说,“内部钻冷却水道,走循环水。否则长时间高温工作,轴承会烧,辊子会变形。”
加工时遇到了麻烦。辊子直径300mm,长度1200mm,要在内部钻出复杂的冷却水道,还要保证不漏水。机械厂的老车工直摇头:“这活儿干不了。钻这么深的孔,还要拐弯,咱们的设备不行。”
陈钢想了三天,想出一个土办法:把辊子做成两半,分别加工出冷却水道,然后拼起来焊接。焊接要用氩弧焊,保证密封。焊后做探伤检查,做水压试验。
切割系统彻底改变。第一台用的火焰切割,切口质量差,切割速度慢。陈钢决定改用液压剪切——剪切力200吨,剪切时间3秒,切口平整。
液压剪的设计是个挑战。陈钢带着几个青年技术员,在资料室泡了一个星期,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液压机械手册。最终设计出四连杆增力机构,用一只直径200mm的液压缸,产生200吨的剪切力。
刀片材质选了Cr12MoV模具钢,热处理到硬度HRC58-62。刀片间隙要精确调整——间隙太大,切不断;间隙太小,容易卡死。陈钢做了个简易的调整装置,用百分表控制间隙,精度能达到0.1mm。
电气控制是最大的突破。陈钢申请了一套日本三菱F系列的PLC,这是厂里第一套可编程控制器。到货那天,整个技术科的人都跑来看——一个铁盒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接线端子,还有几个闪烁的小灯。
“这玩意儿……真能控制整个连铸机?”电工班长老李怀疑地问。
“能。”陈钢已经研究了好几天的编程手册,“比继电器控制可靠,功能也强得多。”
他花了两个星期学习编程。没有电脑,就用编程器一个个地址输入。程序写了三百多步,实现了拉速闭环控制、结晶器液位自动控制、二冷水自动跟踪。
调试的时候问题百出。有时程序跑飞,有时输入输出不对,有时莫名其妙死机。陈钢和电工班的人熬了三个通宵,一点点查,一点点改。最后终于调通了。
“乖乖,”老李看着那些按程序自动动作的电磁阀、电机、气缸,感叹道,“这玩意儿,神了。”
预算二十五万,实际花了二十八万五。超支的三万五,主要在PLC、液压剪、红外测温仪上。报账时,财务科长脸拉得老长。
“陈技术员,你这超支也太厉害了。”他翻着厚厚的发票,“这日本PLC,三千二!这液压缸,一千五!这红外测温仪,八百!这些可都是计划外的!”
“但这些是必须的。”陈钢拿出运行记录,“有了PLC,控制精度提高,铸坯合格率能提两个点。有了液压剪,切割时间从四十秒减到三秒,作业率能提高。有了红外测温,二冷控制更准,能减少内部裂纹。这些投入,半年就能收回来。”
李副厂长看了演示,看了数据,最后在报销单上签了字:“值。”
1981年11月20日,下午两点,第二台连铸机热试。
车间里挤满了人。厂领导来了,各车间主任来了,技术员来了,工人也来了。大家都想看看,这台花了二十八万五、用了两个多月建成的连铸机,到底行不行。
王师傅穿着崭新的工装——深蓝色,洗得发硬,左胸口用红线绣着“安全生产”四个字。他站在主操作台前,手有些微微发抖。这不是紧张,是责任太重。
“开始吧。”李副厂长说。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按下“浇注开始”按钮。
钢水从钢包流入中间包,再流入结晶器。液位稳定在80mm。拉矫机启动,拉速缓缓提到1.2m/min。铸坯从结晶器下口拉出,暗红色,表面有细密的振痕。
进入二冷区,水雾喷淋。铸坯颜色从暗红变成暗黑。
到切割位,液压剪“咔嚓”一声。3米定尺铸坯落下,切口平整如镜。
一次成功。
从开浇到收尾,两小时十五分钟,一炉钢水全部连铸完成。收得率95.6%,合格率96.2%。
车间里响起掌声。王师傅摘下看火镜,擦了擦额头——全是汗。他走到陈钢面前,想说什么,但嗓子发干,只重重拍了拍陈钢的肩膀。
陈钢在记录本上工整地写下:1981年11月20日,第二台连铸机,首次热试成功。收得率95.6%,合格率96.2%。
然后他合上本子,对王师傅说:“接下来,我们要让两台连铸机,跟三座转炉匹配起来,实现连续生产。”
“匹配?”
