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5:34:32

新的身体,如同重新组装起来的、带着冰裂纹的瓷器,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的、来自深处的滞涩与隐痛。经脉中缓缓流淌的“玄渊”之气,冰冷沉凝,支撑着他行动,却也仿佛在不断汲取着这具肉身所剩无几的温热生机。凌渊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常人缓慢许多,血液流动带着寒意,五感却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尤其是左眼,银灰的瞳仁深处,仿佛沉淀了更多夜色与虚无,看这山野红尘,愈发有种隔着一层冰冷玻璃的疏离感。

他不再刻意避开人烟,反而循着若有若无的、属于人间的“生气”轨迹前行。数日后,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城名“栖山”,规模比清河县稍大,城墙斑驳,依着山势起伏,显得有几分险峻。时近黄昏,城门口人流稀疏,守门的兵卒懒洋洋地靠着墙根打盹。

凌渊放慢脚步,整理了一下身上勉强蔽体的破烂衣衫,又将霜发尽量拢在脑后,用布巾裹住大半。异色双瞳低垂,掩去锋芒。他如今这副模样,虽仍显奇特,但只要不仔细盯着看,倒也不至于立刻被当作妖孽。

交了进城的两枚铜钱——这是他身上最后的现钱了——凌渊踏入栖山城。

街道不宽,以青石铺就,被岁月和雨水打磨得光滑,两侧屋舍多是木石结构,高低错落,檐角挂着褪色的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炊烟、饭菜、药材、还有牲口粪便混合的味道,嘈杂而充满生气。行人步履匆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却让凌渊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太过鲜活,太过喧嚣,与他体内那冰冷的“玄渊”之气,与左眼中看到的、那些在生气之下缓缓流动的、各种浑浊驳杂的“人气”、“欲念之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需要找个地方落脚,也需要食物和水,更需要了解此地情况,或许还能探听到一些关于“鬼市”、“木匣”、“渊墟”相关的蛛丝马迹——虽然希望渺茫。

沿着主街走了一段,凌渊在一家挂着“刘记车马行”招牌的铺子前停下脚步。车马行通常兼营住宿,消息也相对灵通。铺面不大,门口拴着几匹瘦马,一个伙计正蹲在门边打水刷洗车辕。

凌渊走过去,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有些干涩:“可有便宜客房?”

伙计抬头,看见凌渊裹着头巾、衣衫褴褛却站得笔直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客官,咱们这儿主要是给来往车把式歇脚的大通铺,脏乱得很,怕您住不惯。往前再走两条街,有家‘悦来客栈’,干净些,价钱也公道。”

凌渊摇摇头:“通铺即可。”

伙计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说,报了价钱,领着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后院果然简陋,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马粪、草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通铺房间内是大通炕,此时空无一人,被褥油腻,光线昏暗。

凌渊付了钱——刚好够住一晚——选了最靠墙角的位置,将随身不多的东西放下。那伙计见他虽然落魄,但举止沉静,不似寻常流民,又多嘴问了一句:“客官是路过?可是要寻活儿干?咱们车马行有时也缺些搬货的短工,就是工钱不高。”

“多谢,暂不需。”凌渊道,“初来贵地,不知城中可有……不太平之处?或是近来有何奇闻异事?”

伙计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压低声音:“奇闻异事?嘿,客官您算是问对人了!咱们栖山城靠着栖霞山,山里头古墓老洞多,怪事历来不少!不过最近嘛……”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倒是真有一桩邪门事儿!城西老槐树胡同,孙员外家,闹妖精了!”

“妖精?”

“可不是!”伙计说得眉飞色舞,“孙员外是咱城里数得着的富户,为人也算和善。可从前个月起,他家宅子就不安生!先是养的几笼画眉鸟,一夜之间全死了,毛掉得精光,脖子上两个小血洞!接着是他家小公子,好端端的突然昏迷不醒,高烧说胡话,请了多少郎中都不管用,眼看就不行了!后来请了城外白云观的道士来看,说是……说是被山里的狐狸精迷了魂,吸了精气!”

狐狸精?凌渊心中微动。这听起来,倒与寻常精怪作祟类似。

“那道士可曾作法驱邪?”他问。

“作了!摆了法坛,烧了符水,折腾了一晚上!”伙计一拍大腿,“可您猜怎么着?第二天,那道士自己口吐白沫,瘫在法坛上,人虽然救回来了,可疯疯癫癫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只说看见好大一团白影子,眼睛像两盏绿灯笼,吓死个人!自那以后,孙家更是愁云惨淡,夜里总能听见女人哭声,还有挠门的声音!现在都没人敢靠近他家那条胡同了!孙员外悬赏百两银子,求能人异士驱邪呢!”

挠门声,女人哭声,吸食鸟雀精气,迷人魂魄……这听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狐狸精的手段。狐狸精魅惑人心常有,但直接吸食活物精气致其死亡,且能反伤道士,使其疯癫,这绝非普通精怪能做到。至少,也得是有些道行的“妖”了。

而且,栖山城靠着的栖霞山……凌渊想起进城前远眺,那山势绵延,隐约有灵气与晦气交织之感,或许真有成了气候的精怪藏匿其中。

“孙员外家,在城西何处?”凌渊问道。

伙计诧异地看着他:“客官,您问这个干嘛?难不成您……”他上下打量凌渊,见他虽然衣衫破烂,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不似江湖骗子,却又实在年轻,“那东西邪门得很!连白云观的老道都栽了!您可别……”

“只是好奇,问问。”凌渊打断他,“多谢相告。”