“对。”陈钢在黑板上画生产流程图,“三座转炉,每炉冶炼时间22分钟,加上辅助时间,平均每35分钟出一炉钢。一台连铸机,浇一炉钢要25分钟,加上准备时间,平均每40分钟接一炉钢。两台连铸机并行,理论可以匹配三座转炉。但实际操作中,有配合问题——转炉出钢时间不可能完全均匀,连铸机有换包时间,有故障时间。要精确调度,才能实现连续浇注。”
“那得有个总调度。”王师傅明白了。
“对,生产指挥中心。”陈钢写下这五个字。
四、 生产指挥中心
生产指挥中心的建立,是另一场变革。
地点选在厂部办公楼一楼,原会议室改造。三十平米的空间,三面墙上挂了六块大黑板,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设备很简单:一台电话总机,一部对讲机,一块机械式生产调度牌。
但核心不是设备,是流程和信息。
陈钢设计了生产调度系统。每座转炉、每台连铸机,都是一个“生产单元”。每个单元的状态,用磁铁牌显示在黑板上:
- 绿牌:正常运行
- 黄牌:准备/等待
- 红牌:故障/检修
- 蓝牌:完成/待命
每个单元下面,挂着子状态牌:冶炼中、出钢准备、浇注中、换包、清渣……
调度员由有经验的炉长轮值,每天三班。他们坐在桌前,通过电话和对讲机了解各单元实时状态,在调度牌上移动磁铁,发出指令。
规则是陈钢定的:连铸优先。转炉的出钢时间,要尽量配合连铸机的浇注周期。如果连铸机还有10分钟浇完当前炉,调度会通知转炉:“加快冶炼,10分钟后出钢。”如果转炉要检修,调度会安排连铸机提前换包,或临时降低拉速,等待下一炉钢。
“这叫节拍生产。”陈钢在第一次调度员培训会上说,“就像乐队的指挥,每个乐器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要协调。我们的乐器是转炉、钢包、连铸机。奏出的乐曲,是连续不断的钢水,是源源不断的铸坯。”
开始的那几天,简直就是灾难。
转炉习惯了按自己节奏干。炉长觉得钢水好了,就出钢,不管连铸机在干什么。突然接到调度电话说“等十分钟”,炉前班长直接骂娘:“等十分钟?钢水温度降了算谁的?出了问题谁负责?”
连铸机也要配合转炉,拉速要调来调去,不稳定。操作工抱怨:“一会儿让加速,一会儿让减速,这铸坯质量能好才怪!”
调度员更是忙得团团转。电话响个不停,对讲机里都是抱怨。调度牌上的磁铁刚摆好,一个电话打来,又得重摆。第一个当班的调度员老赵,下班时嗓子都哑了,满头大汗。
“不行,太乱了。”他对陈钢说,“转炉说钢水要好了,连铸说还要五分钟才能换包。等还是不等?等,钢水温度降,出了问题我得担责。不等,连铸断了,我更担不起。”
“定规则。”陈钢说。
他召集所有相关岗位的负责人,开了整整一下午的会,定出三条铁律:
第一,连铸机换包时间固定:8分钟。调度提前10分钟通知转炉准备出钢。
第二,转炉出钢温度标准:连铸钢水1650±10℃,模铸可放宽到±20℃。
第三,如果时间不匹配,优先保连铸。转炉钢水可临时改模铸,但每改一炉,扣当班奖金20元。
规则定了,执行。开始有抵触,有争吵,有告状。但陈钢和李副厂长态度坚决:必须执行。
三天后,节奏慢慢出来了。调度员开始掌握技巧,知道怎么提前预判,怎么协调。转炉和连铸机操作工开始适应新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等。
一周后,第一次实现“连续三炉连浇”。
调度记录显示:下午两点,1号转炉出钢,供1号连铸机。两点三十五分,2号转炉出钢,接1号连铸机。三点十分,3号转炉出钢,接2号连铸机。四点,1号转炉再次出钢,接1号连铸机……
连续四小时,三座转炉的钢水无缝衔接,在两台连铸机上连续浇注,生产铸坯120吨。收得率96.1%,创了纪录。
“看到没有?”陈钢指着生产记录,在调度总结会上说,“连续浇注,中间没有换包降温,没有开浇头尾废品。收得率提高,能耗降低,质量稳定。这就是体系的力量——单个设备优化是加法,系统匹配优化是乘法。”
数据摆在面前,所有人服了。调度中心从“添乱的”变成“必需的”。各车间主动报状态,主动协调时间,主动配合调度。
生产指挥系统运行一个月后,陈钢做了统计:
- 连铸机作业率:从71%提高到78%
- 连续浇注炉数:平均从1.8炉提高到2.5炉
- 收得率:从95.1%提高到96.3%
- 吨钢能耗:从1.72吨标煤降至1.68吨标煤
“这还只是开始。”陈钢在月度生产会上说,“如果我们将连铸机增加到三台,如果我们将调度系统电子化,如果我们实现生产数据实时采集和自动分析……作业率可以提到85%以上,连续浇注炉数可以到5炉、8炉,甚至更多。”
“电子化调度系统?”有人问,“那得用计算机吧?”
“对。”陈钢说,“而且我们已经有了——DJS-130。下一步,我们要开发生产管理软件,实时采集转炉、连铸数据,自动计算最优生产节奏,辅助调度决策。”
会场上响起惊讶的声音。用计算机管生产?这太超前了。
但李副厂长说:“可以试。先从简单的开始,采集数据,显示状态。调度还是人做,计算机辅助。”
陈钢知道,这又是一场硬仗。
五、 软件之战
开发生产管理软件,在1981年的红星厂,是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硬件有问题,看得见摸得着,可以修可以改。软件有问题,是逻辑问题,是算法问题,是隐藏在代码深处的幽灵。而且,厂里懂计算机的,只有一个——计算站的老吴。
陈钢、吴师傅,加上电工班的王建军,三人组成软件小组。陈钢负责需求分析和算法设计,吴师傅负责系统架构和核心代码,王建军负责数据采集和接口。
需求很明确:实时采集三座转炉、两台连铸机的关键数据(温度、压力、流量、状态),在计算机上显示,计算生产节奏,给出调度建议。
但实现起来,步步是坎。
第一坎:数据采集。转炉和连铸机没有现成的传感器输出接口。要加变送器,把温度、压力等模拟信号,转换成0-10mA或4-20mA标准信号,再通过电缆传到计算机房。
陈钢设计了信号采集网络。在每个设备旁装一个接线箱,变送器输出接到箱子里,再通过主干电缆送到计算站。全厂要布十几公里电缆,穿墙过洞,跨路越沟。
电缆要防高温——有些要走高温区,普通电缆绝缘会老化。陈钢找来耐高温电缆,但数量不够。最后只能用普通电缆,外面套上石棉管,再包上绝热材料。
电缆要防干扰——厂里大电机多,电弧炉、天车、轧机,都是干扰源。陈钢设计了屏蔽层,多点接地。信号线要和动力线分开走,交叉时要垂直。
布线的那些天,电工班全员上阵。爬上爬下,钻地沟,穿电缆桥架。一天下来,个个浑身是土,工装被汗水湿透又晾干,结出一层白色的盐霜。
第二坎:A/D转换。DJS-130是数字计算机,只能处理数字信号。现场来的模拟信号,要转换成数字信号才能处理。
需要A/D转换卡。陈钢打听了一圈,上海一家仪表厂有,8通道,精度12位,采样率10kHz。但价格吓人——一块卡两千元。至少需要四块,就是八千元。
“太贵了。”李副厂长看了报价单,眉头皱成疙瘩,“八千块,够发全厂一个月奖金了。”
“但必须用。”陈钢说得很坚决,“没有A/D卡,数据进不了计算机,系统就是空壳。我们之前的所有投入,就白费了。”
他拿出详细的效益分析:系统建成后,作业率能提高3%,相当于年增产近万吨钢,效益百万以上。八千块投入,一个月就能收回。
磨了三天,李副厂长终于批了,但只批了五千。“先买两块,凑合用。有效果,再买。”
两块卡,十六个通道,根本不够。陈钢只能精打细算,最重要的数据用卡采集,次要的数据用巡检记录手工输入。
第三坎:软件架构。这才是最难的。
DJS-130内存只有32KB。要存实时数据,要运行调度算法,要显示界面。32KB,在2023年连一张清晰的照片都存不下,在1981年要跑一个实时监控系统。
吴师傅愁得头发都白了。“小陈,这不可能。光数据缓冲区就要8K,程序代码至少要20K,还有运行栈、工作区……根本不够。”
“压缩。”陈钢说,“用一切办法压缩。”
他们用整型代替浮点——温度用整型表示,单位0.1℃,1650℃就存16500。压力用整型,单位0.01MPa,0.8MPa存80。
用查表代替计算——很多中间结果预先算好,存在表里,用时直接查。虽然占用内存,但节省计算时间。
用覆盖技术——程序分成若干模块,运行时只加载需要的模块。调度算法模块只在需要时加载,显示模块常驻。
用紧凑编码——状态信息用位表示,一个字节能存八个状态位。运行、停止、故障、报警……都用0和1表示。
代码优化到极致。吴师傅是汇编高手,他用汇编语言重写了关键模块,比FORTRAN编译的代码节省30%空间。
第四坎:实时性。生产数据每秒都在变,计算机要在秒级响应。但DJS-130速度慢,主频只有500kHz,采集一轮数据要十几秒,计算要几十秒。等算出结果,生产状态已经变了。