伙计将信将疑,还是说了孙家的大致位置。

凌渊不再多问,回到通铺房间。他盘膝坐在炕上,并未立刻前往孙家。体内“玄渊”之气尚需稳固,伤势也未痊愈,状态并非最佳。而且,他需要更多信息。

夜幕降临,车马行的伙计和车夫们陆续回来,通铺里顿时嘈杂起来,充斥着汗味、酒气和粗俗的谈笑。凌渊如同角落里的阴影,沉默地听着。从这些走南闯北的车夫口中,他听到了更多关于栖山城和栖霞山的零星传闻:山里有时能挖到古物,但也会挖出些不干净的东西;多年前曾有采药人在深山见过会说话的黄皮子;最近山里野兽似乎也有些躁动,夜里狼嚎格外凄厉……

直到众人鼾声四起,凌渊才悄然起身,离开车马行,融入栖山城沉寂的夜色。

他并未直接去城西孙家,而是先攀上城中一处较高的屋顶,左眼银芒微闪,俯瞰全城。

夜色下的栖山城,灯火稀疏,大部分区域被沉沉的黑暗笼罩。左眼视野中,整座城的“气”流动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暗沉。尤其是城西方向,靠近栖霞山山脚的那一片区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白中透着些许粉红邪气的雾霭,与周遭的“人气”格格不入。那雾霭的核心,似乎就在老槐树胡同一带。

果然是妖气,而且带着一种淫邪媚惑与贪婪吞噬混合的诡异特质。寻常狐狸精的妖气,多偏于魅惑迷幻,如此驳杂且具有攻击性的,并不多见。

凌渊身形飘落,如同夜鸟滑翔,无声无息地朝着城西那片灰白粉红的雾霭靠近。

老槐树胡同因巷口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得名。此时深夜,巷子里漆黑一片,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腥臊的怪味。

孙员外家是胡同里最大的一座宅院,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灯笼早已熄灭,门口的石狮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怪兽。整座宅院死气沉沉,唯有院内深处,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颤抖的烛光,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凌渊并未叩门,而是绕到宅院侧面,寻了一处墙头略低、靠近内院的位置,足尖轻点,如同一片落叶般飘入院内。

落脚处是后花园,假山亭台影影绰绰,花草大多凋零枯萎,池水散发着一股腐臭味。左眼所见,院子里弥漫的灰白粉红妖气更加浓郁,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在每一处廊柱、假山、枯枝上。空气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魅惑与压抑感。

他顺着妖气最浓的方向,朝着内宅潜行。

穿过一道月亮门,前面是一排精致的厢房,其中一间窗户微微透出烛光,正是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那一点。而那股邪异的妖气,也正从这间厢房内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凌渊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乎与周围冰冷的妖气融为一体。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透光的窗户,指尖沾湿,轻轻捅破窗纸,凑近朝内望去。

屋内陈设华丽,却显得凌乱不堪。一张雕花大床上,帐幔低垂,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躺在里面,气息微弱。床边,一个穿着锦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孙员外——正握着一个孩童的手,满脸绝望与疲惫。一个妇人伏在床边低声啜泣。

而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靠近梳妆台的位置——

左眼银芒骤亮!

凌渊“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一团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粉白色雾气,正盘踞在那里!雾气之中,隐约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轮廓,背对着窗户,似乎正在对镜梳妆。她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诡异的优雅,每一次抬手,都有丝丝缕缕粉白色的妖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活物般,蔓延向床榻方向,缠绕、渗透进床上那孩童的身体。

而那孩童微弱的生气,正被这些妖气一丝丝地抽离、吞噬!

这妖物,竟敢在活人宅邸中,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凶!

更让凌渊心中微沉的是,这妖物周身散发的妖气,除了淫邪媚惑与贪婪吞噬,他竟然还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渊墟”驳杂气息的残留!

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浓郁的妖气掩盖,但他绝不会认错!那与他吞噬的阴影能量、与那鬼市中的邪异木匣,甚至与自己体内的“玄渊”之气,都有着某种同源的、令人不安的联系!

这栖霞山的妖物,难道也与“渊墟”有关?

就在凌渊心中惊疑不定之时——

屋内,那对镜梳妆的粉白雾气身影,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虽然隔着雾气,看不清面容,但凌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贪婪、又带着一丝诧异与玩味的“目光”,穿透了窗户纸,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被发现了!

这妖物的感知,竟如此敏锐!

“嘻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直透神魂的娇媚轻笑,在凌渊耳边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

“又来了一个……有趣的小家伙……”

“你的气息……好奇怪……好冷……也好……好吃的样子……”

粉白色的雾气骤然翻腾起来!那女子身影倏然站起,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粉白光流,无视了墙壁门窗的阻隔,朝着凌渊所在的窗外,直扑而来!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浓烈的妖气混合着那丝诡异的“渊墟”驳杂气息,如同无形的浪涛,率先冲击而至!其中蕴含的魅惑之力,足以让寻常人心神失守,沦为傀儡;而其中的吞噬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凌渊眼神一冷。

既然被发现了,那便……无需再躲!

他足下发力,身形向后暴退,同时左手并指如剑,指尖深沉的“玄渊”之气瞬间凝聚!

面对这扑来的粉白光流,他不闪不避,迎着那浓烈的妖气,一指点出!

指尖寒芒吞吐,不再是单纯的冰寒锋锐,更带着一丝“渊墟”的虚无沉寂与吞噬之意,如同墨色冰锥,撕裂空气,直刺粉白光流的中心!