“必须优化算法。”陈钢重新设计调度算法,“不用实时重算。根据生产计划,提前算好未来半小时的调度方案,存起来。实际运行有偏差,用简单的规则微调,比如加减拉速,调整出钢时间。”
他把复杂的优化问题,分解成若干简单的规则。这些规则用简单的逻辑判断就能实现,计算量大大减少。
第五坎:人机界面。DJS-130的终端是单色字符显示器,绿色荧光屏,24行×80列。要在这么小的屏幕上,显示三座转炉、两台连铸机的实时状态,还要有趋势图,有报警信息。
吴师傅设计了字符图形界面。用“■”表示设备运行,“□”表示停止,“▲”表示报警。用不同密度的字符表示曲线——用“.”表示低点,用“*”表示高点,用连线字符组成趋势图。
颜色没有,用闪烁代替。重要报警时,那行字会闪烁。虽然简陋,但能看清。
开发的两个月,陈钢和吴师傅几乎住在计算站。行军床支在机房角落,困了眯一会儿,饿了啃冷馒头。机房里恒温恒湿,但弥漫着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还有打孔纸带的油墨味。
代码写了几千行。没有显示器编辑,就在纸上写,然后翻译成机器指令,在纸带上穿孔。错了就要重新穿孔,手指被纸带边缘割出一道道口子。
调试是最折磨人的。程序跑起来,结果不对。是算法问题?是数据问题?是硬件问题?要一点点排查。有时一个bug要找几天。
最崩溃的一次,程序运行到一半,突然死机。重启,还死。检查代码,没问题。检查数据,没问题。最后发现,是内存的一个位坏了——0永远读成1。换内存板,好了。
那天晚上,陈钢和吴师傅坐在机房里,对着修好的机器,半天没说话。最后吴师傅说:“我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陈钢说:“我也没。”
但他们没停。白天陈钢要去车间,处理生产问题,培训工人,开会。晚上回机房,继续调程序。吴师傅年纪大了,陈钢让他多休息,但老人不肯。“这事,有意义。”他说。
12月15日,系统第一次联调。
所有电缆接好了,A/D卡装上了,软件加载了。陈钢、吴师傅、王建军,还有李副厂长、几个科长,都挤在小小的机房里。
“合闸。”陈钢说。
王建军合上电源开关。DJS-130启动,风扇嗡嗡响,指示灯闪烁。显示器亮起,绿色的字符一行行刷新。
红星钢铁厂生产监控系统 V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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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采集时间: 14: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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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转炉:状态[■冶炼] 温度[1625℃] 时间[剩余8分]
2#转炉:状态[□准备] 时间[剩余22分]
3#转炉:状态[■出钢] 温度[1650℃]
1#连铸:状态[■浇注] 拉速[1.2m/m] 液位[82%]
2#连铸:状态[□换包] 时间[剩余6分]
调度建议区显示:
建议:3#转炉钢水供1#连铸
1#转炉完成后供2#连铸
2#转炉加快冶炼,目标时间-3分
调度员老刘看着屏幕,愣了几秒,然后反应过来,拿起电话:“3号炉,你们钢水准备给1号连铸。1号炉,抓紧,2号连铸等你们。2号炉,能不能再快点儿?现在落后计划3分钟。”
电话里传来回应:“收到。”“明白。”“我们尽量。”
机房响起掌声。李副厂长走到陈钢面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小陈,辛苦了。”
陈钢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发干,只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月,系统不断改进。吴师傅加了历史数据存储功能——用磁带机,每天换一盘磁带,能存24小时的生产数据。可以回放,看趋势。
加了报警功能。温度、压力、流量超限,对应行会闪烁,并有声音提示——用一个小喇叭,发出“滴滴”声。
加了统计功能。每班结束,自动计算产量、收得率、作业率,打印报表。
调度员从怀疑到接受,到依赖。以前调度靠经验,现在经验加数据。以前出了问题才知道,现在有趋势预警。以前交接班要说半天,现在看屏幕一目了然。
“这玩意儿,”有老调度员说,“就像多了双眼睛,能看到全厂。以前是盲人摸象,现在看到全貌了。”
陈钢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系统很简陋,功能很有限,稳定性也有问题。但在1981年,在一个地方小钢厂,这已经是奇迹。
六、 全连铸之夜
1981年12月31日,夜。
这是红星钢铁厂最后一炉模铸钢。三号转炉,王师傅亲自操作。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被高温烤得发硬的工装,安全帽戴得端端正正。
车间里站满了人。上中下三班的工人,只要没在岗的,都来了。老模铸工穿着沾满耐火泥的工装,年轻连铸工穿着相对干净的工装,技术员们穿着深色中山装或的确良衬衫。车间主任、厂领导也来了,站在人群后面。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看钢水从转炉倾泻而出,注入钢锭模。看火花四溅,蒸汽升腾。看钢水慢慢充满模腔,看冒口翻腾,看钢水凝固。
这是传承了二十多年的工艺。从建厂第一天起,就是这么干的。钢水浇进模子,冷却,脱模,清理,加热,开坯……一代又一代工人,熟悉每一个步骤,掌握每一个诀窍。
但今晚之后,这一切将成为历史。
钢锭完全凝固。吊车吊起,红彤彤的钢锭在夜色中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它被吊到缓冷区,慢慢变暗,变黑。
王师傅摘下看火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手背上全是老茧和疤痕——那是三十多年炉前生涯的印记。
“结束了。”他低声说,声音很轻,但在一片寂静中,每个人都听见了。
“是开始了。”陈钢站在他身边。他今天穿着那身深蓝色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左胸口袋上别着两支钢笔,在车间灯光下闪着微光。
从明天起,红星钢铁厂将实现全连铸生产。三座转炉的钢水,全部供给两台连铸机(第三台在建)。模铸工序正式取消,设备将拆除,人员将转岗。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启。
凌晨零点,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车间里,没有放假,三班倒,连轴转。但这一刻,所有人都停了停,看向窗外。1981年过去了,1982年来了。
陈钢在生产指挥中心。屏幕上,两台连铸机状态都是绿色“运行”,三座转炉状态是绿色“冶炼”或黄色“准备”。调度建议区不断刷新,电话和对讲机里传来简洁的指令。
生产在继续,钢铁在流淌。只是,流淌的方式变了。
李副厂长走进来。他今天也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灰色的,洗得发白,但熨烫得笔挺。他站在陈钢身边,看着屏幕,看了很久。
“小陈,”他终于开口,“这一年,你改变了很多东西。”
“是大家改变的。”陈钢说,眼睛还盯着屏幕,“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但你是那个点火的人。”李副厂长转过身,看着他,“数据记录,溅渣护炉,顶吹氧枪,连铸,生产指挥系统……你点了一把火,然后火自己烧起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感慨:“我刚进厂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年纪。那时厂子刚建,什么都是新的。转炉是新安装的,天车是新吊装的,连厂房都是新盖的。我们那一代人,用最原始的工具,炼出了第一炉钢。”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但没点,只是拿在手里。“后来,厂子老了,设备老了,人也老了。年年亏损,年年要补贴。大家都觉得,就这样了,能维持就不错了。”
“但你来了,不一样了。”他看着陈钢,目光复杂,“你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到,原来钢铁还能这么炼,原来工厂还能这么管,原来技术还能这么进步。”
陈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他不是什么天才,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站在了未来四十年的技术积累上。但他不能说。
“省厅来了通知。”李副厂长换了个话题,“年后要开全省钢铁技改现场会,地点就定在我们厂。要我们介绍经验,特别是连铸和计算机应用。”
陈钢点头。这在意料之中。
“还有,冶金部科技司也注意到了,可能要派人来调研。如果我们的经验可行,可能会在全国推广。”
“压力大了。”陈钢说。
“机会也大了。”李副厂长看着他,“小陈,你想过没有,我们厂的未来?”
陈钢想过,很多次。在他的蓝图里,红星厂不应该只是一个小钢厂。它应该成为技术创新的基地,成为新工艺的试验田,成为人才培养的摇篮。全连铸之后,还有全连轧,还有短流程,还有洁净钢,还有智能制造……
但这些,要一步一步来。
“厂长,我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陈钢说,“我们厂现在的产品,主要是建筑钢材,螺纹钢、线材,低附加值。如果有了连铸,有了计算机控制,我们可以生产更高品质的钢——优质碳结钢,合金结构钢,甚至特殊钢。成分更稳定,性能更优,附加值也高。”
“特殊钢?”李副厂长眼睛一亮,“那附加值高,但技术难度也大。”
“所以我们才要做。”陈钢说,“低端钢材,竞争激烈,利润薄。武钢、鞍钢那些大厂,靠规模就能压死我们。高端钢材,供不应求,利润厚。我们要转型升级,就得往上走。”
“需要什么?”
“需要炉外精炼设备,需要更先进的连铸机,需要热处理线,需要检测仪器。需要投入,需要时间,需要人才。”
“人才……”李副厂长沉吟,“你算不算人才?”
陈钢笑了:“我一个人不够。我们需要一批人。我们可以自己培养——办培训班,请专家讲课,送人出去学习。我们也可以引进——大学生,研究生,有经验的工程师。”
“要花钱。”
“人才投资,回报最高。”陈钢说,“而且,我们可以借力。跟大学合作,跟研究院合作,跟大厂合作。用市场换技术,用合作促成长。”
李副厂长沉默了很久。窗外,天快亮了。1982年的第一个黎明,即将到来。车间的灯光在晨雾中晕开,像一朵朵发光的蒲公英。
“写个方案。”他说,“全厂未来五年发展规划。要具体,要有数据,要有步骤。年后,我们上党委会讨论。”
“好。”
李副厂长走了。陈钢继续看着屏幕。生产在继续,钢铁在流淌。数据在刷新,系统在运行。
这一切,在一年前,还不可想象。那时,红星厂是一座设备陈旧、工艺落后、管理粗放的老厂,在亏损边缘挣扎。一年后,它成了全省的技术先锋,成了行业关注的焦点。
改变是怎么发生的?陈钢经常想这个问题。
是因为他带来了未来的知识?是的,但不止。知识是种子,但种子要发芽,需要土壤。红星厂的土壤,是那些渴望改变的人,是那些愿意学习的人,是那些不怕吃苦的人。王师傅,李卫国,赵建国,吴师傅,甚至张德海……是这些人,用长满老茧的手,把图纸变成了设备;用满是油污的手,把数据变成了效益;用粗糙但灵巧的手,把理念变成了现实。
他只是一个点火者。但火一旦烧起来,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它照亮了前路,温暖了人心,也必将燎原。
七、 新年的第一天
1982年1月1日,上午八点。
陈钢走进三车间。他今天穿着那身深蓝色中山装,但外面套了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这是他的习惯,下车间一定要穿工装,哪怕只是巡视。
车间里干净,明亮,和一年前判若两地。地面没有积水和油污,设备没有跑冒滴漏,工具摆放整齐,通道畅通无阻。这是推行“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的结果,也是全连铸生产带来的改变——连铸生产环境相对干净,没有模铸的烟尘和蒸汽。
工人们正在开班前会。王师傅站在前面,穿着洗得发硬的新工装,安全帽戴得端正。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正在讲话:
“……安全第一,这话说了一万遍,还要说第一万零一遍。昨天夜班,二车间有个小青年,操作天车不戴手套,手指被钢丝绳划了道口子。不深,但流了不少血。为什么?麻痹大意!”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咱们现在干连铸,自动化程度高了,劳动强度低了,但安全要求更高了。那些液压剪,200吨的力,碰一下是什么后果?那些高温铸坯,900多度,挨一下是什么后果?都给我记在心里!”
工人们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他们的工装大多洗得干净,虽然旧,但整洁。精神饱满,眼里有光——那是对新工艺的熟悉带来的自信,是对未来有了盼头带来的希望。
陈钢走到1号连铸机旁。铸机正在浇注,铸坯缓缓拉出,表面光滑。操作工小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略显宽大的工装,显然是父亲退休后顶替进厂的——正盯着结晶器液面,手放在拉速调节旋钮上,随时准备微调。
仪表盘上,温度、压力、流量、拉速,所有参数都在正常范围。盘面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陈工。”小张看到他,点头示意,目光没离开液面。
“怎么样?”
“稳。”小伙子眼睛盯着液面,嘴里回答,“这炉是Q235,拉速1.3,温度1655,液面波动±3毫米,一切正常。”
陈钢看了看挂在旁边的记录表。上一炉的数据:收得率96.5%。合格率97.1%。连续浇注炉数:3炉。指标还在提升。
他走到生产指挥中心。夜班调度员老刘正在和白班调度员小赵交接班。老刘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口沾着钢笔水渍,正在念交接记录:
“夜班产量412吨,收得率96.3%,作业率79.4%。1号连铸机换包一次,用时7分30秒。2号连铸机正常。三座转炉运行正常,无事故。就这些。”
小赵——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技术员,穿着深蓝色女式中山装,齐耳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在交接本上快速记录,字迹工整。
“明白。”她签上名,接过调度牌。
陈钢看向屏幕。绿色的字符在黑色背景上跳动,像有生命的河流。全厂生产状态一目了然。三座转炉,两台连铸机,像精密的齿轮,咬合运转。数据在跳动,趋势图在延伸,报警区空白。
一切井然有序。
他走出车间,来到厂区中央的小广场。那里立着一块新的标语牌,白底红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这句话,要到1988年才被正式提出。但陈钢把它提前写了出来,挂在这里。李副厂长看了,沉吟片刻,说:“这话好,实在。”
确实实在。这一年,陈钢用实践证明了这句话。数据是科学,溅渣是技术,连铸是技术,计算机是技术。这些技术转化为生产力,提高了效益,改变了工厂。
但陈钢知道,这还不够。科学技术要成为第一生产力,需要体系支撑——需要创新体系,需要转化体系,需要应用体系。红星厂刚刚建起了应用的雏形,创新和转化,还远着呢。
不过,不急。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回到技术科办公室。桌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图纸、资料、报表。在杂乱中,两份文件整齐地摆在正中。
一份是省冶金厅现场会的筹备方案,厚厚一沓,用回形针别着。一份是全厂五年发展规划提纲,只有十几页,用订书钉装订。
他坐下,翻开规划提纲。
首页是手写的标题,用的是标准的仿宋体,工整有力:
红星钢铁厂1982-1986年发展规划
下面是手写的小标题:
一、 目标:建设现代化特种钢生产基地
二、 路径:技术创新驱动,管理创新保障,人才创新支撑
三、 重点任务:
1. 完善全连铸生产体系
2. 建设炉外精炼能力
3. 开发优质钢、合金钢产品
4. 实现计算机全程控制
5. 建立质量保证体系
6. 培养专业技术团队四、 预期效益:年产值翻一番,利润翻两番,技术水平达到国内先进
他拿起钢笔,在“炉外精炼”下面画了条横线,又重重描了一遍。
这是下一步的关键。没有炉外精炼,钢水纯净度上不去,就生产不了高品质钢。硫含量要降到0.010%以下,磷含量要降到0.015%以下,气体含量要控制,夹杂物要减少……这些,靠转炉做不到,必须靠炉外精炼。
炉外精炼,他要搞LF炉(钢包精炼炉)。用电弧加热,造渣脱硫,成分微调。设备相对简单,投资不大,但效果明显。有了LF,就能生产优质碳结钢,就能试制齿轮钢、轴承钢。
他脑子里开始浮现设备图纸。变压器容量、电极直径、炉盖结构、除尘系统、自动化控制……一个个细节在脑中勾勒。他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方案设计,三个月内完成设备制造,半年内投产。
然后,是合金钢。20CrMnTi,齿轮钢,要渗碳淬火,表面硬,心部韧。GCr15,轴承钢,要高纯净度,高均匀性。这些钢,附加值高,技术难度大,但一旦突破,就能打开新市场——汽车厂,轴承厂,工具厂……
再然后,是连铸机升级。现在的连铸机只能浇普碳钢,要改造成能浇合金钢。保护浇注,防止二次氧化。电磁搅拌,改善凝固组织。轻压下,减少中心疏松。技术要一个一个攻克。
还有计算机系统。DJS-130太落后了,要升级。要上微型计算机——苹果II,或者IBM PC。要建局域网,把各车间的计算机连起来。要开发制造执行系统(MES),实现从订单到生产到发货的全流程管理。要建立质量追溯体系,每批钢都能查到是谁炼的,什么工艺,什么成分。
事情很多,路很长。但陈钢不急。他有时间,有团队,有越来越好的环境。更重要的是,他有方向——他知道钢铁工业的未来在哪里,知道中国钢铁要走向哪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历史关口,推一把,让红星厂,让中国钢铁,走得更快一点,更稳一点。
窗外,阳光正好。1982年的第一天,天空是那种北方冬日特有的湛蓝,清澈,高远。远处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那是除尘后的烟气,不再是以往的黄黑浓烟。烟囱在蓝天的背景下,像一支支巨大的画笔,在书写新的篇章。
车间里,机器在轰鸣,钢铁在流淌。这声音,这景象,陈钢熟悉又陌生。熟悉,因为他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从2023年干到1980年,机器的轰鸣是他生命的背景音。陌生,因为这个厂,这个时代,正在他手中改变——以一种他曾经只在历史书上读过的方式改变。
他合上规划,站起身,走到窗前。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全连铸实现了,但连铸之后,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炉外精炼,合金钢,计算机集成制造,质量控制体系,人才培养计划……他要带着这个厂,这群人,走向那个天地。
路在脚下,虽然坎坷,但方向清晰。时代在前方,虽然未知,但充满希望。
他拿起挂在门后的安全帽——那顶普通的黄色塑料安全帽,内侧用钢笔写着他的名字和日期:陈钢,1980.11。戴在头上,整理了一下深蓝色中山装的衣领,走出办公室,向车间走去。
那里,钢铁在等待,在1600℃的高温中沸腾,等待被塑造成新的形态。那里,人们在等待,在期待与忐忑中张望,等待被引领向新的方向。那里,时代在等待,在改革开放的春潮中涌动,等待被书写下新的篇章。
陈钢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坚定,沉稳,一步一步,走向车间,走向钢铁,走向1982年,走向他亲手点燃的、即将燎原的星火。
(第六章完,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